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锜立过遗嘱,便一直食居在书院,他要把归西之前的时日,在书院度过。因为恶梦的缠绕,他感觉自己很快便会归西,可立过遗嘱半个月,他仍然活着,并且,很是想念解袆,特别是晚上无眠时。于是,他便令魏灯去唤解袆来书院。
夜已经很深了,解袆还不愿入睡,“遗嘱”二字在她心里造成的恐惧怎么也挥之不去。
解袆知道,只有将死之人才立遗嘱。将军要死了,自己当初在荒野曾跪地承诺将军,他归西之后要为他陪葬。
可自己才二十岁呀。
所以,自将军立过遗嘱,解袆的内心,是无际的愁云惨淡,风霜雪雨。特别是将军立过遗嘱后,再也没有回到她的院落,她的内心不仅仅是愁云惨淡,还有巨大的孤独恐慌,她常梦梦到不堪回首的逃亡岁月,醒来之后,越发的恐慌,她实在想去书院见将军。
解袆正在想将军,魏灯手持烛灯来了,站在堂室廊下,很恭敬的揖礼说:
“四夫人!老爷在书房等您。”
解祎即兴奋又恐慌地来到书房。
魏锜已躺下,看见解祎来到,老态龙钟的脸上绽露着开心的微笑,冲她摆摆手。待解祎走到他面前,他早将手伸向解袆,让解袆依他而卧。
解祎并没有因此而高兴,而是情不自禁的哭泣起来。
“为何哭?老夫又没让你陪葬,而是让你另嫁。”魏锜说着,很吃力的去吻解袆的脸颊,但努力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还是解祎主动将脸伸过到他唇边。
可是,解袆却突然闻到了将军身上有一股似曾相识而又难闻的异味,过去,将军身上都是散发着折戟沉沙的战场味,是什么时候变成这种难闻的异味了。她忽然想起来了,早在父亲临故的前两年里,她也闻到过这种异味,当时还非常讨嫌这种异味,后来父亲就是带着这种异味归去的,她又怀念起这种异昧来,常在心里谴责自己不改嫌弃父亲生前身上的那种异味。
现在,她在将军身上她又闻到了和父亲身上相同的给闻异味,不由得珍惜起这种异味来。
是不是每个人都要带着这种异味离开这个世界?解祎想。
解祎把头往魏锜怀里抵了抵,又想起了他立遗漏的事,像有根针扎在心上并不停地捻着一样疼,她猛地抱紧魏锜,好像这样生命就可以天长地久了。
魏锜见解袆恐惧无助的难受样,突然觉得自己有好多话要对怀里这个小精灵诉说和交待,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就问她:
“小解袆,你想不想知道老夫的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解祎问。
“嗯……比如说,嗯……像颗儿娘﹑绛颉儿娘﹑环儿娘﹑还有你,都是怎样进到魏府的,不过你就不用我说了,你怎么进到魏府的,你心里最清楚,呵呵……”魏锜突然笑了,身体也随着笑声抖动不止。
“将军快讲,妾想听。”解祎的痛苦顿消,显得很兴奋。
“也不至于这么迫不及待呀!”魏锜吃力抬力轻捏了一把的她脸,说道,“嗯,颗儿娘是尊从父母之命,锣鼓喧天﹑明媒正娶,用大花车拉进府里的,绛儿娘是……”
“怎如此简单呀?”解祎嫌不过隐,打断他的话说。
“你以为都像你进府时那么复杂?”魏锜爱怜地瞪着她。
“那绛儿娘将军也别介绍了,是将军出使别国时,人家送的,妾早听父亲说过这事。”解祎也瞪着他撒娇地说。
“那好!说环儿娘。”一说到环儿娘,魏锜一脸的凝重和痛苦,心里像在受着巨大的煎熬。他闭着眼睛像又回到过去那难以忘怀的岁月里,语气缓缓地说,“那一年夏末,老夫带人到属地巡视,由于时间宽松,就心血来潮地带着魏出,骑马到远处游玩,也许因为兴致极高的缘故,我领着魏出乐游忘归,走累了就在树阴下歇息,饿了就在佃主家里吃饭,渴了就到佃主家里喝水。嗯……大概是到了申时吧!天空骤变,黑云奔腾翻滚,我和魏出都知道暴风雨即将来临;可当时,我们正在山间的小路上,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情急之下,我们找到了一棵百年老树,它的枝叶像一把撑开的巨大绿伞,给了我们暂时的庇护。不一会,这把大绿伞里也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瓢泼雨。正在这时,她来到了我们面前,哦,就是环儿娘,她裤腿挽得高高的,浑圆白嫩的腿肚子上溅满了泥点子,她尽管披着蓑衣,衣服还是湿透了,又瘦又小的湿衣服紧紧地裹着她饱满的身体,湿漉漉的头发一缕一缕的贴在她的银盆大脸上,她的脸上挂满了雨水,始终都是微笑着,像早晨的池塘里,挂着露珠正怒放其胜的肥嫩大荷花。她不由分说就掂起脚尖将蓑衣披在我身上。在这狂风暴雨中,那件蓑衣是我们三人中唯一的一件雨具,魏出执意不肯三人同用,于是,只有我们俩披着那件蓑衣。待雨稍稍住了些,她邀请我们到她家去,说她家很近,我想也是,这暴雨也没有停的迹象,总得找个过夜的地方吧!于是,我听从了她的话,带着魏出去了她家……”
魏锜讲到这里,突然停住了,小心翼翼的看了看解祎的表情,见她凝神屏气的在专心听,长出了一口气,接着说:
“谁知到了她家,外面下大暴雨,她家的屋子里下小暴雨,到处都是接雨的锅碗瓢盆,连脚上穿的鞋都用上了……”
“呵呵呵!”解祎苦笑起来,将军描述的情景如同画面在她眼前辅展,当年,她跟随父亲逃亡流浪时,在界野住的茅屋就那样。
“你也笑了,当时魏出也是这样笑的,可我的心里却想哭:我的役民就是这样生活的?尽管她家的屋子里一直下着小暴雨,但比起呆在外面暖和多了。她家的人极度热情,她更是。最后,雨停了,可她家的屋子里还在下着淅沥小雨。这时的我本来是应该走的,可我却没走:因为她的热情,因为她肥嫩的荷花脸,还有她腿肚子上的泥点子……”
“赶明下雨了,我也去溅一腿,哦不,我去溅一身泥点子给将军看。”解祎打断他的话揶揄着笑。
魏锜瞪了她一眼又接着说:
“第二天,我就把她带到了都城。刚进府时,确实有过一段快乐美妙的日子,可后来,她却变得很不争气,我带她进府时就告诉过她,在府里她已有两位姐姐了,她全不在意这些。最后,进府时间长了,她是那么的容不下她人,甚至我到颗儿娘屋子里坐一会她就大吵大闹。什么理呀道呀,我给她讲得连三岁的婴儿听了都会感动的,可她仍是鬼迷心窃,执迷不悟。当时,如果果断地将她遣送回娘家,再赔她娘家足够些的财物,府里也不至于有那么多的灾难了,还有你……”
“妾怎么了?”解祎猛的睁大眼睛,惊恐的问。
“哦是的。”魏锜自知自己说漏了嘴忙改口,“现在,府里的人都很讨厌她,但却很喜欢你。”
“哦?”解祎惊喜的睁大眼睛。
“你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吗?”魏锜问。
“嗯!”解祎笑眯眯地点点头。
“因为你呀!以不争达到了无所不争,以无为达到了无所不为。你什么都不与她们争,可你什么都得到了;他们的母亲喜欢你,他们也喜欢你,他们的儿子也就跟着喜欢你。现在,你即使去冒犯他们,他们也不与你计较的。”
“为何?”解祎问。
“谁会与一个没心没肺的傻瓜一般见识的,那多失身份。”魏锜逗她,笑声沙哑而苍老,仅仅几声沙哑的笑就让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既然如此,那妾就要装疯卖傻了。”解祎起身骑在将军身上捶打,当看到他脸上的痛苦表情,慌忙下来,她知道他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她在上面撒娇了。
魏锜感到有些歉疚,叹了口气闭着眼睛沉思不语,像是还在怀念暴风骤雨中,环儿娘腿上的泥点子,还有那挂着露珠的肥嫩大荷花脸。
“将军又怀念那些泥点了,离这么近,让魏灯去唤她来书院便是。二夫人为何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踩的?也不知她在院里都干些什么?”解祎看着魏锜,好奇的问。
“太远了,远得我都找不到她了,如果家室都像小解袆这德行就好了!”魏锜仍闭着眼睛说。
“将军是在夸妾?”解祎没姿没势地斜躺着,把一只脚抬起,放在魏锜的嘴上。
魏锜拿掉她的脚,放在胸前不住地抚摸着说:
“但是,小解祎,如果你有一天为正室,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因为天空中只需要一轮明月,而星星却繁如杂草,少几颗多几颗都无所谓;而月亮是一颗也不能多的;就像一个国家,君王只有一个,而朝臣们却熙熙攘攘,少几个多几个都无损于这个国家的安定和强大,但大王却不能多的,一个就足够了。如果有一天你能成为正室的话,就不能这副德行了,因为你是明月,一定要驾御得住群星,不要让任何一颗星星的光芒超过你,知道了吗?”
“嗯?”解袆一脸的懵懂。
魏锜仍然闭着眼睛,不住地叹息着,说道:
“如果颗儿能把你嫁出去,你就是正室,如果你嫁不出去,那你一辈子就这副德行生活在府里吧!”
“妾谁也不嫁,当初可是承诺要为将军陪葬的。”
魏锜不理会解袆的话,微闭着双目,沉思了一会,忽然睁开眼睛,很严肃地看着解祎,并一字一句的问:
“记住……老夫今晚……说的话了吗?”
“将军今晚说了这么多话,让妾记住哪一句?是那些泥点子吗?”解祎和他俚戏。
“瞧瞧你那副没心没肺的傻样儿,别人都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可你!老夫拿竹杆捅都捅不通。”魏锜瞪她。
“妾不用点都通了,哪里还用将军拿竹杆来捅!”解祎紧绷着脸装做生气,但眼睛却在笑。
魏锜望着解袆,心里是五味杂陈。
她太年轻了,她的快乐直接而简单,早已忘了老夫的突然昏厥,忘老夫半月前才立过遗嘱,和刚才她自己的哭泣,更不知道此时老夫心里有多痛。
魏锜就这样望着解袆,沉睡过去,但又是恶梦萦绕,很快便惊醒,而解袆却依着他睡得正香。
第二天用过早食,他将解袆打发走。因为秋高日晴,他让魏灯搀他到廊下,躺在阳光里,想着一些身后事。
魏进来了,禀报说,贾大夫来探望他。魏进所说的贾大夫,就是贾季的儿子。
贾季当年被赵盾赶到忌翟国,可因为先縠赤狄人攻打晋国的清池,景公让荀林父去收复清池,荀林父趁机把翟国给被灭了。
荀林父与贾季交厚,他灭了翟国,本欲应贾季回归大晋,因为赵盾早死了,贾季回归大晋,还做他的大夫。可谁知贾季没有领情,而是带着家族直接逃到了潞国。荀林父和魏锜灭了潞国后,贾季已死,可他的儿子还在,荀林父和魏锜便将贾季的儿子带到都城。
当年贾季逃往翟国,是因为害怕赵盾杀他。再就是,贾季的父亲狐偃不仅是晋文公重耳的宾客,也是晋文公的亲舅舅,所以,景公念及祖上的旧情,又让贾季的儿子做了晋国大夫。
魏锜当年和贾季的父亲狐偃追随晋文公重耳流亡,怎么说也是旧交,一听说贾季的儿子来探访,没有推给儿子去接待,而是让魏出将他引到书院,拖着病体亲自接待,他主要是想顺便打听一下他父亲贾季晚年的事情。
谁知贾季的儿子来探望魏锜是另有目的,他席坐在宾位,寒暄过后,便说:
“家父生前嘱咐我,有一天若能见到魏大夫,让我顺便问一下魏大夫,家父当年送给魏大夫的美妇母子,可安好?”
魏锜一怔,随即便想起来了是魏灯和他母亲。便说:
“母亲已亡,儿子已成人。”
贾季的儿子又说:
“家父临终前还说,如果有一天,晋路之间没有了隙怨,让我如实相告那美妇母子的真实身份。”
“哦?”
“现在潞国已灭,隙怨自然不存在,吾王已对往事释怀,想必如实相告那美妇母子的真实身份也无妨吧。”
“那贾大夫说来听听。”
“那美妇母子本是潞国名医祖训的家眷……”
魏锜一怔,随即大怒:
“一派胡言。”
“家父生前遗言,想来不会有假。”
“老夫与那祖训是好友,数次到他堂室坐客,他只有一女,哪来的儿子,何况老夫亲眼见过祖训家眷,与那美妇母子扯不上边……”
“魏大夫莫起急,听侄子解释原委。那祖训妻子生了女儿,外出采药时率伤,伤了命门,一直未愈,故不能再育,祖训为了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在外置了房室,添了外室。”
“哦?”魏锜有些相信了。否则,祖训妻子生了女儿,为何一直没有生育?
但他相信之后,更生气了:
“你父亲这混帐,当时为何不如实相告?”
“祖训被人陷害杀了王子,而潞国王后正是吾王亲姐,于情于理,吾王都不会放过祖训。如实相告,恐怕魏大夫不敢接受那母子。但家父事先知道魏大夫与祖训是好友,所以,才将祖训家眷送于魏大夫……”
魏锜的心里,突然被一种绵絮状的东西给堵住了,堵得他憋闷,堵得他窒息。他是瞪着双眼,脸憋得通红,手指着贾大夫,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