言修川露出疑惑。
春雨越来越细密,宛如在天地间扯起一层薄纱,远处青山在这片雨幕里也变得朦胧起来。
“明日,太子便会派人接我入府。”风碧吟声音轻柔,神色从容。宛如在说一件不相干的小事。
言修川目光一跳,“你说真的?”太子——大皇子刘辰。三天前皇帝终于下旨,将刘辰册立为太子。这个举动当然在朝廷上掀起轩然大波,甚至重新影响了朝廷格局。但是此时此刻,这些对言修川而言都不重要。
他定定看着风碧吟。他不明白,这个柔弱的女子到底在想什么。
“你要给太子当妾?”太子妃不是任何人都能当的,别说风碧吟这样的出身,就是名门闺秀都未必能得到这个头衔。因为皇帝既然能痛下决心在两个皇子间选择刘辰,当然就会对太子妃的人选层层筛选。皇帝是绝对不会容许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弄鬼的。
妾,只是比侍婢好一些而已。那些茶楼的说书先生为了博人关注,将宠妾灭妻的事说得绘声绘影,实际上这样的事在权贵圈子里根本不可能存在。妾,即便是再受宠爱的妾,地位身份也越不过正妻。
如果正妻看你不顺眼,找个借口将你乱棍打死都是常事,连报官都不用。
之前言府妻妾争斗如此激烈,唐叶甚至一度稳稳掌控了府中大权,但也无法将大夫人置于死地。因为言铁战不允许,老夫人也不允许。
“风姑娘,你太糊涂了。”言修川摇头,一脸不赞同,“我知你聪慧,也知你处事圆滑,但太子府和言府无异于天渊之别。你虽然能在言府中如鱼得水,却未必能在太子府中生存下去。况且陛下很快就会为太子择一门亲事。太子妃,必须是名门之后。”
风碧吟唇角一勾,“郎中令,你以为天下就你一个聪明人么?我既能做出这个决定,你说的这些我当然全都考虑清楚了。”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言修川猛然明白了,“你是厌倦当人奴婢了吧!是我考虑不周全,落落把你当妹妹看待,我当然也把你当做亲人。这样吧!我和太子也有几分交情,我跟他说说,再送些赔礼,让他把这件事作罢。”
“郎中令真有面子。”
言修川也不管风碧吟是不是嘲讽,他继续道:“我会让人留意合意的人家。高门大户是非多,反倒是家有薄产的人家能够和和美美。”他本来只是想劝风碧吟,但说着说着,竟真的脑中回忆起相熟的人家来。
风碧吟打断了他的话,“郎中令,你不觉得太自作多情了么?”
“什么?”言修川眉头一蹙。
他虽然和风碧吟没有深交,但因苏落的关系也见过不少次。在他眼里,风碧吟娇怯怯,温柔似水,仿佛连说话声音大一点都会别吓到似的。可是现在的风碧吟,浑身带刺,眼中满是敌意。
“我刚才就已经说过了,我只是看在苏姐姐的份上,告诉你这件事罢了。不管你是否同意,我都要去做。”风碧吟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棵翠竹,“言修川,你要做的事,我不管。我要做的事,你也别管。”
风碧吟虽然声音不大,但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言修川抿唇,“你为何非要这么做。”
此时香已烧完,风碧吟弯腰。一样样把饭食放进食盒里,盖上盖子。
见她要走,言修川叫住了她。“凤姑娘。”
风碧吟脚步不停,径直往前走。
言修川不由得追出几步,“风姑娘,若是落落还在,绝不会让你以身犯险。”
风碧吟停下了脚步。
他们说话声音越来越大,沁雨担忧的看了言修川一眼,走了过来。“风姑娘,我们姑娘没有姐妹,她总说,你就像她妹妹一样。若姑娘还在,一定会为你择一门好亲事,让你嫁个如意郎君。而不是……让你孤身犯险。”
苏落是风碧吟的软肋,她心头一酸,眼中已流下泪来。
“风姑娘。”沁雨递上帕子。
风碧吟接过帕子,忽然发现帕子的一角绣着一朵小小的梅花。“这是……”
“这是姑娘的遗物。”沁雨轻轻的道,“姑娘留下来的东西不多,这帕子我一直贴身收着,就当……就当姑娘还陪在我身边一样。”
她想取回帕子,风碧吟递到半途,又忍不住缩了回来。“这帕子,能给我么?”她期盼的看着沁雨,小心翼翼的道。
沁雨当然不舍,她嘴唇刚刚张开,就被风碧吟打断了。
“我知这是强人所难,倘若是我,即便对方拿出一千两黄金,我也是一眼不看的。只是……只是你终究还是侍奉姐姐一场,日日能够陪在姐姐身边,即便你给了我这块帕子,你还有别的念想。而我……”风碧吟紧紧攥住帕子,哭得哽咽,“而我,只有这块帕子了。”
沁雨双眼一闭,“好。”
风碧吟大喜过望,立刻把这块帕子珍而重之的放入怀中。“多谢你。”
言修川对沁雨使了个眼色。
沁雨明白,便问风碧吟,“风姑娘,我们女子,谁不想有个好归宿,嫁得一个好郎君。大人既给你许下承诺,一定能做到最好。你为何一定要给人当妾呢?妾,顶天也就是个宠妾,永远被嫡妻压一头。”
风碧吟能对言修川冷言冷语,却不能对沁雨这样。且不说她是苏落最看重的婢女,就看在帕子的份上,她也不能对其置之不理。
“皇帝,也是害死苏姐姐的人。”
沁雨一愣,本能看向言修川。言修川眉心微蹙,也是一脸不解。
“郎中令现在做的事,别人不明白,我明白。”风碧吟看向言修川,一脸决绝,“因为我的心,和你是一样的。”
“皇帝是圣人,是天子,能杀死皇帝的,只有他自己。所以,我要让他妻离子散,父子反目。”她傲然一笑,“郎中令,不是只有你才能给苏姐姐报仇,我也能。”
沁雨已经完全呆住了。
风碧吟走了。她身段婀娜,裙摆微微拂都动,仿佛下一刻便要随风而去。
但就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却有着连男子都为之惊愕的坚毅。
“我以前小看她了。”言修川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原本对风碧吟只是同情,现在则在同情之外,多了一份钦佩。
“你告诉秦惠,让他派人暗中照看风姑娘。”
秦惠是沁雨夫君,所以言修川对沁雨也说得随意。
沁雨嗯了一声,“大人,我们在太子府中暗桩不多,恐怕心有余而力不及。”
“那就多派些探子过去。太子府我势在必得,早点下手也好。”
沁雨应了,她还要再说什么。忽然言修川神色一肃,看向左侧。
那边有条小路,因为走的人少,已经杂草丛生,不注意压根看不出来那是路。但现在,有一个人正一边拨开树枝,一边慢慢走上来。
他虽然走得慢,却走得很稳。山路陡峭,地面泥泞,他却脚步稳健。
“子长?”言修川有点意外。子长是韩胜的字,自他的父亲韩铭死后,韩胜就被母亲拘束着,除了上朝下朝,就是待在家里,就连言修川都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你怎会来这里?”春雨淅淅沥沥,显然不是游春踏青的时候。
“我来找你。”韩胜开门见山,他看了沁雨一眼。
沁雨福了一福,自行走开。
韩胜抿唇,仿佛在斟酌着语句。
“你遇到了难事?”言修川一看他脸色就明白。韩胜性子急,有话绝不藏着掖着,是动拳头比动嘴皮子更利索的人。
“陛下让我领兵。”
言修川一时没明白,“领什么兵。”
韩胜看了他一眼,“你知道的,若不是我父不幸病故,这支东征大军本来应该是由我父统领的。”
“不错,现在领兵的是镇国将军宗卫。他征战沙场多年,很有经验,对付东阳国那帮虾兵蟹将,绰绰有余了。”
“你错了,东阳国可不是虾兵蟹将了。”韩胜摇头,“这次东阳国的统帅,正是他们的太子轩辕宇。那家伙打得宗正节节败退,最后躲在城墙后面当缩头乌龟。从第一次交锋到现在,足足一个月光景,任凭东阳军在城外叫骂,他就是置之不理。”
韩胜嗤笑一声,不屑的道:“什么老将,什么镇国将军,我们大梁被一个小国打成这样,真是丢脸。”
言修川却想到了别的,“陛下呢?也对镇国将军不满么?”
韩胜一脸理所当然,“当然啊,若不如此,陛下怎会让我领兵?”
果然是这样。言修川心中一沉,“那轩辕宇如此厉害,连宗正都对付不了,你去,不是送死么?”
这话韩胜不乐意听了,长眉一挑,不满的道:“言修川,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难道我们大梁只有一个宗正?他打不了仗,我们就只能乖乖投降?今天陛下召我入宫了。”他一脸嘚瑟,满脸写着快来问我啊,快来问我啊!
言修川从善如流,“陛下问你什么了?”
韩胜忍不住嘴角翘起,“陛下问了我很多 ,从行军布阵到整军筹划,事无巨细。”他嘿嘿一笑,“我父是名帅,我还不会说话就会舞刀弄枪了,眼中见到的都是擅于兵事的将军。陛下问我兵法,真是问对人了。”
“你答应了?”言修川神色郑重,“陛下今日才召见你,不会这么快就下旨意吧!”
“被你说中了。”韩胜轻轻一叹,捏着拳头晃了一下,“陛下敢下旨,我就敢接。可惜啊……”
“可惜陛下还要问过令堂。”
韩胜惊讶的看向言修川。“你怎么知道,难道我和陛下说话时,你就在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