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舔舔嘴唇,“虽然我们可以趁他们落单时将之暗杀,可他们一死,军队必乱。当然,陛下最后定能将之收服,但这代价……也是不可估量的。臣认为,让这些桀骜之人顺从,一味退让是不行的,一定要用强权,用铁血手段让他们认清自己的地位。”
“爱卿说到朕的心坎里去了。大梁以孝治天下,朕也很乐意让这些宗族长辈颐养天年,只是朕的一片苦心他们却不能知晓。让朕头疼啊!”皇帝眼眸一扫,“只是,爱卿说了这么多,朕还是不明白,这和韩将军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臣接下来要说的了。军中将领,大多出身宗亲,目下虽然能够听从陛下号令,可一旦陛下和这些侯爷们撕破脸,两军对垒时,能不能支使得动他们,那还是两说。”
皇帝眉梢一挑,咬牙道:“难道他们敢谋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阵前换帅,未战已败。”言修川慢慢的道:“所以陛下应该未雨绸缪,慢慢将这些心向宗亲的将领架空,安插上自己的人。臣觉得韩将军就是最好的人选。”
韩铭听到现在终于明白了,言修川是送了一个大大的人情给自己。
皇帝揉着额头道:“你说的这些,朕老早就想到了,也一直在物色合适的人。只是……时日尚短,武官不比文官,职位进阶是要通过军功积累的。朕的那些人,太嫩,压不住宗亲。”他深深看向韩铭,“目下只有韩将军最合适。你有军功,有威望,就算朕让你却接替刘洪,也压得住那些刺头。”
韩铭作为外姓臣子,在军中一直被刘姓将领排挤,现在得了皇帝这句话,无异于有了一张金光闪闪的护身符,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他立刻大声道:“臣心中只有陛下,陛下指向哪里,臣就打向哪里。”
皇帝笑道:“起来,起来,你的忠心朕自然是知道的。放心,你的两个儿子,也是将才,朕一定会好好栽培。只是,现在有一件难事……”
韩铭问道:“陛下有何烦难?”
皇帝却不答,只笑微微的看向言修川,“三郎总能猜中朕的心思,这一次也猜猜看,朕说的烦难指的是什么?”
言修川想了一想,朗声道:“陛下说的烦难,是否跟韩将军的家事有关?”
皇帝双掌一拍,哈哈大笑,“三郎啊三郎,你真是朕肚里的虫子,竟能一猜就中。”
“臣的……家事?”韩铭也明白了,“陛下是担心,若升了臣的官职,家中之人会……心存不满?”
常人讲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家中有人加官进爵,应该是阖家欢庆的事,怎么放在韩铭身上却忧虑重重呢?这话乍听起来简直匪夷所思,可事实就是如此。
韩铭家中关系复杂,韩铭的母亲是妾,所谓子凭母贵,反之,当母亲出身卑微时也会影响到儿子的进身。而韩铭的父亲韩永又对嫡妻极其畏惧,哪怕韩铭已为人父,车骑将军这个官职也是韩家诸人中最高的,韩永也为了顾全嫡妻的面子,对韩铭横竖看不顺眼,动辄得咎。
倘若此次皇帝再提升韩铭的官职,韩家太夫人哪里还坐得住?
这只胭脂虎的名声就连皇帝都有所耳闻,一旦闹起来,伤的是韩铭的脸面。
但若不提升韩铭的官职,如何能压的住那起子侯爷。
进退两难,皇帝真是操碎了心。
“韩铭啊韩铭,你让朕怎么说你才好。”皇帝长长叹息,颇有点恨铁不成钢,“言铁战妻妾成群,而你爹的女人,满打满算也就两个,就这么点关系居然还闹成这样。你看看三郎,人家就处理得很好。”
言修川莫名其妙被拉扯进来做对比,虽然他压根没把言铁战当爹,但为人子女,总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妄议父母。所以就假装自己是木雕泥塑,低头看着地板不出声。
韩铭苦笑,“陛下,臣也不想这样啊!”
“既不想,那就赶紧让你家那头胭脂虎闭上嘴巴。”皇帝沉声道:“家事国事孰轻孰重,你应当明白。”
韩铭实在为难。如果能这么轻易解决,他也不会被困扰这么多年了。
他正要说话,却听皇帝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倘若你觉得自个没有能耐,那朕也能代劳,只是朕的手段,就不那么温和了。”
韩铭惊出一身冷汗,立刻道:“臣定不辱圣命。”
皇帝满意了,让韩铭跪安,留了言修川说话。
刚才韩铭在时还没有什么,现在他一走,偌大宫殿就只剩下他和皇帝两人,之前相处的种种登时涌上心头,言修川立刻觉得全身不自在。
“你又想跑?”
言修川本能摇头。
皇帝笑了两声,“朕看得很清楚,韩铭走后,你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你怕朕,怕和朕单独相处。”
言修川抿唇,“倘若陛下对臣,一如平常君主与臣子,那臣就没什么可怕的。”
皇帝嗤笑一声,“如果朕说不呢?”他盯着言修川,慢慢的道:“你会辞官么?”
言修川神色一动。
皇帝咬牙道:“你当真要辞官?”他从座上起身,一步步走下来,“不准,只要朕不许,你就算跑到天涯海角,都是朕的臣子。”
言修川叹息一声,“陛下何必如此。臣资质愚钝,陛下若要个可心的,温柔的人,何愁找不到呢?”
皇帝一字一顿的道:“可是,朕就要你。”
他张开双臂,轻轻抱住言修川,“三郎,别离开朕,好么?”
也许是因为今夜经历太多,也是是因为深夜之中分外孤寂,皇帝难得的显出几分软弱。而言修川此人,是遇强则强。越被压制越反弹得厉害。反之,你一旦表现得像个弱者,就能轻松打动言修川那颗柔软的心。
言修川手指动了一下,他抬起手臂,想推开皇帝。
皇帝抱得不紧,至少没有向之前一样让他感受到不舒服的压迫感。与其说皇帝在拥抱着他,不如说皇帝在依靠着他。彼此依偎,暖暖的体温通过衣服渗透进来。
这样的皇帝让他无法推开。
鬼使神差的,他的双臂竟然轻轻的搭在了皇帝的背上。
皇帝的背并不宽阔,甚至因为常年伤神的关系,瘦骨嶙峋。当他的手掌摸到那突出的肩胛骨时,他的心如同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柔软了下来。
皇帝第一次觉得害怕,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眼前这美好的一幕是镜花水月。
他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
若是美梦,他宁愿一直沉睡下去。
刘心送走韩铭,正要进来,一抬头就看到了这一幕。他不敢迈步,甚至连抬了一半的脚都不敢放下。一脚悬在半空,一脚踏在地上。如此尴尬的姿势,如此累人的姿势。刘心却浑然不觉。他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
眼中有热热的液体落下,划过手背,流过腮边。
他为皇帝高兴。不管言修川的这个拥抱代表着什么,至少给了皇帝一个安慰,一个虚幻的美梦。
“陛下该歇息了。”
言修川松开手臂,将皇帝轻轻推开。
骤然离开温暖的怀抱,皇帝是不满的,是失望的。但他很好的将这种情绪压在了心底,能和三郎如此亲近,对他来说已是莫大的幸事了。
“刘公公……”言修川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刘心。
刘心盯着皇帝针扎般的视线进来,“陛下,该喝药了。”
皇帝蹙眉,“朕不是才喝过么?”
刘心笑了,“陛下是在进入寿康宫前喝的,陛下也不想想,现在已经过去了多长时间。太医说了,陛下一定要按时喝药,身子才能痊愈。”
皇帝嗤笑一声。“那都是唬人的,皇宫里的药吃不死人,也治不好病。拿走拿走,朕的身子朕自己知道。”
刘心一张脸登时皱成了菊花。“郎中令,您看陛下又闹脾气了……”
皇帝目光变得危险,“刘心,你越来越放肆,什么叫朕又闹脾气了?”
言修川盯着刘心手里的瓷碗,里面一汪黑乎乎的药正泛着粼粼波纹。
“药?陛下为何要吃药?难道陛下病了么?”
皇帝笑道:“朕没病,他们这些宦官太医,就喜欢吓唬人。这宫里谁不是三天两头吃药呢?不过是一些强身健体的药丸汤水,算不得什么大事。”
“陛下还想骗臣么?”言修川目光一冷。
皇帝心虚,偏开了目光。
言修川直跟刘心说话,“大内官,太医怎么说?”
刘心看了皇帝一眼,不敢出声。
言修川冷笑道:“你不用去看陛下。他不让你说,难道我就不会去问太医么?不过是早一日晚一日的事。”
皇帝刚才好不容易才得到言修川的一个拥抱,生怕言修川恼了两人关系再度迈向冰点。便道:“郎中令既问,你就说吧!”又嘟嘟囔囔的道:“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
说完自己就往殿内走去,“朕累了,朕要休息了。”
刘心摇摇头,这个陛下哟,冷酷起来的时候吓死人,任性起来的时候又像个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