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我弄不明白，他们为何撤军五里。”梅钧眉头紧皱。他一向吊儿郎当没一个正形，现在却一脸凝重。
“也许他们要整顿军队。”
“不会。”皇帝道：“朕虽然对兵法没有研究，但深知济北王为人。朕的这几个叔叔，就没有一个是心思单纯的。”他笑了笑，“他们十几万大军，我们只有几千人，敌我力量悬殊。胜负也只是早晚的事。即便是整顿军队，他也要在能清楚看得到靖丰的地方整顿。”
他深深看了梅钧一眼，“梅大人将这城管理得犹如铁桶一般，换了朕是济北王，也不放心啊！”
“陛下谬赞。”梅钧懒洋洋的作了个揖。“所以，这正是臣想不通的地方。”
“他一定想出了攻城的妙计。”言修川忽然道：“我看他撤退时很有章法，军容丝毫不乱，显然是早有准备的。恐怕这次战败也在他意料之中。”
“你是说他诈败？”萧无念道，“被我杀了这么多人，竟然是诈败？我不信。”
言修川微微一笑，“短短一刻钟时间里，你的剑再快，又能杀多少人呢？而这些人，对他几十万人数的大军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战争嘛，为了取得胜利，牺牲几个将士的性命是在所难免的。”
萧无念嗤笑一声，不出声了。
“我赞成三郎的看法。他不仅想出了攻城的法子，而且这法子极其危险，也许还会给他们大军带来毁灭性的损失。”蓝清婉道。
“那到底是什么呢？”皇帝蹙紧了眉头。
这句话不仅是皇帝一个人的疑问，也是在场众人的疑问。
而此时刘武正带着一队人马，站在了兆水边上。
兆水是靖丰城的水源，灌溉了周围几千亩田地。但因为河底淤泥很多，经常引发大水。大梁没有治理水患的能臣，聪明如梅钧唯一想到的方法，也只是命人不断筑高河堤。
天长日久，兆水的河堤竟然比地面高出了足足七丈。
“动手。”刘武一声令下，带来的人立刻解下锄头铲子，在河堤上用力挖起洞来。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看到天际露出鱼肚白。一人弯下腰，趴在洞口听了听，“大人，听到水声了。”
刘武也蹲下去，指了一个人道，“你到洞里探一探，看看泥土湿了么？”
那人很快就出来了，张开双手给刘武看。双手都是湿泥。
“我们走。”刘武翻身上马，和来时一样，带着这支人马悄然离去。
而他做的这些，靖丰城内的人仍然懵然不知。
言修川是被叫喊声惊醒的，他不能抽出枕头下的剑，架在了来人的脖子上。
“是我。”
一听到蓝清婉的声音，言修川紧绷的身体立刻放松下来。他收回剑，“是你啊！以后别在我耳边做这种事，差点就误伤你了。”
“谁知道你反应这么快，你才吓到了我了。”蓝清婉没好气的道，“靖丰城进水了。”
言修川一时还没明白过来，“什么进水，怎么会进水。”
门外的地已经被湿透了，水覆过了脚踝，而水面还在不断升高。
能将整座城浸透的水，该有多少啊！
大家都在浅水中徜徉，有人开始往高处转移物资，有人把孩子顶在肩膀上寻找避难的地方。
言修川发现众人正渐渐往一座高台聚集，而梅钧，就站在这座高台上。
惊慌的人们渐渐平静下来，渐渐变得同仇敌忾。
“济北王引水灌城。”蓝清婉咬住下唇，“他要把整座城屠戮殆尽。”
“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狠。”兵不血刃啊，他的刀刃确实没染上鲜血，但这城中几十万百姓的性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葬送了。
“陛下，我们杀出去吧！”有人在大叫。
原来皇帝等人听到风声，也走了出来。
面前是一片汪洋，水流甚至让皇帝的衣摆漂浮起来。
皇帝站在台阶上，和他遥遥对视。他在看他的大臣，看他的臣民。
百姓们顺着梅钧的视线看过来，也发现了皇帝。
“陛下。”他们跪了下来，“小人会拼死护卫陛下。”
三呼万岁，众人叩拜，皇帝并不陌生。但此时此刻，他却心中酸胀。靖丰城众人的这一跪，不是因为他是皇帝，不是因为他是天子，而是因为他们信任他，相信他可以给他们带来安定的生活。
他吞下喉头的哽咽，大声道：“朕在此地，以刘家先祖名义起誓，若能助朕平定叛乱，靖丰永不加赋。”
梅钧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百姓们欢声雀跃，“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言修川对皇帝微微点头。陛下做得好，得民心者得天下。
皇帝和他对视一眼，收回目光。朕不是为了权谋而说出此言，朕只是为了尚未忘却的初心。
靖丰被水，只差三块砖就能把整座城淹没。
粮食被水浸泡，已经发霉长虫，不能吃了。
没有粮食，只能杀猪宰羊。但再多的猪羊也有被宰杀殆尽的一日，在梅钧的首肯下，众人开始杀马。
济北王没有再攻城，他在等，等整座靖丰城粮尽弹绝，人人成为一具浮尸。
这一日，刘心捧着一碗粥找到皇帝，“陛下，喝吧！”
皇帝接过粥碗，粥很清，能看到碗底的几颗米粒。如果在皇宫中，这样的东西皇帝是连看都不想看一眼的，但他知道这是目前刘心所能找来的最好的食物了。
刘心见皇帝看来，连忙道：“老奴已经吃过了。”刘心那张圆滚滚的被皇宫养得十分富态的脸庞，已经瘦了好大一圈，能清楚的看到青黑的眼袋。
又骗朕，靖丰城现在是什么状况，难道朕不知道么？
皇帝起身。
“陛下，您要去哪里？”
皇帝找到言修川，把粥碗递给他，“三郎，吃吧，你已经几天没有进食了。”
“又是谁在陛下跟前胡说。”言修川扯了扯嘴角，“臣刚刚才喝了一碗粥，不信，您问婉儿。”
蓝清婉靠在言修川肩头，声音虚弱，“是啊，是我亲手做给他的，三郎吃得可饱呢！”
皇帝见他坚决不吃，便将粥碗递给梅钧，“梅大人殚精竭虑，辛苦了，请用了这碗粥吧！”
梅钧不接，“臣已经吃过了。”
皇帝深吸一口气，命令道：“这是圣旨。”
梅钧一抬眼皮，懒洋洋的道：“陛下，那臣就抗旨一回。”回头冲萧无念笑了笑，“无念，能抗一回旨，人生才圆满啊！”
萧无念用帕子拭剑，手指在剑身上一弹，发出铮的一声，宛如在应和梅钧的话。
粥碗在众人手中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了皇帝手上。
皇帝没有办法，只能把碗放在了地上。“你们不吃，朕也不吃。”
刘心跪在地上，声泪俱下，“陛下，您是天下的希望，我们这么做，都是为了您啊！”
“陛下，您还是把这碗粥喝了吧！”言修川也劝他。不仅如此，他还亲自把这碗粥送到了皇帝手里。
除了水声，城外一片安静。
没有吵闹，没有叫喊。和死城不同的是，偶尔见到有人乘坐着木船划水而过。
“你让我出来，就是为了让我看看这水势有多大？”皇帝问。
“不。我是想告诉陛下，不必惊慌。”言修川道，“也许在别的地方有人会出卖陛下，但是在靖丰，不会有这种人。”
“当真？”皇帝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朕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陛下请问。”
“你……”皇帝迟疑了一会，终于问出了口，“你为何这么信任梅钧，仅仅是因为他是吴丞相托付的人吗？”
“在我没见到他之前，确实如此。”言修川坦言，“但在我见到他之后，我就知道自己必须信任他。”他看着皇帝，一字一顿，“陛下，您相信吗？在这世上有一种人，无须言语，只需一个眼神，你就知道他是值得信任的。”
皇帝看着言修川的眼睛，点头，“朕信。因为朕也遇到过这样的人。”
皇帝信任言修川，信任梅钧，却不信任自己的儿子——睿王。而这种不信任，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严重。
靖丰城内节衣缩食，而在济北王大帐中，却笙歌燕舞。
丝竹声中，有着绝妙身姿的歌舞伎正在轻舒云臂，翩翩起舞。
“来来来，干了这一尊美酒，庆祝我们即将拿下靖丰城。”济北王举杯，一饮而尽。
在他下首，坐着两个男人。
一个身体魁梧，一脸彪悍。
一个身体修长，一脸清俊。
他们一个是永定王刘叙麾下大将周煊，一个是冀州王刘鸣麾下大将凤尹。
刘叙和刘鸣虽然被皇帝斩杀，但他们经营势力多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所以这次济北王谋反，周煊和凤尹不管是为了自家主子还是为了自己日后的出路，纷纷举兵响应。
一杯饮尽，周煊发话了，“既然胜利在望，济北王，您是否也该履行当初的承诺啊！”
“承诺？什么承诺？”济北王三杯酒下肚，有飘飘然。
周煊愣了一下，慢慢放下酒杯。声音低沉了几分，“济北王，您当初亲口答应我们，等拿下了皇帝，您登上了宝座，便会将西泽千里之地赏赐给我。您可不能食言而肥啊！”
济北王打了个哈哈，“你不提，我差点想不起来了。好好好，你刚才都说了，那是登基之后的事。既然如此，等朕登基后再说吧！”
周煊放在桌子上的拳头渐渐收紧，凤尹朝他使了个眼色，让他稍安勿躁。
酒过三巡之后，他们借口说累了，回帐篷休息去了。
“你刚才看到了吗？”凤尹让随从退后，一边跟周煊慢慢行走，一边压低声音道。
周煊冷笑一声，“看到了，他压根就不想履行承诺。这个老东西，哄得我们为他冲锋陷阵，跟皇帝斗个你死我活，自己却去捡那渔人之利。”
凤尹阴沉沉的道：“可怜我们无端端给他人做了嫁衣。周大哥，皇帝身死那日，也是我们命丧黄泉之时。”
“怎么说？”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周煊犹如醍醐灌顶，他抓住凤尹胳膊，“老弟，你主意比我多，快说，我们以后要怎么办。”
“按兵不动。”凤尹冷笑一声，“我看这靖丰城，一时半会也夺不下来。再要打，让他自己的人去。我们军中死的人已经够多的了。”
而在帐中，刘武抢过济北王酒杯，狠狠摔在了地上，“父王，你刚才不该那么对周煊说话。”
济北王大着舌头道：“我说……说什么了？”
刘武见他这副醉醺醺的样子，心头窝了一股火气。左右看看，见桌山有个茶壶，干脆拿过来全部倒在了济北王头上。
周围的人都看愣了，纷纷惊呼，“世子，您不能这么做。”
刘武哐当一声把茶壶摔在地上，“父王，您清醒了么，再不清醒，我让人拿水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