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坐一夜，有荷不好自己一直吃，便时常给林逸夹菜，然而林逸却是动也不动，仿佛石雕一般。
有荷只好自顾自吃，半路采苓来了一趟，端了养胃的汤药，逼着有荷一滴不落的喝了进去，有荷是不怕喝药的，只这养胃的过于苦涩，他只得看着那些肉卷丸子多吃了几口素菜。
然而即便他一直在吃，到了后半夜，他还是困得撑不住，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林逸的思绪飘得很远，自己却也不知道到底想了些什么，等回过神来，便一眼看见有荷歪着头，睡得正香，他将人抱起来——云崇把人养的很好，已经有些重量了，抱着很踏实——送到了床上，替他掖了掖被角。
他看着这个弟弟，心里并没有多少思绪，自从宫里回来之后，他的思维自己便时常无法控制，总会想些有的没的，这会只觉得人这一生受的苦难都是有数的，所以有人苦尽甘来，有人后悔不迭。
林逸想，他应该两种都不算，或许他前面二十多年应该是甜的，只他自己选了一个不该选的人，到如今仍旧求而不得。
佛说的人生八苦，他这后半辈子，仍旧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他起身开了门，外头大雪仍旧没停，雪花纷纷扬扬，气势汹汹，倒像是要将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城彻底盖住。
他这样愣愣的看着模糊的天色慢慢变得透亮起来，太阳慢慢出现，然后逐渐耀眼，心里平静的有些诡异。
那坛酒仍旧被他抱着，只是无论他怎么用力，坛身仍旧是冰冷一片，没有半丝要温暖的迹象。
蓦地，林逸耳朵一动，他听见了碎裂的声音，却不知道从何而来，紧接着，又是一声，他身体一僵，不可置信的看向手中的酒坛。
坛身上两道细长的裂缝十分清楚的成现在他的视野里，不容错认。
林逸脑海里一片空白，手一抖，酒坛险些就此滑落，他匆忙将酒坛搬进屋子里，生怕下一瞬这酒坛就彻底碎了。
好在裂缝只有两条，并没有继续增加，林逸轻轻松了口气，压了一夜的无望慢慢升腾起来，将他折腾的心力交瘁。
他苦笑一声，抬手捂住眼睛，眼前的黑暗让他稍稍好受了一些，可随即，他就听见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很稳，也很轻。
他豁然转身，云崇站在门口，逆着光看着他。
“你来了。”
林逸喉头一堵，竟然没能说出话来。
云崇慢慢走进来，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有荷的呼吸很平稳，显然正在酣眠，他垂下眼睛，捏了捏鼻梁。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林逸胸口骤然涌上来一股血气：“他人呢？我昨天找遍了皇宫，你们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云崇静静的看着他，并不开口。
胸腔里的血气越发浓重，林逸一张嘴便是一连串的咳嗽，口腔里全是腥甜的气息，他抬手抓着云崇的衣裳，这个动作仿佛用尽了他的力气，以至于他说话都有气无力。
他又问：“他人呢？”
云崇垂下眼睛，声音也压得很低：“你不是找遍了皇宫吗？”
林逸身体骤然一僵：“可是我没找到！”
云崇这才直视他：“既然没找到……你该是猜到了才对。”
林逸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抬手揉了揉耳朵，他怔了怔，脸上的神色慢慢变得茫然起来，他看着云崇：“你刚才说什么？我耳朵冻僵了，没太听清楚……”
云崇闭了闭眼，喉咙也酸涩难受起来，他知道这个消息听起来有多么残忍，却又不得不告诉对方。
“我与皇兄昨夜商议一宿，仍旧认为，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云崇不敢抬头去看林逸，他自知此次失信于人，是欠了林逸的，然而于家国而言，若是云峥不死，总会有人贼心不死。
云峥就像杵在山巅的灵药秘宝，但凡有人不满于现状，便会不由自主的吧目光落在他身上。
然而大启的百姓何其无辜，他们不该因为这些人的野心，承受不该有的动荡；那些无辜的战士，也不该因为注定无果的动乱赔上性命。
纵然不愿，可云峥仍旧得死。
林逸轻浅又急促的喘了几口气，云崇的手抬起来，又慢慢放下，他知道林逸现在约莫是生不如死，恨他入骨，可他并不后悔。
他想，若是林逸要找他复仇，他会坦然面对。
然而林逸转身就走，甚至都没有再看他一眼，他走的踉踉跄跄，身形不稳，搁在桌子上的酒坛被他带到了地上，碰的一声彻底碎了。
却没有酒液淌出来，那些他亲手酿出来的酒，已然结了冰……
原来，皇城的夜竟是寒冷至此，连酒都能冻住……
林逸脚步一顿，云崇瞳孔一缩，然而两人都没了其他动作。
直到，林逸突兀的笑了一声，声音古怪的很，有些像是变了味道的野兽哀鸣，然而只有十分短促的一声，且很轻，若非云崇耳力过人，怕是就要错过。
然而即便听见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他仍旧只能看着林逸狼狈而孤寂的消失在苍茫雪色中，他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云崇的视线久久无法收回，他像个石雕，静默的看着林逸消失的方向，胸口一点点的钝痛起来。
云崇一生，至交好友，唯有一人，如今，却是死不相见，再无往来。
也罢，也罢。
采苓踏着雪色而来，递进来一直通身黑色的小鸟，鸟腿上系着布条，她解下来，有些犹豫，要不要递给云崇。
“念。”
他的声音嘶哑的厉害，仿佛刚才拼尽了力气嘶吼。
采苓一颤，连忙一声：“葬与城南十字坡东五百步。”
城南，十字坡……
云崇微不可查的吐了口气：“给林夫人送去吧。”
林逸再怎么想不开，也总会先安置好林夫人，他纵然一生情系云峥，却也知道自己的责任。
采苓罕见的沉稳，并无半字废话便去着人传信了。
自那之后，府里便无人再提及林逸二字。
云崇自有荷醒来，便恢复了正常，至少面上如此。
然而有荷还是察觉到了不对劲，他抱着云崇的胳膊，在他胸口蹭来蹭去，像极了如尘求抚摸时的模样。
云崇眼底带了一丝浅笑，轻轻将有荷抱进怀里，力道却很快就重起来，像是真的打算把有荷揉进他身体里一样。
有荷被他勒的有些疼，却没开口说话，反倒也用尽了力气回抱住云崇，他无端端有一种感觉，现在的云崇很需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