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城外,毒瘴林。
御婉在毒瘴林外停下,翻身下马,将系在马上的包裹取下,系在背上,手上提着一壶酒,步行入林。
因为常年的毒瘴弥漫,生长在毒瘴林内的草木表面都罩着一层黑色,接触久了,瘴毒便会透过皮肤渗入体内,就连呼吸的空气,每一口都是瘴毒,让人防无可防。
御婉是事先服了避毒丸的,否则她也受不了这瘴毒。
缓步行走在林间,因为极少有人进入,毒瘴林内几乎没有路可以走,御婉都是凭着记忆,一路走,一路拿着匕首砍开挡路的荆棘和藤蔓。
走了大概一个时辰,御婉终于来到一片相对空旷的地方,说是空旷,其实就是树木之间的间隙大些罢了。
御婉扒拉开半人高的杂草,沿着树干挨棵树摸去,隐隐还可见树干上烧焦的痕迹。
终于在一棵树上摸到一个凹进去的小洞,大概就是一个拇指大小,痕迹已经很旧很旧了。
御婉突然觉得心酸。
这都多少年了,当年痕迹竟然都还在。
这个箭洞,那些烧焦的痕迹,就算杂草丛生掩盖,也掩盖不住当年那场惨烈的战事。
御婉伸手解开系在胸前的结,将背上的东西取下来,打开布包。
布包里的东西,若此时有旁人,定然会吓一跳的。
那赫然就是一个骨灰坛子。
里面装着的,是御婉一个故人的骨灰。
她拍拍坛盖,声音轻轻淡淡,似乎在跟其谈论今天天气如何,晚上吃什么一样风轻云淡,“映尘,我带你回来了。”
没错,那骨灰坛子里装着的,正是柳映尘的骨灰。
那时候,她怀着纪平安,与纪凌珏双双跌落洛水之后,萧湛突发奇兵,从浩诚军的手中将柳映尘的尸体夺了回来,一把火化成了骨灰。
后来她回去之后,萧湛问她如何处理,她将骨灰留在了云川,后来哥哥带她走的时候,特意绕到云川,一并取走了。
这些年,柳映尘的骨灰便随着她一同呆在蜀地的洛山上,一直没能让他入土为安。
因为她知道的,柳映尘要的,并不只是入土为安而已。
“高兴吗,我带你回来见墨歌了。”
舞墨歌死的时候,他们被困在这毒瘴林里,前有追兵后有沼泽,根本不可能带着舞墨歌一起走,就连就地掩埋的机会都没有,她便只好狠心放火,借用这周围草木,将一切烧得干干净净。
只可惜,烧干净的只有那些死去将士的尸骨,烧不干净的,依旧是这毒瘴林的瘴毒,和那片沼泽。
“我知道,你这一生的愿望,就是能找到墨歌,能与他永永远远在一起。”御婉打开骨灰坛子,捧起一把骨灰,“我不知道黄泉路上,你们遇见了没有,我希望你们能遇见的,这样有个伴,一起投胎,下辈子好好在一起,不要管顾那么多的是是非非,多好。”
风轻轻带起她手中的骨灰,飘洒落下,落在这片曾经掩埋舞墨歌的土地上。
“若是没有遇见,如今我带你来找他了,就不怕找不到人了。”
“墨歌,映尘,这辈子是我对你们不住,而这辈子我唯一能为你们做的,也就只有这点了。好好安息吧,下辈子别再遇见我,就算遇见了,也躲得远远的吧,免得又给你们带去什么灾祸。”
骨灰洒尽,御婉靠着树干坐下,拿起那壶酒,打开酒塞,慢慢倾倒而出,“你们都知道的,我不能喝酒,所以我只偷喝一点点,剩下的你们就干了吧。”
御婉酒喝得慢,倾倒得更慢,一壶酒就整整喝了一天,直到日暮黄昏后,她才晃晃悠悠出了毒瘴林。
“墨歌,这是我第一次来看你,也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再来打扰你和映尘的安宁,希望你们在另一个世界安好。”
毒瘴林外不远处,是温如水大哥的墓,萱宜暄这些年一直待在这里,就是为了他。
“温大哥,好久不见。”温大哥的墓前没有多少杂草,整理得干干净净的,不用看也知道常常有人过来打理。
至于那个人是谁,御婉不猜也知道。
“很抱歉,今天过来两手空空,也没有什么礼物。”御婉盘腿坐在目前,随手拔了一根比较长的草叶刁在嘴里,就像很久以前,她陪温如水来这边时一样,“如水很好,在我昏迷解毒的其中一年,三叔给她和龙玉办了婚礼,她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生活得很平静也很幸福,就是不爱说话的毛病一点都没改。”
“三叔说可能改不过来了,当年受的刺激太大。改不过来就改不过来吧,反正龙玉喜欢。”御婉看着墓碑上日渐沧桑的痕迹,轻声道,“她很好,你可以放心了。”
该说的说完了,御婉没有多留的打算,迎着火红的夕阳下了山坡,牵过马儿往回走。
晚风轻轻,带着夏天的火辣滚烫,炙热着她的脸颊,额上隐隐的汗。
御婉没有进落日城,而是直接返回了乌桐关。
她倒时天已经黑了,乌桐关的城楼上点起了火把,大老远就请看见楼上守着的人影,只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是谁。
城门打开,御婉御马入城,刚一进去,眼前寒光就是一闪,御婉一惊,仰面向后倒,脚抬起往上一踢,将横来的利刃踢离了出去。
利刃一击不中,再接再厉。
而御婉此时已经有了防备,双手抓住马鞍翻身向另一侧落地,再次躲开一劈,“郎杀你有病没有,大晚上的就不能消停会?”
郎杀将手中的大刀抗在肩上,从暗处走了出来,还是记忆是白净的书生模样,说话却是粗里粗气的,“本王就是来见识见识传说中的诈尸是什么样的。”
“你才诈尸呢,你全家都是诈尸!”御婉啐了他一句,重新翻身上马,“郎杀王你慢慢来,我就不奉陪了,拜拜。”
“喂,本王好心在这里等你,你就这样丢下本王走了?有良心没有啊!”郎杀挥舞着大刀大喊,得到的就只是御婉背对着他挥手,“拜拜!”
“御婉,你给本王等着!”
身后郎杀的叫嚣还没停,御婉轻笑,御马回了王府。
花花一整天没见娘了,哭丧着脸跑过来要抱抱,御婉急忙哄着,抱着进去了。
萱宜暄见她回来了,赶紧让人上晚膳,“事情都办好了?”萱宜暄知道御婉这次回来是有事要办的。
“嗯。”御婉抱着花花坐下,“萱姐,不是说了让你们先吃,不用等我吗?”
“孩子们我都先喂了粥的,也不算等,阿棨和萧湛还没回来呢。”萱宜暄道。
“下次再这样就别等了,久了对胃不好。”御婉知道萱宜暄是怕孤独的,总想着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吃饭才有意思,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转移话题道,“郎杀来了,在城门口呢。”
萱宜暄倒是没多大意外,“你还活着这么大的事,九鄢来信的时候我让人去漠北通知了一声。郎杀王一直都记挂着你。”
“郎杀记挂的人是我吗?萱姐可不要说这些让人误会的话。”御婉突然调侃一笑,看着萱宜暄揶揄道,“我虽久在蜀地,但漠北的事情还是知道一些的。听说郎杀拒绝了好几次部落的联姻,至今孤家寡人一个,也不知道在等着谁。”
“萱姐,你知道吗?”
萱宜暄摆碗筷的手一顿,敛眸,不慌不忙道,“这种事情,你该去问郎杀王才是。”
“那好啊,等会我问问他。”御婉把玩着怀里花花的两个小辫子,故意问道,“萱姐,你也很好奇吧?”
萱宜暄看了御婉一眼,沉默许久,“阿婉,我是有丈夫的人,这种玩笑话以后别说了。”
“萱姐,你还忘不掉温大哥吗?”都这么多年了。
“八年了,云南王不也没有忘记你吗?你呢,回来了,也说明你没有忘记他吧。”萱宜暄坐下,看着满桌的菜肴,“阿婉,你是过来人,该明白的。有些人,就像是铭刻进骨子里的,想忘掉,能忘掉,但因为痕迹抹不掉,忘掉了也只能再记起来,然后再也忘不掉。”
“就像云南王对你,你对云南王。”
御婉耸耸肩,她知道的,感情这方面,她自己就是个认死理的人,所以没有资格去说别人。
她只是替萱宜暄苦,毕竟温大哥,是真的没了,再也回不来了。
没有了她,纪凌珏还有平安。可萱宜暄呢,没有了温大哥,只剩下一座孤坟。
“什么时候走?”萱宜暄笑,嘴角牵扯的弧度那么苦涩。
“明天。”
“这么快?”知道御婉是心急见纪凌珏的,但是昨天刚到,明天就要走,这一走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了。
“我想他,很想很想。”抱着花花软软的身子,御婉的心也软得一塌糊涂。她坚决不先去找纪凌珏,就是想先将柳映尘的心愿了了再去。
如今她完成了承诺,就该起找他了。
事实上,从出毒瘴林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已经飞到他身边去了,能撑到明日再启程,已经很不容易了。
“平安和花花会留下一段时间,这两个孩子就拜托萱姐你们照看了。”她要以很快很快,最快的速度赶到纪凌珏的身边去,这俩孩子跟着她会吃苦的。
萱宜暄还没答应,外头就响起了郎杀赶到的声音,他手里抓着一只鸽子,说是纪九鄢飞鸽传书来的重大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