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匆匆赶到靖丰时,日头已经落到了山脊下。天边的云霞宛若少女脸上渐渐消退的胭脂,虽然浓烈却透出一股惨淡。
“这就是靖丰。”
他们这群人来得古怪,身上湿淋淋,又是刀伤又是鲜血,行走在街道上的民众居然毫不惊讶。偶尔几个小孩子围拢过来,看几眼就走开了。
皇帝心中奇怪,不由得和言修川对视一眼。
“陛下稍等,梅钧已在赶来的路上了。”言修川道。
“我们才刚入城,他是如何知道的?”皇帝才不信。
正说着话,一个布衣百姓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他身量单薄,让人十分为他担心,深恐一阵风吹来,就能将他刮上天去。
“言大人,好久不见了。”他对言修川一拱手。
抬起头时众人才看清他的样貌。
因为瘦,一双眼睛显得特别大,漆黑的眼珠闪着狡黠的光,让人想到在树丛中探头探脑的狐狸。大梁男子终身不剪发,他的发却不长,只堪堪拧成一个髻,用一根竹枝簪着。
“这是陛下。”言修川翻身下马,将手往旁边一摆。
梅钧哦了一声,依旧慢悠悠的行礼,“陛下安好,微臣迎驾来迟,万望恕罪。”
一点都看不到请求恕罪的样子!
皇帝盯着他嘴角的笑,觉得这人真有意思。
“无妨。朕被济北王所迫,来到此处避难。”
“济北王。”梅钧眉头一皱,“那真是麻烦。”
真是无礼,竟然不立刻命人迎接陛下入内。刘心嘴巴一张,就要呵斥。
言修川朝他使了个眼色。
后面有人追了上来,对梅钧就是一通抱怨。“大人,你可让我们好找啊!我们去了农田不见您,跑到河边也不见您。您到底要怎么样?”那人气得脸红脖子粗,口中气喘吁吁。
梅钧拍拍脑袋,“别气别气,先来见过陛下。”
“你又要骗人了。” 萧无念被骗得多了,已经不信梅钧的话了,“他要是陛下,我就是天皇老子。”
梅钧嘿嘿直笑。
刘心终于忍不住了,“大胆,天子面前,岂容你放肆?”
萧无念没好气的道:“面白无须,阴阳怪气,凭你也敢冲我吼?”
梅钧抖开扇子,十分殷勤的给萧无念扇风。
萧无念哼了一声,“现在献殷勤也没用,赶紧回县衙去,那堆起来的竹简能把你砸死。”
刘心面黑如锅底,皇帝笑吟吟。
言修川见闹得不像话,上前一步,“元邦,还认得我么?”
萧无念觉得这声音好熟,定睛一看。啊了一声,“你……你是言大人。”他尚不敢置信,上下打量了言修川一通,“大人,您怎会来到此处呢?”
脖子后凉风一阵阵的,回头,见梅钧还在为他打扇子。恼了,“你刚才怎么不说大人也在这里,光去说什么……”等等,他刚才说什么来着?
萧无念僵硬的转动脖子,嘎吱嘎吱,他几乎能听到骨骼扭动时发出的声音了。“陛……陛下?”他求助的将目光投向言修川。
梅钧的话他不信,言修川的话他是信的。
见言修川点头,他的心登时沉了下来。
简直想狂奔而去。他这个大笨蛋,居然当着陛下的面说出如此大不敬的话,他的一世英名啊!
“别走别走,你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啊?”梅钧拉住他。
也对,他要是走了,这个不同时务的家伙一定会把陛下得罪狠的。
“陛下,请入内休息。”
县城很小,县衙更是不大。要不是上面挂了一块摇摇晃晃的牌子,皇帝压根不敢相信这是县衙。
没有登闻鼓,没有衙役呼和,与其说是县衙,不如说是一间民房。
“这是下官居住的地方,这几天就让给陛下了。”梅钧觉得自己很大方。
萧无念拼命扯他衣服。
梅钧扭动一下,甩开,“言大人,饭食只有几个白面馒头和一条鱼,您不介意吧?”
萧无念更用力的拉扯他的衣服。
嘶拉一声,衣服破了。
梅钧瞪了 萧无念一眼,“我只有两件衣服,赔我。”
萧无念抚额,咬牙切齿,“赔你,赔你,十件也能赔给你。”压低声音,“大人,您就别再说话了,一切由我应对。”
他又说错话了?梅钧以眼神相询。
当然。 萧无念重重点头。你都这样问了,难道会有人当着你的面说介意么?你这个笨蛋!
言修川忍笑,“大人生活简朴,我是知道的。只是我们人多,只有一条鱼恐怕吃不饱。”
萧无念连连点头,“当然,当然,我这就命人杀猪。”
梅钧急了,“不行,这是留着过年时吃的。”
萧无念瞪他。
他更用力的瞪回去。
言修川咳嗽两声,悄悄把一叠银票塞到梅钧手里,“劳烦大人了。”
梅钧眉开眼笑,“如此甚好。”
这番小动作当然没能瞒得过皇帝的眼睛,等梅钧萧无念走后,皇帝往椅子上一坐,“这人真有意思。只不知他能否守得住这座城。”
猪头太柴,青菜炒得太老,饭太硬。唯一可吃的就是那两个白面馒头。
皇帝饿得狠了,大口大口,两个馒头竟然都入了肚。
言修川虽然不挑嘴,但面对这种没有卖相更没有XX的食物,实在下不去嘴。他用筷子拨弄几下,打算委屈委屈自己,随便扒拉一下就算了。
蓝清婉朝他使了个眼色,言修川会意,不着痕迹的放下了筷子。
大家都累得狠了,一沾床铺就睡了过去,连刘心也靠着床柱打起了呼噜。
雨后的月光,清白如银。草丛中有虫声繁密,如另一场急雨。
走过檐下,一间小小厨房,灯火通明。
蓝清婉正拿着一根木柴往灶膛里塞。
“我来。”言修川弯腰,当起了烧火童子。
“你怎会来。”蓝清婉掀开锅盖,一股白烟直冲而出。
“好热。”蓝清婉赶紧往后一仰,但已经迟了,她的脸上多了一层水珠。而且经过热气一熏,脸色更变得红润了几分。
“好香好香。”言修川往空中一嗅。
“你是狗鼻子么,这样都能闻到。”蓝清婉忙里偷闲瞥了言修川一眼,又转过头去看着锅里的动静。
水开了,咕噜噜滚着。
空气里除了浓浓的水汽,还多了一种食物的香甜。
“不信,你自个儿闻闻。很香,还有点甜,你在做什么?”言修川一边往灶膛里添柴一边问道。
“也没什么稀罕的,刚才我见厨房里还有些面粉,就做了几个包子。”她见言修川直咽唾沫,不由得觉得好笑。“刚才的晚饭你没吃饱么?”
“不是你使了眼色让我别吃这么多的么?”
“我什么时候让你别吃这么多了?”蓝清婉嗔了他一眼。“我是让你吃快点,免得被那梅钧抢了。”她噗嗤一笑,“没想到堂堂县令,竟然像个饿死鬼投胎似的。”她想了想,摇头,“不对,应该是个抠门鬼。刚才你塞给他银票时,我可看见了。”
“你眼睛真厉害,我还以为能瞒得住所与人呢!”
“你不用捧我,哪里是我厉害,你压根就没想隐瞒。”蓝清婉把锅里的包子翻了个身。包子太烫,她的手太嫩,被烫得直呼气。
“我来。”言修川虽然没有练铁砂掌,但也相差无几了。蓝清婉要鼓足勇气才能伸手进锅里,他轻轻松松就做到了。“还要多久?”
蓝清婉大约算了一下时间,“再等一刻钟就行了。”
大锅里的水咕嘟咕嘟直冒泡,在这种静谧得近乎温暖的气氛中,两人忘却了平日里的剑拔弩张,也忘却了不久之前发生的大战。
“过来,坐着,陪我说说话。”言修川用衣袖把旁边的空地擦干净,拍了拍,示意蓝清婉坐过来。
“堂堂丞相大人,却去做小厮才会做的事。”蓝清婉虽然口里取笑他,但坐下来的动作却很干脆利落。
“都这个时候了,皇帝丞相县令,不都一个样儿么。”言修川从怀中掏出一支笛子,呜呜咽咽吹奏起来。
蓝清婉侧耳听了一阵,咦了一声,“这是什么曲子,不像大梁的调子。”
言修川深深看她一眼,“是个故人教给我的曲子,她没说名字,我也没问。”
“是哪个故人?”蓝清婉听得入神,“调子抑扬顿挫,虽然和大梁的柔婉大相径庭,却很有韵味。”她见言修川停下来了,蹙眉,“你怎么不接着吹下去了?”
“你喜欢,那我就继续吹。”言修川把笛子放在嘴边,继续吹奏起来。
大雨刚过,一改往日干旱天气,草丛中的虫子都争先恐后的爬了出来,趴在草叶上吱吱呀呀的叫了起来。
蓝清婉听得出了神,便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根木柴,应和着笛声在地上打起了拍子。
“你说这曲子是一位故人教给你的,他是谁?”蓝清婉问道:“他肯定不住在元安城。”
“为何这么说?”一曲完毕,言修川抚摸着笛子。
蓝清婉姣好的容颜就在眼前,恍惚中言修川仿佛又看到了苏落。他的眼神迷茫起来,声音越发温柔。
“元安城繁华靡丽,会渐渐将人的志气、才气消磨殆尽。那人若是住在元安城,一定想不出这么有趣的曲子。”蓝清婉侧过头,笑吟吟的问他,“我说得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