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锜死在晋、楚交战的战场上,是殉国而亡,尸体被运回都城,按理说丧礼应该很隆重。但是,晋军还没回师,秦国早暗中操纵白狄人侵犯晋国的边界,厉公率晋军回师都城,没顾得上脱下盔甲就又率军奔赴边陲去对付白狄人了。
一时,晋国朝堂很是空虚,只有士贞子父子和几位老臣留守。
魏府因为主丧,魏颗、魏相、魏绛及魏颉才没有随厉公去边陲平敌。
魏锜的尸体运回都城魏府,停放在前庭厅堂。他生前就希望自己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入殓埋葬,因为战场上没有殓衣,他的尸体运回都城府里,已僵硬不说,因为天气炎热,几乎腐烂,根本无法更换殓衣。所以,如他生前所愿,他真的是马革裹尸入殓的。
魏颗做为家中的嫡长子,是主持丧礼为丧主,负责接待吊唁的朝臣和亲朋。可是,朝中的朝臣和将佐皆厉公赴边陲去平定白狄人了,在魏锜的丧礼期间,来吊唁者寥寥无几,除了几位交厚的臣卿家役,只有士贞子父子和几位老迈之臣,更别说君王派人过府吊唁,派人过府送助丧衣被等一套一套的繁琐礼节了。
而魏锜的封属地——吕地和魏地的家臣和还没有赶到。一时,魏府虽丧幡高挂,随风飘荡,却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灵堂里,魏锜的尸体已经发腐,尸味难闻,家属们守灵,皆不敢靠太近,而魏绛和魏颉皆已结婚生子,二人皆是妻少子幼。二夫人的女儿銮儿和魏颗的祥儿皆已出嫁,魏夫人也是七十多的年迈之身。
一时,魏锜的丧礼,不仅灵堂外面冷清,灵堂上也是一片凄凉。
对于丧主魏颗来说,父亲的丧事冷清,灵堂凄凉,皆不值得计较,毕竟国家逢上战事了,家事没有国事重。可他内心最为疼痛的是,父亲在战场临死之前的遗言……
父亲生前立的遗嘱,是让四娘在他死后改嫁,当时的公证人也只有士贞子一人。但父亲在战场上临死之前留下的遗言,是让四娘为他陪葬,可是当着全体晋军。
也就是说,父亲在战场上临死之前的遗言,全体晋军皆为公证人。
这可难坏了魏颗,打乱了他内心深处的策略。
如果按父亲遗嘱嫁四娘,便违背的父亲的遗言,背上不孝之名,如果让四娘为父亲陪葬,可他怎忍心?
魏颗内心,纠结得要命,而二弟魏相,一直在静观其变,等待出手的最佳机会。
国家战事不断,他家里也要兄弟反目吗?可魏颗实在不想兄弟反目呀。
魏颗做为丧主,哪有心主持丧礼,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在父亲灵前,捶胸顿足地一顿痛哭,哭父亲临走之际,更改了遗嘱;哭他自己心里,那无法说不出来的疼痛……
魏颗只哭得昏天黑地,边哭边呜咽着说:
“父亲,您知道颗儿的心吗?您知道颗儿的心有多苦吗?有多痛吗?您知道承受的……”
如果说,魏颗平时,将一些事情压抑在内心深处,连妻子面前也不显露,那此时此刻,他却是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的放开了大哭,说出了心里话。
灵堂的人本来已经不哭了,见魏颗哭成这样,又陪着魏颗大哭不止。
魏进小跑着进来,见魏颗哭得昏天黑地的,走上前去劝说:
“颗公子,这个时候您可不能哭呀,给老爷陪葬的名单,您赶紧过目一下,老臣还要给他们安排呢。”
魏进说着,递给魏颗几块木牍,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名。
魏颗止住了哭,擦了擦泪,缓缓直起来,从魏进手里接过木牍,大略看了一遍,又递给魏进,然后附耳嘱咐了他一番。
魏进一怔,难以置信的望着魏颗。魏颗见状,又附耳低语他一遍,魏进这才神情郑重的点了点头,。
魏颗正要再伏在父亲的灵铺前哭诉一番,将心中的压抑给彻彻底底的哭诉干净,可他刚哭出半声,魏出急步进来,禀报说:
“颗公子,吕地和魏地派出的快骑已到,禀报说吕地和魏地的吊唁家臣及亲朋已离都城十几里,再有半个时辰便到府了,您赶紧吩咐孝子贤孙们穿戴好孝衣,按尊卑依次守在自己的灵位上。”
“魏执事,灵堂上腐味太重,孝子贤孙也不能按丧礼守灵了。”
“那多不成体统了。本就够冷清了,孝子们再不按尊卑依次守好灵位……”
主仆二人正为难,魏灯进来了,他身后还跟着几位和他一样年纪的男役,他们每个人怀里都抱着满满的艾枝,进来之后,魏灯放下艾枝,向魏颗和魏进揖礼禀报说:
“颗公子,魏执事,四夫人吩咐我们去后园割的艾枝,说是放置在灵堂上去腐味。”
魏进一听,赶紧令他们在灵堂上散置艾枝。
这时,魏出进来,向魏颗禀报说:
“颗公子,吕地的家臣和亲朋已到了府门外,赶紧出灵堂准备接丧吧。”
魏颗立即起身,带领着魏相、魏绛、魏颉及一些家臣,嚎啕大哭着走出灵堂,准备迎接吕地来的家臣和亲朋。
家眷们则尊卑依次跪伏在自己的位置上伏地哭泣。
丧主接丧之后,将吊唁者引至灵堂,孝子们开始捶胸顿足的哭泣,家眷们也跟着伏地哭泣。
解祎的哭位被安排在了最里边。她头上蒙了一块麻布,吊唁的人一到,她不跟着嚎哭,也不跟着出来谢丧,如一尊绝美的雕像面无一点表情,目光呆滞地沉静着。
此时此刻,解祎感到自己的灵魂,七魂六魄,四肢及自己身上的一切的一切都被凝固起来,想动却动不了,想哭却哭不出。
她原来还担心:倘若将军不在了,自己的命运不知会飘向何处?当她得知将军在战场上临死之前让她陪葬,心里一下子坦然平静下来,反而不再悲伤哭泣。
可她内心深处,并不想去死。可每当她有不想死的念头时,她当初在荒野向将军的承诺,便会一遍又一遍地在耳边响起:
将军乘鹤西去时,小女子愿陪将军殉葬;将军西归时,解祎也要陪着将军,决不会离开将军半步……
可伴随着这种承诺的话语,又从遥远的家乡却传来她儿时的歌谣:
门搭铃,
呼啦响
谁来了?
她大娘
杀只鸡吧!
鸡说:我的皮薄,杀我不如杀只鹅!
鹅说:我的脖子长,杀我不如杀只羊!
羊说:四只蹄往前走,杀我不如杀只狗!
狗说:给主人看家看得我喉咙哑,杀我不如杀匹马!
马说:您的地,我给您犁,杀我不如杀头驴!
驴说:拉着磨,呼噜噜,杀我不如杀头猪!
猪说:一瓢面水两瓢糠,走,咱拿着尖刀见阎王!
歌谣是那样的清晰,仿佛就在耳边;歌谣是那样的遥远,仿佛已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
当解祎四五岁的时候就不解的问父亲:那头猪为什么那么傻,一点也不拒绝死亡,难道说它不怕死吗?
父亲却是笑着说:那头猪一点也不傻,它很聪明,因为它再也没有其它家畜可推了,当无法拒绝或改变时,就只有去接受了,并且是主动接受,那头猪是明白这些道理的。
可当时,无论父亲怎么解释,解祎还是不明白;现在,她却突然明白了。
怎么突然想起了那首歌谣?这和殉葬有关系吗?自己在将军生前可是口口声声愿意为他陪葬的,现在想那歌谣做什么?她在心里不住地问自己。
她不想死,但必须守信承诺,尊从将军临死之前的遗言。
于是,解祎便强迫自己什么也不想,可停不了片刻,一些人或事还是一点一点的从她的思想里跳了出来:
颗公子将她从界野带回,颗公子为她的落水而哭……
袁期两次救她于危难……
在大雪里和孩子们做游戏,相公子那双冷漠孤傲的眼睛每看到她就射出的温柔的光芒……
夫人送给她的玉环和发簪,苦霜和她在梁城被人掳走时苦霜拼命保护她……
突然,外面传来魏进的大声喊叫:
“所有给老爷殉葬的人都到灵堂里来,准备着夜里给老爷守灵。”
解祎那快速跳跃的思想一下子停止了,她突然觉得灵堂就是墓穴,将军现在躺在尸床上一动不动,到了墓穴里不也是这样吗?将军的灵魂现在哪里?他知道我要随他去了吗?他知道十天半月之后我的尸体也是这样僵直地躺在他的身边吗?到那时我灵魂在哪里?万一找不到将军的灵魂怎么办?不!我要问问将军。
于是,解祎猛地站起,发疯似的扑向魏锜的尸首,抱着魏锜的头,一边揭开魏锜脸上的丝棉一边嚎啕哭喊:
“将军……”
一旁的侍役急忙上前劝阻,可解祎死列抱住魏锜不松开。
这是自从魏锜的尸体被运回府之后,解祎的第一次哭泣,尽管她的哭泣被淹没在了众人的哭声中。
正带领众人在灵堂外边向吕地宾朋谢丧的魏颗,还是听到了;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回了一下头,看到解祎正抱着父亲的身体时,立即停止谢丧,一个箭步冲上去,右手揽住解祎的身体向后离,左手去掰解祎抱父亲的双手。
这时,在灵堂外边谢丧的亲朋全都围拢上来,有帮着魏颗扯解祎身体的,有帮魏颗掰解祎手的,有帮不上忙的也挤着欲上前帮忙的,外边那些不知其故的人,也挤着想进灵堂看个明白的……
顿时,灵堂内外一片大乱。
魏颗好不容易扯开了解祎的身体,可她在临离开的一瞬间又抓住了魏锜的手。
魏锜本来松开的手,被解祎一抓,突然反过来死死握紧了解祎的手。
胆小的人被吓得一声惊呼,纷纷向后退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