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盾牌高高竖起,将那支羽箭远远弹了开去。
众人长长吐出一口气,又觉得好笑。世上怎会有箭能穿透盾牌呢?
从口中呼出的气流还没来得及在空中打出一个旋转人,就有人瞳孔一缩,竟然还有一支箭。那箭的速度更快。如果把先前那支比作闪电,那么这支便是一阵风,他们只能听到那尖锐的,被裹挟而来的可怕萧声。
砰。
手执盾牌的勇士身子一震,踉跄后退几步,仰面摔倒。
然后有人看到他胸前慢慢溢出一点鲜红,犹如寒冬中慢慢绽放的梅花。
一支箭深深扎进了他的心窝。
倘若不是有盾牌阻得一阻,恐怕此时倒地的就不止他一人了。
圆圆的盾牌从他手中脱落,在地上弹跳了几下,终于露出玄机——一个被箭镞扎出来的小洞。
两支箭,连续射在同一个地方。如此遥远的距离,穿过重重人墙,这是怎样的准头,怎样的力道。
众人不得不把目光从那小洞上移开,因为空中又传来那道可怕的声音。
“保护王爷。”这一次不知是谁在叫喊,声嘶力竭。
防卫已经被撕开一个缺口,尸体还在地上抽搐。那支箭如同鬼魅,从众人惶急的身影中穿了过去,那点寒星直逼刘英咽喉。
身子被扑倒,那抹厉风从头上擦了过去,嗡的一声深深扎进旗杆。
木头碎裂的声音从小到大,面前罩下一片阴影,绣着白虎的战棋轰然倒下。身体被柔软的织布覆盖,长长的木杆砸起漫天尘土。
“王爷,快把王爷扶起来。”
终于有人回过神来,想起他们的王爷还被压在旗下。
刘英惊魂未定,他甚至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温热的触感是骗不了人的,他还活着。
“是你?”正想着给自己的救命恩人封个官儿做做,没想到救了自己的正是他最得意的次子——刘武。“你不是还在帐中养病吗?”
那次水战,虽然击沉了皇帝的船队,但他赔了一个儿子,重伤了一个儿子,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儿子是他骨血,他当然心痛,但他更心痛的是刘武竟然不顾大局,一味装病不起。
对,装病。
知子莫若父,这个儿子是什么性格,他还不清楚么?跟千秋大业比起来,一个兄长何足道哉,何况这个兄长素来和他不亲近。
“父亲在前线厮杀,儿子怎能高卧帐中。”刘武脸色苍白,眼角隐隐泛红,这是哭过的痕迹。
刘英拍拍他的肩膀,“你果然不让为父失望。”拔下插在旗杆上的箭,“射出此箭的是何人?”他看向宫墙。正午的阳光十分刺眼,将宫墙上的朱砂映得一片血红,犹如涂了满墙的血。
墙上立着一排弓箭手,个个弯弓搭箭,虎视眈眈。
刘武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滑过,“能射出此箭的,只有言修川。他果然来了。”他的声音平淡而轻缓,如同冬夜徐徐吹过的风。
刘英不由得多看了刘武一眼,“阿武,你怎么了?”
刘武唇角泛出一点笑意,“父亲,我很好,我从来没有这么好过。”他的眼中是比正午日头更炽烈的灼热,带着一股飞蛾扑火的决绝。
此时在宫墙之内, 行宫之中,皇帝正如困兽一般不停踱步。
他从未觉得这行宫如此空旷,每走一步都能听到空空的回响,甚至喘息大声一点,也能让人联想到那隐藏在暗夜中的兽。那身宦官服饰早已脱去,身上穿着明黄的龙袍。五爪金龙威严的盘绕胸口,下摆是绵延的海云。
他走动,双袖左右摇摆,晃得旁边的烛火忽明忽灭。行宫太大,外面的阳光甚至照不进来,不管是白日还是黑夜总是点着烛火。可笑,这烛火即便能照亮最阴暗的角落,但能照耀得了人心的阴暗吗?
皇帝衣袖被烛台勾住,他怒,用力一扯,牢固的金线居然将烛台扯得倒了下来。
灯油溢出,火焰哗的一下燃了起来。
“陛下,陛下哟!”一人拉着他后退,声音苍老而熟悉。
“快,快灭火。”刘心挡在皇帝面前,连声指挥。
火不大,一盆水下去就灭了,但那股焦糊的气味始终挥之不去。
“拿熏香来。”
行宫的小黄门傻乎乎的,刘心以眼神斥责。
皇帝抓着他胳膊,仿佛现在才回过神来,“朕刚才听到喊杀声,济北王攻进来了么?”他的手指越来越用力,在刘心的胳膊上攥出了青色的瘀痕。
“陛下放心,老奴方才打探过了,济北王并没有攻进来。”刘心忍着疼,安抚着皇帝,“有言大人在外面守着呢!言大人武功多高啊,千军万马在他面前就跟小孩子的玩意儿一样。”
皇帝慢慢松开刘心的手,目光往刘心身后飘去。蓝清婉站在一个落地大瓷瓶旁,赏玩着瓶中的花枝。青色的衫子,青色的裙子,衣绦上还系着两个小小的玉佩。
烛台翻倒,皇帝失态,通通与她无干。
“你不是跟着三郎出去了么?”皇帝忽然生出一种被人轻视的感觉。
“三郎既能应付,何须我出手。”蓝清婉压下一朵桃花。她皮肤白皙如玉,此时却透出浅浅的粉“我留在这里,是三郎的意思。”她声音清浅,快而脆,一声声击在皇帝心口。“若叛军进来,我还能为你挡上一挡。”
“朕何须用你……”这股火比方才烛台燃起的火焰凶猛许多,皇帝刷的一下就站了起来。他狠狠瞪着蓝清婉,毫不掩饰眼中的恶意。
“你恨我?”蓝清婉手指一松,被压弯的花枝立刻弹了回去。花朵脆弱,颤巍巍落下几片柔嫩的花瓣。
“你既已知道,那朕也无须隐瞒了。”被看错,被说破,皇帝反而如释重负。是这个女人自己找死,不怨他。
蓝清婉双掌轻轻相击,“好得很,既然我们相看两相厌,也不必虚与委蛇了。”她眼波流转,“你知道么,我厌烦极了在你面前装作若无其事。”
真是个大胆的女人,就像苏落一样,大胆得让人憎恨。
皇帝正要说什么,忽然听到脚步声。他看过去,先看到一幅飞扬的下摆,上面的云海纹样宛如活了一样,在他行走间翻卷涌起。
“三郎。”
“三郎。”
皇帝和蓝清婉对视一眼,齐齐迎了上去。
言修川对皇帝行礼,“臣一箭立威,至少一个时辰之内济北王不会贸然进攻。”
“你那一箭,怎不顺便把他的咽喉射穿?”蓝清婉巧笑倩兮,从怀中掏出巾帕给言修川擦汗,“瞧你,一头的汗。”
言修川额头光洁,哪里有什么一头的汗。但蓝清婉忽然如此温柔,他当然不会拒绝。握住帕子,顺势握住蓝清婉的手。掌中玉手柔嫩,被他握住时轻轻一挣。
她是不愿意的。
但她为何又要这么做呢?
言修川目光往皇帝脸上一扫,明白了。
暗笑:估计在他出去的片刻功夫里,这两人又起了口角,所以把他当成炫耀的战利品了吗?言修川不介意蓝清婉这么做。因为醋意,才有了这种宣示主权的行为。
皇帝恨得不行,蓝清婉能当众表现出对言修川的情意,他不能,哪怕他富有四海。
“大人的射箭技艺真是神乎其神。”姜博是个直肠子,竟然对如此汹涌的暗流视而不见。他听到蓝清婉这么说,就忍不住插嘴了,“陛下您是没看到,大人一箭震开盾牌,一箭射死执盾人,最后一箭竟然把旗杆都射倒了。”
他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可惜啊可惜,要不是被人阻拦,最后那一箭就能穿透济北王咽喉了。”摇头,连连叹息。
蓝清婉以眼神询问。
言修川解惑:“是刘武,他也来了。”
蓝清婉哼了一声,从袖袋中掏出筒箭,手指轻轻抚摸。“当初你就不该拦着我。要是我再按一下机括,再来一篷暴雨梨花,就是神仙也挡不住。济北王再狠,一下子死两个儿子,我就不信他不悲痛欲绝。”
“当时你若不走,现在就不能站在这里说话了。济北王生的这几个儿子,个顶个的聪明,别把刘武当成傻子。”
两人说话旁若无人,把皇帝谅在了一边。
皇帝脸色越来越阴沉,终于在言修川抚过蓝清婉鬓边时达到了顶峰。刘心抢在前面开口了,“大人辛苦了,一路奔波还未用饭吧!”说完拍了两下手掌,便有侍女过来伺候。
刘心这句话不仅说得突兀,声音也难免大了一点。言修川心知肚明,便摸摸肚子,“我确实有点饿了。不知这行宫中的饭食怎样。”
刘心见他如此识趣,当然喜笑颜开,“行宫简陋,当然比不得皇宫中精致。老奴尽力让大人吃得舒心。”
“有肉,有菜,已经很好了。”言修川侧过身子,请皇帝坐在首座,“臣方才在外面杀敌固然凶险,陛下在宫中见不到外面的情形,心中的担忧害怕也不比臣少一分。陛下更应该多吃饭菜,保养好龙体啊!”
皇帝深深看了言修川一眼,眼神中不乏警告。
你以为现在向朕示好,朕就能忘了你方才的作为么?
言修川只作不见,依旧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
蓝清婉将筒箭收回袖袋中,若这一篷暴雨梨花打在皇帝身上,必定极为好看。
一顿饭吃得味如嚼蜡。晚上睡觉不敢脱下外衣,因为谁也不知道济北王会什么时候攻进来。
战马嘶鸣的声音无比清晰,打开窗子甚至可以闻到肉汤的香味。
隔壁房间空空如也,言修川早就到外面巡视敌情去了。
“陛下,睡吧!”风太大,刘心关了窗户,用手掌拢着烛火。
“你说,朕会不会死在这里?”皇帝的脸隐在黑暗中,幽幽的道。
“不会。”刘心用力摇头,他手中烛火一晃,在他指尖燎了一下。
皇帝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但此时此刻,他需要的仅仅是有人能够陪伴在他身边,他需要的也仅仅是一个倾听者而已。
这一晚他说了很多话,儿时的孤独,年少时的野心,登基后的雄心,挚友离去后的孤寂。
这些话她以为一辈子都不会说出来,但现在,在这座四面楚歌的行宫中,却对着一个宦官说了出来。
一字字吐露,心一分分轻松。如果他死在这里,至少曾经有人听到过他的心声。
一声霹雳,狂雨下黑了天地,青空现出一道裂缝似的,水哗哗往下泼。皇帝翻了个身,睁开眼睛看着窗外白昼似的天空。
“陛下,叛军攻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