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之后的孟秋,正是傍晚,魏锜突然吩咐儿子魏颗,他要立遗嘱了。他之所以要立遗嘱,是因为他的身体状况如江河日下一样,一天不如一天。他的身体之所以如此糟糕,还是因为解袆的落水。
解祎落水醒来后,因为年少体盛,身体很快恢复如初;可魏锜的身体却一垮下来,再也没回到解祎落水前的健康状态上。并且,夜里常常做恶梦,梦见解祎落水死去,梦见已故的至交来寻访自己,还梦见在战役中被自己杀戮无数人的魂魄追赶自己,梦见……
他常常被这种恶梦惊醒,吓得急忙伸手寻摸身边的解祎,当听到解祎均匀的鼻息声,并闻着她身上散发的温香时,他才松了一口气,知道解祎还活着,自己还活着。
尽管魏锜的身体是江河日下,该操的心,他仍然操着,每天仍然坚持侍朝,同时,他也没有忘记对解祎的承诺。他吩咐魏颗告假,以最快的速度将解祎父亲的灵柩起运到魏地的乳牛山西麓脚下重新厚葬,也就是解袆、苦霜和魏灯她们迷路的那山林。
之后,魏奇又吩咐夫人给次儿子魏相纳个二房,但一定要让儿子自己去选。因为他总觉得最近相儿脸上那无以复加的痛苦跟女人有关,只有女人才能让男人有这种痛苦,并且是觊觎已久的女人,他相信自己的感觉,因为颗儿在二十多年前就有这种痛苦,这种痛不欲生的痛苦。
他不想让儿子就这样痛苦地煎熬下去。
谁知,当魏夫人将相儿单独叫到跟前谈这件事时,魏相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他告诉母亲:“娘亲,儿子现在并无这心情,等什么时候有了这想法再议此事。”
魏夫人将儿子的话说给魏锜,魏锜大惑不解:
相儿不是为了女人?那是为了什么?还有什么事能将一个男人折磨成这样……
既然他不愿意纳二房,那就算了。
随着日月不知疲倦的交替,魏锜时常精神恍惚,丢三忘四,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能正常进宫侍朝了。
特别是几天前的晚上,秋雨绵绵的下着,解祎正服侍他入睡,魏锜却突然憋过气,不省人事了。
解祎吓得“哇”的大哭。
苦霜匆忙去禀报魏夫人。
魏夫人吓坏了,又赶紧让人去禀报儿子魏颗,众人匆忙赶到解袆的院落时,魏锜已经醒了过来,他见解祎不停的啼哭,就逗她说:
“莫哭,老夫刚才也去了你父亲那里,也被他给轰回来了!”
众人见魏锜很有精神的诙谐调侃,是如释重负,只有解祎还在不停的落泪。
魏锜打发众人全部离去,只将魏颗留下来说:
“最近几日,为父我要立遗嘱,你把士贞伯请来,做个公证吧。”
当时魏颗很吃惊:
“父亲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唉!”魏锜叹道,“常言说:阴来阴去下大雨,病来病去病死人啊!为父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体,我儿只管照为父的话去做便是。”
魏颗不禁伤感,掉着泪出去了。
解祎刚刚止住落泪,又听到“遗嘱”二字,就又悲凄的说:
“将军干吗要立遗嘱,你是不是也像父亲一样不要我了?可我还没有儿子呢!怪不得你曾说我,会一个人孤独地守在这院子里。”
魏锜的心都快碎了。他伸手捋了捋解祎脸上被泪水浸湿的头发说:
“解祎呀!老夫怕是不能成全给你个儿子了,不过,小解祎呀!老夫不是说过吗,你将来会有自己的儿女的,老夫不会让你的以后孤单凄凉的。”
“那我们还去猎场狞猎吧!”解祎想到他在狞猎时的雄猛强悍,眼泪汪汪地伏在他的身上,将脸贴在他的胸前说:“妾还想看将军骑在马上那骁勇强悍﹑机智敏捷的样子;还想让将军抱着妾在山野里不停的旋转;还想听将军爽朗的大笑。”
“怕是再也不会那样了,你那次落水,老夫虽说没被吓死,可魂魄却被吓跑了一大半呀!”
解祎又低声嘤哭起来。
魏锜忙又安慰她说:
“好啊好啊!待到春天来了,老夫带你去猎场游春,到那时,老夫会抱着你不让下来,直到把你抱成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可好?”
魏锜说着,不停的用手拍着解祎,好让她快点入睡,忘却“遗嘱”二字投在她心里的阴影。
窗外,秋雨淅淅沥沥,正无情的敲打着孤独无助的窗棂,也绵绵不断的滴落在解祎那恐惧无助的心里。
小雨呀!你是从哪块云上落下来的?你想念自己的故乡和父母吗?小雨呀!你要到哪里去?你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怎样的吗?解袆在心里默默地问着,不知不觉睡着了,她又梦到了父亲,梦到了逃亡。
魏锜望着睡去的解袆,不觉悲从心来。
要立遗嘱了,要按排身后事了,可他最牵挂的并不是解袆,而是环儿娘。
解袆虽然心无城府,但她并不固执,很有悟性,因为她是祖训的女儿,还精通医术,再加上的美妍的相貌,在他魏锜走了之后,她自会生存的安然幸福。
可环儿娘就不一样了,她是个一根筋,做事不计后果,不留后路,幸亏他令绛儿娘调教环儿识书认字,否则,环儿的未来也被亲娘给毁了。
魏锜心知肚明,如果他不在了,最容不下环儿娘的并不是夫人和相儿,而是儿子魏颗。
夫人虽然厌恶环儿娘,在他不在之后,最多嫌弃她一番,并不会伤害她性命,相儿虽然站在他母亲的立场上厌恶环儿娘,最多说一些刻薄言辞,也不至于害她性命。
儿子魏颗就不一样了,他虽说文雅谦恭,珍爱生命,但他是个嫉恶如仇的人,只珍爱善良无辜人的生命,却最恨不良之人。比如说,因为一己之私,做出有损国家和伤害百姓的缺德人;比如说,因为一己之私,试图去害人性命的人。
而环儿娘,偏偏就是颗儿最恨的那种人。在自己走了之后,颗儿即使不明着伤环儿娘性命,也会暗中伤了她性命。
一日夫妻百日恩,环儿娘再不善,可毕竟是他魏锜的女人。如果想在自己走了之后保环儿娘不死,只有将她给休了。
在遗嘱上将她休出魏府,她娘家现在是吕地的佃主,他在遗嘱上特别注明她娘的佃主之职,那环儿娘被休到娘家之后,不但保住了性命,待环儿出嫁之后,她们母女还可以相见,她有了环儿,晚年也能善终。
魏锜有了保证环儿娘善终的安排,心里才释然。
几天后的辰时,儿子魏颗在父亲的催促下,将士贞子请到魏府的前庭厅堂,魏锜已经在那里等他们多时了。
“士相国!”魏锜在解袆和苦霜的搀扶下,忙起身相迎。尽管他已经被解祎精心修饰打扮了一番,但他老态龙钟的神貌仍然使士贞子大吃一惊。
一阵寒暄之后,魏锜开始按常规的分配方式将夫人和二夫人给予了合理丰厚的安排,自然是子贵母荣﹑儿贤母尊了。
当安排二夫人和魏绛母子时,魏颗不等父亲开口,率先说道:
“父亲,我和相弟都有职爵,让绛弟承袭父亲的职爵吧。”
魏锜难以置信的望向儿子,说道:
“你是嫡长子,为家族做了太多太多,理应袭父爵。”
“父亲,这么多年了,二娘不争不怨,尽心教养绛弟和銮妹,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绛弟有一天能显贵,子贵母荣。付出总有回报,让绛弟显贵,就是对二娘对最大的回报。”
“颗儿不袭父爵,将来如何继承家父的封属地?没有食邑,如何养家臣,聚贤才,报效国家?”
“父亲,吾王不断的扩疆,相继兼并了翟国和路国,还没收了先縠家的封属地,将来我和相弟也会有自己的封属地。”
“那就将吕地给相儿吧,颗儿只能代表颗儿,不能代表相儿。”
“颗儿尊命。”魏颗点头说。
当轮到安排三夫人时,魏锜的脸色暗淡下来,无奈的说:
“环儿娘应该得到的财产,我早在几天前就为她准备好了,她是不配出现在我今天立的这份遗嘱上的。”魏锜说着让魏出从书房的角落里拿出一个包裹,打开后,又从里面取出来一封缁帛书,让魏出念给魏颗,魏颗则边听边执笔。
休遣书
干氏之女干婧自进魏府为我魏锜妾奴之后,不尊循做妇人之美德,嫉善诽贤,争宠祸人,手段玩尽,心眼使绝,几次置我和睦祥瑞之家于支离破碎﹑摇摇欲坠之中。现将干婧所耍玩心眼之事列举四五,供干氏娘家之父母﹑兄弟及族人晓明,以解我魏锜休遣干婧之理。
一:干氏进府初年,因身怀六甲呕饭吐食,可她却诬陷家人嫉她貌美年轻而在她的飨食之中下毒加害于她,故捶胸顿足,撕发扯衣,寻死觅活,闹得我魏锜谐美温善之家鸡犬不宁。可谁知这才是干婧祸累魏锜之开始。
二:干婧进府次年,幼女环儿身染麻诊,她又诬陷家人欲置环儿于死地,再次在府里掀起轩然大波。
三:干氏进府三年,夫人因不堪忍受她的跋扈嚣闹而胃病复染,干婧为表歉意主动下厨煎药熬汤,但煎熬之药偶被一偷嘴馋猫先吃,馋猫吃后立即倒地毙命在药碗旁。从此,害得我魏锜一家人不能围坐在一案桌共餐而是独院独食。为惩罚干婧,也从此不准她参与府里的任何内事,可她仍不思悔改,长夜扪心,却是更加机关算尽。
四:三年前,干婧又诬陷我魏锜家人是晋王在潜盾犯科之人,倘若不是我魏锜巧善周折,险些让家人死于莫名其妙之中。
五:干婧进府十一年,将我魏锜最宠爱的家眷推进湖里,致使家眷游走于黄泉之路上又被召回,也祸及我魏锜差点撒手人寰,从此衰身不祥。
常言说:子女不贤乃父母之过,现将干婧休遣回娘家的父母身边重新教养。从此,干婧及其娘家之家人族人不得以魏锜之亲戚自居。
干婧不贤不慧,不良不善,不配扶养幼女环儿,更不配做环儿的母亲,所以,干婧从此不得以环儿母亲自居。
六:老夫西归之后,干氏在吕地的娘家佃主之职,保持不变。
魏锜亲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