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纷乱，言修川刚出紫碧宫，一群甲胄鲜明的侍卫就拦在了前面。
“让开。”言修川目光缓缓从他们面孔上划过，“都是兄弟，我不想对你们动手。”
“郎中令……”有人开始低呼。
他们都是宫中禁卫，是言修川的部下，怎会不认得他。
所以当大家发现眼前这位站在煌煌烛火下的人竟然是自己的上司时，都不禁愣住了。
“抓住他。”一道声音从宫中传来。
大家看去，皇帝嘴角紧抿，发上还滴着水珠，显然刚刚沐浴完毕。
而言修川此时身上只穿一件单衣，甚至双足还是赤裸的。
面对这种诡异的场面，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们没听到陛下的话么？”刘心听到这边出了动静，一路小跑过来。
侍卫们咽了咽唾沫，当先一人对言修川拱一拱手，“皇命在身，郎中令，得罪了。”
一旦有人出手，后面的人再出手就顺理成章了。
为了提高禁卫军的防守能力，言修川实在下了大力去整顿。这一下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管他如何变招，始终被禁卫军没逼回来。
当着皇帝的面，言修川又不能下杀手对付昔日同僚，于是只能这么僵持着。
刘心目光老辣，一看言修川和皇帝这番穿着打扮，就知道是言修川脸皮薄拒绝了陛下求欢，而陛下这个主儿，又绝不是懂得忍让的人。这两个倔强的人碰到一起，就只能碰个头破血流了。
可是……始终不能这样下去啊！
刘心真是心急如焚。眼眸一转，已经有了主意。“陛下，如此下去不是办法。禁卫军是郎中令一手训练出来的，他深知其中弱点。要不是郎中令心软，这些侍卫此时已经是死人了。”
皇帝冷哼一声，“心软？朕看他倒是铁石心肠。”
刘心赔着笑脸道：“陛下，老奴倒是有个主意能对付得了郎中令。”
皇帝目光不离言修川，“说。”
“老奴去调强弓队来，乱箭齐发，一定能取了郎中令的性命。”
皇帝身子一震，目光如刀：“你敢动三郎，朕先要了你的命。”
刘心连忙道：“老奴不敢，老奴不敢。”他偷偷抬起眼皮，“老奴是见郎中令不识好歹，竟敢惹陛下生气，想为陛下分忧罢了。”
“他就算惹朕生气，朕也高兴。”皇帝本来是说气话，但说着说着自己反倒被逗笑了，“算了，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朕何必跟他置气。”
刘心等的就是皇帝这句话，连忙高声道：“住手，都住手。陛下赦免郎中令了。”
禁卫军们其实压根不想和言修川打，一是为了昔日情意，二是大家心知肚明，就算全部人加起来都不是言修川对手，何必白白送了性命。
所以刘心话音刚落，大家就立刻住了手。
言修川看向皇帝。
皇帝睨了他一眼，“还不赶紧把衣裳穿好。好歹也是朝廷命官，这副样子实在不成体统。”
言修川轻轻瞪了皇帝一眼，这还不是拜你所赐。
刘心赶紧打圆场，“郎中令，老奴已备好了衣裳。”
对于刘心，言修川还是给几分面子了。再说，如果用这副模样走出正阳门，恐怕明日御史的奏折就要把皇帝的书案淹没了。
佞臣，幸臣。
不管哪个称号都不是他想要的。
衣裳看着样式简单，但上身之后却十分舒适。如果认真去看，还能看到衣摆用同样颜色的丝线绣出了暗纹。
这样的服饰绝不是刘心所能拥有的。
言修川往门外看了一眼。
不错，一门之外，就是先前待过的紫碧宫，而这间小小的侧室，就是刘心平时伺候皇帝时打盹休息的地方。
“郎中令何必如此倔强。”刘心叹了口气，“老奴伺候陛下这么久，还从没见过陛下对哪个人如此退让。陛下富有四海，想得到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陛下若不是极其看重大人，方才已让人取了大人的性命，怎还会对大人如此照拂。”
“要取了我的性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言修川整理着腰间的玉饰，漫不经心的道。
“哦？若是万箭齐发呢？若是调来南门军队呢？”
言修川沉默了，他虽然不惧，但要脱身也不能做到毫发无伤。
刘心劝道：“大人岂不闻过刚易折？”他下巴朝门外一扬，“陛下嘴上虽然不说，但老奴看得出，他在等着大人的。大人何不去服个软？只要说一声，今晚这波折就算揭过去了。”
言修川蹙眉，“大内官也知道陛下对我的心意，我……我实在是……”
刘心笑道：“这元安城中的权贵，但凡有点名望的，哪个不结交个蓝颜知己或是契弟？大人凡事想开点吧！何况那位可是大梁的至高者，陛下啊！”
言修川深吸一口气，“好，我去跟陛下赔罪。”
刘心登时笑得像朵花。
“陛下，郎中令来了。”
皇帝连眼皮都没抬，专心致志看着手上奏折。
“陛下，郎中令来了。”刘心提高声音。
皇帝蹙眉，“知道了。这烛火有点暗了，再点两盏。”
刘心立刻吩咐小灵子去办。
殿内顿时明亮起来。
言修川跪在下面不吭声，皇帝看着奏折也不吭声。刘心目光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使眼色使得眼皮都快抽筋了，言修川还是纹丝不动。
刘心不禁在肚中暗骂，刚才不是说得好好的嘛，居然一转眼又变卦了。陛下难伺候，陛下看上的人也难伺候。
闪眼叫宫外一个侍女徘徊不去，便对小灵子示意了一下。
小灵子机灵，悄无声息的出去领了一个宫女进来。
原来是皇后见皇帝日夜辛劳，特地让侍女送参汤来。
刘心知道皇帝向来不待见皇后，便道：“参汤提神，陛下若喝了恐怕晚上就睡不着觉了。还是老奴让御膳房送些点心进来吧！听说新来了个厨子，做得一手好羹汤。桂圆阿胶羹怎样？”
皇帝嗯了一声，“既已送来了，那就喝吧！”
刘心眼光闪动了一下，立刻下去从侍女手上接过参汤。
皇帝似笑非笑，“你这老货，也太机灵了吧！”
刘心何等伶俐，一听皇帝语气不对，立刻连动作都顿住了。转念间已经明白，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让你强出头，让你没眼力。
笑吟吟的把参汤往言修川手里一送，“那就有劳郎中令了。”
言修川正绞尽脑汁思考如何脱身，冷不防一碗参汤递了过来。他也没有多想，本能伸手接过了。
热意透过碗壁传到掌心，澄黄色的汤水泛着圈圈涟漪。
他看了看参汤，又看了看刘心。
刘心这张慈祥的老脸此刻看起来是如此可恶。
言修川抿了抿唇，几步上去，把参汤递给皇帝。
皇帝依然看着奏折，仿佛没注意旁边多了个人。
言修川深吸一口气，“陛下，请用参汤。”
皇帝也知道不能把这人气得太狠，言修川既软和了态度，他也该顺势而下。治大国如烹小鲜，这治人，也是一样的道理。
他慢悠悠的把奏折放下，目光缓缓描摹着言修川的面容。
因为方才打了一场的缘故，言修川玉色的肌肤透出粉粉的红润，让人想咬上一口。皇帝目光落在言修川的唇上，那上面还有他气急之下咬出的浅浅牙痕。
他以为只要尝过一次，遂了心愿就能把这股邪火压下去。他万万没想到，言修川此人竟是裹了蜜糖的毒药，让人明知尝之必死，却仍欲罢不能。
“陛下，请用参汤。”言修川提高声音。
皇帝伸手接过。在手指与碗壁即将碰触的刹那，他发现那浅色的汤水居然在轻轻震动。
笑了，原来表面再如何镇定自若，心中仍是惧怕的。
尝了一口，蹙眉，“好苦。”
刘心立刻将一碟蜜饯捧上，“这是淳贵人亲手做的蜜饯，陛下尝尝。”
皇帝视而不见，又饮了一口参汤，“三郎送来的参汤，就算苦，朕也甘之如饴。”
这简直就是调戏。
言修川气得手指轻轻颤抖，要不是刘心暗暗扯住衣角，他差点就按捺不住拂袖而去了。
“陛下，夜已深……”言修川不得不提醒皇帝。
“哦，夜深了啊！”皇帝看向沙漏，“居然不知不觉已过了这么久。”说完伸了个懒腰。
伺令官捧着绿头牌早早等着了。
皇帝连看都懒得看，“撤下去，今夜朕哪个宫都不去。”
伺令官面有难色，刚要说什么，就被刘心瞪了一眼。
他心领神会，立刻退下去了。
言修川本来想提醒皇帝夜已深，再不放他出宫宫门就要落钥了。谁知道皇帝装傻，居然就没有下文了。看皇帝的架势接下来就要在紫碧宫就寝了。
“陛下。”
皇帝顿住脚步，仿佛现在才想起言修川，“三郎怎还站在那里？”他笑吟吟的对言修川招招手，“过来陪朕。”
言修川身子紧绷，“陛下明明答应放过臣。”
皇帝眉梢一挑，“朕何时说过这种话？刘心，朕说过吗？”
刘心低眉顺眼，“陛下只说赦了郎中令冒犯之罪，别的……老奴就没有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