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言修川坐下了。
这暖阁设置得十分巧妙,从里面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形,但外面的冷风却吹不到里面。
言修川闻着这冷冷寒梅香,一时之间不知从何处开口。
“幼安脾气暴躁,入宫这些日子多亏你照顾了。”
吴帆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言修川连忙口称不敢。“其实幼安虽然为人鲁直了一点,心性还是好的。”
吴帆轻笑一声,“在宫中,鲁直已是最大的弱点了。”他慢慢看向言修川,“你不必瞒我,我在宫中也有一些耳目。要不是你出手救了幼安,恐怕他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幼安再不肖,也是我的儿子,是我吴家三代独苗,你这份恩情,我领了。”
言修川连忙起身行礼,“丞相这话太重了。”
“坐。”吴帆朝旁边拍了拍,“我刚才就说过了,你我之间不必用这套虚礼。”他正色道:“三郎,虽然外面的人嘴上不说,但心里都知道我是回风逐雪楼的另一个老板。你们私下有师生之谊,有心人若要探查,也是能够知道的。”
“那又如何?”言修川傲然一笑,“丞相光风霁月,事无不可对人言。朝中诸人,要说谁没有和城中豪富联手,恐怕谁都不敢夸下这个海口吧!再说师生之谊,我仰慕丞相,拜在丞相门下,也是情理之中。我听说丞相早年做过太傅,真要论起来,连陛下都是丞相学生呢!”
吴帆连连摆手,“不过担个虚名罢了。”
他顿了顿,郑重的道:“三郎,我要说的是,你我是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次天使被刺,绝不是一件普通命案,是有人想借着这案子,撤了卫尉的权,打压了我,削了二皇子的羽翼。”
这一下言修川是真的怔住了。他身子前倾,目光专注,“愿闻其详。”
吴帆微微一笑,“我虽然在家中养病,但朝中的事还是知道一些的。陛下先天不足,这些年又太过操劳,恐怕……陛下膝下虽然皇子众多,但真正能有力一争的只有两个。皇后虽然一直无所出,但她有个养子。大皇子一直养在皇后膝下,皇后是嫡母,她的儿子,哪怕是养子,在皇位继承上都有先天的优势。”
“但大皇子天资愚钝,陛下不是很喜欢他。”言修川蹙眉道:“我倒是听说二皇子聪慧过人,陛下一直很喜欢。”
“这正是我要说的话。二皇子是静妃所出。母凭子贵,子凭母贵,祸福相依,相辅相成。静妃也是名门出身,虽然比不上皇后青阳李氏那么尊贵,但也很得人望。而二皇子从小便展现出过人的天赋,七岁就能做诗,又过目不忘,陛下很喜欢他。我冷眼旁观,若不是朝中太尉一派一直支持皇后,而大梁又有立长的习俗,恐怕皇帝早就把二皇子册立为太子了。”
言修川听着吴帆话中的意思,谨慎的道:“丞相莫非也……属意二皇子么?”
吴帆愣了一下,拍掌大笑,“三郎果然是聪明人。”
这就是认了?
言修川此时终于明白丞相那句,撤了卫尉,打压了丞相是什么意思了。
卫尉是丞相的人,也是丞相一党中少有的执掌兵力的人。卫尉掌管着宫门以及京师安全。军权,尤其是天子近身之权,是太尉最忌惮的。一旦卫尉被撤掉,甚至换上太尉的人,那丞相接下来的谋算就要艰辛许多了。
“丞相……陛下并不喜臣子卷入党派之争。”
“所以我一直隐忍不发。”吴帆眸中精光一闪,“但现在事态如此,我也不顾得许多了。凭卫尉一人是没办法压制住太尉的。”
言修川沉吟不语。
吴帆沉声道:“我已将我的立场言明,三郎心中有何打算?你我虽有诸多情谊,但此事太过重大,你只管说出心中所想,不必顾忌我。”
“老爷,汤药好了。”黄伯端着一碗汤药上来。
一股浓郁的药香飘来。
吴帆拿着小银勺子慢慢拨着汤药,言修川不出声,他也不催促。
在这碗药喝了一半时,言修川终于开口了,“学生不才,愿为丞相鞍前马后。”
吴帆放下银勺,勺子和碗沿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好。”吴帆畅快大笑,“有三郎这句话,老夫无忧矣。”
言修川不解,“丞相谬赞,我只是区区一个郎中令,只能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区区一个郎中令?”吴帆打断了言修川的话,他深深看向言修川,“三郎也太小看自己了,你知道多少外放的大官拼着那富得流油的官职不要,也要挤破脑袋往陛下身边钻么?郎中令,那是满朝官员中最靠近陛下的官职。陛下的一言一行,陛下的喜好,陛下的心思,全部了如指掌。而且……我知陛下十分喜爱三郎,起居一处,坐卧不避。三郎圣眷正隆,却肯与老夫站在一处,你说老夫如何不喜出望外?”
言修川微微一笑,“陛下是圣明天子,就算我陛下面前说什么,他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陛下长于妇人之手,从出生到现在,所行之处就是后宫和前朝,他所见之人只有三种,宦官、妃子、朝官。陛下深知,他是妃子一生的倚仗,她们在他面前,一言一行都要依据他的喜好而出。而朝官么,虽然也有犯言直谏的耿直之士,但他们的那份耿直为的是大梁的百姓,绝不是为了陛下。至于其他人,蝇营狗苟,利益钻营,他也看得透透的。”
吴帆说了一阵,觉得有点口渴,便饮了一口药汤当做茶水。
“至于宦官……那是陛下从小到大见得最多的人物。宦官卑微,心性扭曲,但所谓见面也有三分情,见得多了,陛下难免会对他们也生出不同的情谊。”他深深看了言修川一眼,“至少陛下对宦官的感情,比对我的感情深!”
“可是陛下不会倚重宦官。”言修川沉声道,“陛下虽然刻薄寡恩,却也将人心看得很透。多少朝代都是宦官弄权,误国误民,陛下不会不知。”
吴帆点头,“所以陛下倚重你。”
“我?”言修川愣了一下。
“对。你。你是郎中令,比卫尉更接近陛下,是陛下身边的核心戍卫。当一个人将身家性命都交给另一人手中时,就算他口头再不承认,心中也是偏向那人的。再说了,三郎又救过陛下的性命,陛下再无情,多少都会念着你的恩德。而且三郎有才情,有谋略,只言片语就能逗得陛下开怀,我若是陛下,在宦官和三郎之间,也会毫不犹豫的选择三郎。”
“三郎不要以为陛下不会把你的话放在心上,当两方势力胶着不下之时,陛下夹在其中往往会十分烦躁,这时候如果有一个人,一个和他十分亲近的人,用貌似公正的语气说了一句偏颇的话,你说陛下会怎么做?”
言修川轻轻点头,“我明白怎么做了。现在卫尉已经抓住了刺客,丞相,这正是我们的大好时机啊!”
吴帆摇头,“一日未审问出来,就一日算不得胜券在握。”
“入了卫尉府,丞相还怕撬不开这些人的嘴么?”言修川微微一笑,“丞相若是担心,不如往卫尉府一看。”
吴帆眉梢一挑,“满朝皆知我在养病,这卫尉府嘛,我就不去了。但有一人,三郎可以请他去看看。”
“谁?”
“陛下。”
言修川惊了,“陛下?陛下怎会去牢狱之地?”
“三郎不说,怎么知道陛下不会去呢?”吴帆道:“这正是三郎取信陛下的机会啊!陛下多疑,与其通过别人的嘴巴向他禀报,不如让他亲眼去看一看。再说,三郎不是说自己是纯臣么?纯臣,不结党营私,心中只有陛下一人。陛下越担心你和我勾结,你越要打消他的疑虑。三郎,让陛下亲眼去看看卫尉是怎么审案子的吧!这对你我只有利,没有弊。”
言修川认真想了一下,“好,让我好好想想怎么跟陛下说。”
起身告辞,“丞相,我不能在此处多留。”
“好,你先去吧!”吴帆看着他离开,忽然想到一事,又叫住了他。
“丞相还有何事?”
吴帆沉吟良久,才道:“我们所谋之事,不要让幼安知道。”
言修川恍然,“丞相是担心幼安心性单纯,会把这些事泄露出去?好,我必定守口如瓶。”
吴帆点头,目送他离去。
等言修川走后,吴帆才长长一叹,“我所担心的又岂止是这个。知道得越多就越危险,幼安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这样才能平平安安,无忧无虑。”
“老爷一心为公子着想,可惜公子却……”黄伯一边收拾药碗一边道:“不过老奴瞧着公子入宫这段时间以来,仿佛变得懂事一点了,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惹是生非。假以时日,公子一定能体会老爷的苦心。”
“你也这么觉得?”吴帆点头道:“可见以前我还是把幼安保护得太好了,让他长长见识,明白人外有人这个道理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