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清倬微微凝眉,顺着她的目光向祁晔看去,知道此时,祁晔面上的表情才现出一丝丝波动,神色微冷,抬眼回望过来。
“是他杀了温老将军。”步清倬眯了眯眼睛,替温月说完后面的话。
温月喉间哽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虽然当年她只有十二岁,尚且年少,可当时发生的事这些年来她却从来没有忘记过,一直都记得清清楚楚,她清楚地记得当时祁晔赶到东宫,看到东宫被屠、一片狼藉、残垣断壁、尸横满地,是有多震怒。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如此恼怒的祁晔,也是第一次见到在温老将军在一个年轻人面前露出那般惊恐神态。
那晚,祁晔一袭白衣,站在商淙太子夫妇的尸体前,手中握着温老将军从章华帝手中得来的能证明他身份的诏书,听着温老将军说着自己的计划安排,脸色一点一点冷了下去,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冷冰冰的就像是千年雪山上不化的冰雪。
下一刻,他微微闭上眼睛,眉峰一皱,两道黑影倏忽闪过,手中长剑刺穿了温老将军父子的身体。
温月吓得惊呼一声,虽然她连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却还是晚了一步,紧接着,她就被人提着扔到了祁晔面前,彼时她头脑混沌,完全失去了理智和清醒,就那么趴在地上,趴在自己的爷爷和父亲的尸体旁边,怔怔地看着祁晔,双眼无神,连哭都不知道该怎么哭。
“温月。”祁晔看见她,眸色有一瞬间的恍惚,不再是看着温老将军时的冰冷,却依旧不带感情,即便是有,也只是一丝怜悯。
他捏紧手中的诏书,缓缓走过来在温月面前俯下身将她拉起来,毕竟这个丫头从牙牙学语、蹒跚学步时,便一直粘着他、跟着他,他待她终究是有一份亲情之念。
“为……为什么……”温月一脸茫然与惶恐,低头看着地上亲人的尸体。
祁晔缓缓挪开身体,温月刚一抬头目光便落在商淙夫妇的尸体上,沉声道:“知道谋害圣上和东宫、犯上作乱是什么罪吗?”
温月呆呆地摇摇头,抬头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很多很多的少年。
她以为他还是她曾经认识的那个少年,可现在突然之间,她发现自己已经不认识他,他不再是她记忆中的祁晔哥哥,他是那个杀了她爷爷和父亲的男人。
“株连九族。”祁晔缓缓开口,嗓音平稳,吐出的四个字却让温月浑身一颤,瞪大了眼睛。
“株连……九族?”她下意识地抓紧祁晔的衣角,用力摇着头,张大口却说不出话来,急得她直皱眉、直跺脚。
“可是现在,却不能以此定论。”他突然又轻笑一声,垂首摇了摇头,看了看手中的诏书,“温家在朝在军影响太大,若真如此株连,丘梁怕是要乱。”
他的眉峰紧紧皱着,像是在思考要怎么安稳解决这件事。
温月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祁晔不出声,她的心就一直悬着,她怕,害怕祁晔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将此事如实上报,如此一来,就会真的像他所说的,株连九族,届时,温家的所有人都会丢了性命不说,温家这些年来在丘梁的清名也会毁于一旦。
她神色惶然,向四周看去,这里是内殿,人不多,除了祁晔的人,就只有几个平日里爷爷和父亲的亲随,也是军中领将,只是此时他们都已经被祁晔的人拿下,温月明白,不管祁晔最后做怎样的决定,他们都难逃一死。
“你……你一定会杀了他们,是不是?”她拉紧祁晔的手,轻声问道。
祁晔眯了眯眼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虽然没有应声,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温月了然地点点头,侧身看了看祁晔,而后松开他的手,往后推了推,对着祁晔沉沉跪了下去,“我、我求你一件事。”
祁晔想要伸手去扶她,迟疑了一下,又收了回来,“什么事?”
温月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我知道,温家犯下这样的大罪,难逃灭门之难,我只求……只求能给温家留一份清名。”
“清名?”祁晔轻轻疑惑一声。
温月咬了咬嘴唇,爬到温老将军身边,扯去他的盔甲,从他怀中翻找出虎符,顾不得自己的手被划伤,又挪回祁晔面前,举起手中的虎符,颤抖道:“我来,罪名我来背……你可以告诉世人,是我趁着爷爷不注意,偷了他的虎符调兵进宫,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的,爷爷和父亲并不知情……”
祁晔眼底闪过一抹惊讶,显然没料到温月会这么做,“可是,他们现在已经死了。”
“自尽,他们是自尽的……”温月说着对着商淙太子夫妇的尸体突然重重磕了三个头,“温家一直拥护的都是太子殿下,却因为我的过错,害得东宫被屠,所以……所以爷爷和父亲自觉罪孽太深,以死谢罪,以保温家清誉……”
祁晔虽然表情没什么变化,心底却没由来地起了波澜,他垂首看着温月,看着这个只有十二岁的小丫头,平日里她一直跟在身后,一声一个“哥哥”地叫着,以至于他觉得她始终都是那个不懂事的孩子,可此时看她,她眼底的坚韧与决绝,倒教他有些震惊。
“你是打算一人背下这罪名?”
温月没有说话,只是拼命地点点头,看着祁晔的眼神像是在问:“可以吗?”
“可是,盗取虎符、调动兵马、屠杀东宫这么的大的事,你觉得世人会相信是你一个小丫头所为吗?”
温月怔了怔,不安地四下张望,突然她目光一定,落在身后的那几名领将身上,眼睛骤然一亮。
那几人一直没有出声,跪在后面听两人的谈话,此时见温月突然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几人都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松了口气。
其中一人自嘲一笑,道:“罢了,发生了这种事,我等也没想过再活着走出东宫,如今既是能在死前为老将军、为温家做点什么,也算是不亏。”
说着,他朝着祁晔深深行了一礼,“我等愿意留血书为证,证明这一切与老将军无关……”
“啪”的一声轻响,祁晔手上一划,杯盖落在桌上,清脆的响声唤回众人思绪。
“十二岁……”步清倬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世人虽不大相信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做出这种事情来,但是相比之下,他们更加不相信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在没有做过此事的情况下,出面承认一切都是自己所为,加上又兵马领将的血书为证,又有祁晔亲自出面指出,怕是没人会不相信。”
顿了顿,他的目光停在祁晔身上,“我只是没想到,最终这个承担罪名的人不仅活了下来,而且宫变的主谋变成了你,温月所做的一切自然也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帮你。”
白钦看了两人一眼,终是忍不住出声道:“当时圣上驾崩,东宫被屠,众皇子丧命,温将军自戕而亡,朝堂内外已是一片混乱,阴谋四起,若没有充足的理由,众人绝对不会轻易就相信这一切。更何况,温家当年在军中颇有威望,若是让别人知道温老将军的真正死因,军中必定会乱。”
“所以,温家上下众人一死,温月便成了温家最后仅存的承袭人,温家的亲友旧部便会以温月的话为准,温月既是为了祁晔,那其余的人自然会站在祁晔这一边。加之,祁晔一直都深受章华帝疼爱,而今手中又有诏书能证明自己的身份,只要他将诏书拿出来,朝中在没有其他皇子的情况下,势必会以他为尊,可是……”
步清倬疑惑了一下,“诏书呢?为何至今都未能昭告天下?”
白钦皱着眉,神色有些无奈,看了看祁晔,沉声道:“诏书……被相爷毁了。”
温月心下一阵刺痛,忍在眼眶里的眼泪瞬间涌出,顺颊而下。
步清倬紧紧蹙眉,问道:“为什么?”
一直没有出声的祁晔终于放下手中杯盏,缓缓站起身,朝着步清倬走了过来,“不管怎样,宫变之乱终究是因我而起,温家所有人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我,事情变得如此,我的身份就是罪魁祸首,是万恶之源。
八年,我一直想的只是要回我应有的身份,却忘了这一层身份本身就是一个麻烦,我无心之事,并不代表别人也会无心,温家就是最好的例子,只要我的身份公诸于众,便是我不愿,便是我不想,我也会从此卷入权势帝位的争夺之中。“
步清倬眯了眯眼睛,“可即便你没有恢复身份,你现在也卷入了其中。”
祁晔挑了挑眉,笑得清冽,“是呵,你说得对,无论如何都逃不掉,既然逃不掉,那就干脆不躲不逃,只不过,我不能让自己陷入其中,成为被摆弄、被利用、被掌控的棋子,我必须抽身而出,成为掌控局势的那个人,只有这样,我才能有足够的力量去保护好丘梁商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