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内官？“
刘心把汤药放在案上，叹息着把太医的话跟言修川说了一遍。当然他还是很顾及皇帝的面子的，说得极其委婉。
但言修川是何等聪明的一个人，刘心这段斩头去尾的话已经让他脸色大变。“难道陛下会……”他抿了抿唇，“太医院难道没有会诊？他们个个都是大梁最顶尖的医者，一定有法子的。”
刘心摇头，“再好的医者，治得了病，治不好命啊！陛下太任性，他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就算太医给他开出再好的药，他不懂得荣养，太医们又能怎么办呢？”叹息一声，“其实老奴也知道，目下朝廷局势纷乱，几个皇子要么年幼，要不才能不足以服众，要不就是锋芒太过让人忌讳。除了陛下，还有谁能掌控得住这局面呢？”
刘心从小就侍奉皇帝，皇帝对他不单单是主子，更是亲人。
他说着说着，心中一酸，已经落下泪来。
言修川沉默半晌，“我认识一个医术奇高人，倘若她肯出手，陛下性命无忧。但是要说动她出手，恐怕有点难。”
刘心连忙问是谁，还说倘若言修川有难言之眼，他可以亲自去劝说。但不管他怎么问，言修川始终闭口不言。
“我知这些奇人，多半是不屑金银官爵的。”刘心抹了抹眼泪，“倘若郎中令能说动此人救回陛下，那就是万民之幸了。如果不能，那也是命该如此，怨不得人。”他又重重一叹，为难的看了言修川一眼，欲言又止。
言修川知道他有话要说，也知道他要说的那句话不仅与自己有关，而且还是自己很难做到的事。
刘心伸手摸了摸碗沿，“汤药凉了，小灵子，去换一碗热的来。”
因为药效会随着温度的流失而降低，所以熬煮汤药一般都在殿宇附近进行。
小灵子听到他吩咐，立刻去换了一碗热的过来。
刘心接过，低头就往里面走。
“公公有话要对我说？”言修川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刘心脚步一顿，“现在已经没有了。因为我知道这件事实在太难为郎中令了，既然说出来大家都难受，那还是不要说了。”
这一招欲擒故纵用得真好。言修川即使明知道刘心设了套子让他钻进去，却也不得不钻。
“和陛下有关？”
刘心看了他一眼，“郎中令心中有陛下么？”顿了顿，又道：“大人应该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言修川本来想用冠冕堂皇的话敷衍过去，但刘心不是外人，这么说也实在没意思。
刘心见言修川不说话，“既然大人无心，就不要再问了。”
说完绕过言修川往里走。
就在即将入内的刹那，后面有脚步追了上来，一只手掌压在门上，把刚刚推开的殿门又掩上了。
刘心眼睛一亮，连声音都颤抖了，“大人？”
言修川知道今日从他口中说出的话有多大分量，但他就算能过得了刘心这一关，也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他爱的是苏落，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要说他对皇帝完全没有感觉，他也骗不了自己的心。刚才刘博对他拔剑时，皇帝那起身一纵，分明是要用身体挡住自己。他是皇帝啊，九五之尊，而自己呢，只是区区一个郎中令。他的命和自己的命，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他不懂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恐怕连皇帝自己都不明白。
但是，人在本能下的行为是最真实的反应，人能控制思维，压抑情绪，却无法管束自己的心。
皇帝是这样，他也是这样。
所以当他听到刘心说皇帝命不长久时，刹那间浮现心头的不是即将解脱的畅快，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宛如胸膛里被塞满了棉絮的窒息感。
他不想皇帝死。
刘心一直盯着言修川的唇，从希望到失望，眼中的亮光一点一点暗淡下去。
就在这时，言修川的唇动了一下，“我……我心中确实有陛下。”他说得很慢，声音很低，“也许我不能回报陛下的心意，但是……如果能让陛下好过一点，我愿意去做。”
刘心声音哽咽，“有大人这句话，陛下一定会痊愈的。”他把药汤交给小灵子，让他先进去服侍皇帝喝药，自己则拉了言修川走到一旁。
“大人，御医是从医者的角度去分析陛下的病症，但依老奴看，陛下身体日趋衰弱，除了过于劳神，还有一个原因。而这个原因，正是造成陛下身体日趋衰弱的真正原因。”
“到底是什么？”言修川蹙眉，“大内官别卖关子，还是明说了吧！”
刘心先看了言修川两眼，才慢慢的道：“哀莫大于心死，这句话大人听过么？”
言修川点头。
“现在陛下正是这样。陛下对大人的心意，大人应该心知肚明。一腔深情得不到回报，自然心如死灰。一个人倘若连心都死了，那还要身体做什么呢？倘若大人能让陛下重新燃起对生的希望，那这病虽不说不药而愈，也能渐渐好转了。”
“大内官是要我服侍陛下？”言修川笑了，“我从小养尊处优，从来只有别人服侍我的份，要我去服侍别人，有点难呐！”
刘心说话时，一直小心翼翼的观察他的脸色，最怕他恼羞成怒拂袖而去。现在见他神色松动，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大人说笑了。这宫里这么多宫女太监，何须大人亲身服侍呢？再说了，还有老奴贴身伺候陛下呢！只要大人能陪伴在陛下身边，温言软语言，和陛下多说说话，开解开解他，就比什么金丹灵药都好了。”
言修川微微一笑，“这活儿实在简单，简直有偷懒的嫌疑啊！”
两人因为解开了心结，氛围不再像之前那么压抑，不知不觉说话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
室内的皇帝不乐意了，好啊，你们两个在外面有说有笑，把朕谅在里面不管，打量朕是猫儿不会亮爪子的么？
便高声道：“刘心你这老货，在外面胡诌什么，还不赶紧进来伺候。”
刘心对言修川摊摊手，低声道：“其实陛下好伺候得很，把他当小孩子看待就行了。”一边说一边快步往里走，“老奴在外边跟郎中令说话，还以为陛下已经歇息了呢！”
“这药这么苦，苦得人睡不着。”他眼皮一抬，好像现在才发现言修川，“三郎怎么还在，朕还以为你早就出宫了呢！”
“陛下，郎中令挂念陛下……”
皇帝一瞪他，“朕和三郎说话，用你多嘴么？”
刘心低眉顺眼，“陛下，这药……已经热了两次了，再不喝药效就弱了。”
“既然凉了就倒掉，反正朕不喝。”
刘心没有办法，对言修川使了个眼色。
言修川端起药碗。
皇帝见他盯着药汤不动，就问：“你要做什么？”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惊呼出来，因为言修川竟然低头喝了一大口药。
“你……你干什么。”皇帝劈手就把碗夺里过去。药汤晃荡，洒在皇帝手上。
“陛下小心烫……”刘心连忙拿帕子去擦。
皇帝压根不理会手背上的药汤，责怪道：“这药也是能乱喝的？”
言修川温言道：“我若一直劝陛下喝药，陛下未免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既然陛下嫌这汤药太苦，那我就陪陛下一起吃苦。”
“你……你真是……”皇帝心里酸酸涨涨的，一丝微微甜在这份酸涨中渐渐弥漫开来，“朕只是随口抱怨一下，谁让你当真了呢？”
“臣已帮陛下试过了，陛下可以喝了吧？”
皇帝以前就觉得言修川的眼睛很好看，不是惯常见到的那种凉薄的，狭长的眼睛，而是眼角微微挑起，瞳仁很黑，深邃迷人。当他静静凝视别人时，时常给人一种错觉，仿佛他正看着自己心爱的人。
此时皇帝就有这种感觉。他如同中了魔咒一般，端起药汤一饮而尽。
刘心差点连眼珠子都瞪出来了，皇帝怕苦，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情。可是现在他居然眼睛都不眨的把满满一碗汤药都喝完了。喝完了还不带咂嘴的。
刘心不由得悄悄对言修川竖起大拇指。
还是郎中令有办法。
“陛下，喝口茶漱漱口。”言修川从刘心手里接过清口的茶，伺候皇帝饮下。
皇帝本来想伸手接过，但手指一动又收了回去，虽然不知是什么原因令言修川转了性子，但这送上门来的艳福，皇帝从来不会拒绝。
就着言修川的手饮下茶水，漱口，抹嘴。
“朕倦了。”皇帝打了个哈欠，眼角眨出一点水花。
刘心十分知情识趣，让宫娥们落下帷帐，自己退了出去。
临走时低声道：“宫门已下了钥，郎中令今晚就留在宫中吧？”
皇帝看似一点也不关注，但一双耳朵已经竖得高高的，生怕漏过一丝动静。
言修川点头，“只怕陛下不允……”
“朕当然同意。”
言修川和刘心的目光刷的一下扫了过来。
皇帝觉得自己答应得太快了，咳嗽了两声，“朕的意思时，夜黑风高，行走也不方便。郎中令明日再出宫也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