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石城的雨终于在三天前停了,这几日风一吹,地面很快就变得干燥,没有影响到帝都兵马的行程。
温月毕竟是养尊处优的郡主,虽然自幼性子烈,和男孩子一起骑马射箭,可是这些年她久居帝都,很少出门,如今长途跋涉,行军赶路,终究还是在途中病倒了。
幸得离石城有白钦在,接到信便立刻迎了上去,将她接到离石城又配药细心调养了两日,精气神终于恢复了些。
水月轩清新雅致,很是安静,只是由于临水而起,值此冬日,未免有些清寒。
白钦领着温月快步走到门前,温月突然停下了脚步,抬眼看了看门楹,神色凝重,眼底隐隐有一丝不安。
“里面的人……究竟是谁?”温月看向白钦,“究竟是怎样重要的人物,就连祁晔都要如此敬他?”
白钦抿了抿唇,想了想道:“我只是奉相爷之命,带你来见此人,其他的……怕是要进去之后见面详谈。”
“是……他?”温月像是猜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心下没由来地涌上一阵不安,紧紧绞了绞衣袖。
不等白钦回答,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款步上前轻轻敲了敲门,待得里面有人应声,便推门而入。
白钦跟在她身后进门,只见祁晔坐在上座的一侧,一袭月色袍子的步清倬则正站在窗子前,听到推门进来的声音,他一动不动,似乎早已知道来人是谁。
“相爷。”白钦上前轻轻到了声。
祁晔会意,眼神示意白钦落座,而后看了温月一眼,眯了眯眼睛,目光一跳又落在步清倬身上,“夜辞不来吗?”
“不来。”步清倬依旧没有回身,嗓音冷得出奇,他突然轻笑一声,“自从当初在须弥山与你的隐卫交过手之后,夜辞近来的脾气是越来越不好了,比往常易怒暴躁得多。”
他没有把话说完,白钦和祁晔却听得明白,夜辞若在,保不准听到什么真相之后会突然出手杀人。
温月隐隐感觉到了三人之间那种无形的默契,突然之间有一种苍凉无助之感,她看了看祁晔,见祁晔只是垂眸兀自抿茶,没有解释之意,便又转向步清倬,轻声道:“这位公子……与我可是有什么渊源?”
“渊源么……”步清倬眯了眯眼睛,嘴角的笑越发冷刻,“我与你没什么渊源,不过我与你们温家的已故之人倒是渊源颇深。”
说话间,他会转过身,目光落在温月身上,弯眉淡淡一笑。
温月心下一滞,险些喘不过气来,她瞪大眼睛看着眼前之人,越看越觉得眼熟,总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那种似曾相识之感不是来自于最近,而更像是很久以前的记忆。
“你是……”
“你说……”步清倬抬脚往她走近一步,面上笑意不减,“我是该叫你一声月姐姐,还是叫一声月姑姑?”
刹那间,温月脸色变得煞白,脸上是许久未曾见过的惊恐与骇然,身形一晃,险些摔倒在地,幸得身后是桌案,她伸手扶了一下,方才站稳。
“你怎么会……”她愕然地看着步清倬,上下打量着他,面上有惊讶、有欣喜、很快又变得担忧不安,下意识地回身向祁晔看去,却见祁晔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两人的谈话,依旧捧着手中的茶盏不紧不慢地品着。
突然之间,她像是明白了什么,目光移向白钦,似是询问。
白钦没有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
见状,温月不由长长吐出一口气,稍稍平复了心境。
“你果然还活着。”她轻轻点着头,喃喃道:“我经常会想起,如果你还活着,如果我们还会再见面,那会是怎样的情景。”
步清倬迈出一步,问道:“那你想到过会是怎样的结果吗?”
温月摇摇头,“想归想,但毕竟世人都说你已经死了,死在那场宫变之中,所以这样的想象从来都没有结果。”
“也好。”步清倬太息一声,“想再多也没有,终不如亲眼所见、亲身体验的现实。”
“所以,”温月轻叹一声,面上渐渐浮上一抹愧色,“你全都已经知道了?”
“也或许还有什么只有你知道、其他人都不知道的真相和内情,那些我也不可能知道。”
温月愣了一下,随即轻呵一声,定定看着步清倬,不知为何突然就红了眼眶,她想往后退,却不想脚扭了一下,险些摔倒。
白钦下意识地起身准备去扶她,却见步清倬身形一晃掠至她身前,拉了她一把。
温月微怔,看着近在眼前的步清倬,又回身看了看神色各异的两人,长长叹息一声,后退两步站定,突然跪了下去,对着步清倬行了一记大礼。
“没错。”她轻轻开口,“当年攻入东宫的兵马,正是我温家兵马,与世人所知不同的是,当年并非是我为了帮祁晔,偷了爷爷的兵符调动了兵马,因为当年领兵攻入东宫之人……”
她咬了咬嘴唇,压低了声音,“就是爷爷。”
这四个字让在场的其他三人都没由来地拧了拧眉,虽然有些事情早就知道,可此时有人清清楚楚地说出来,还是忍不住一阵唏嘘。
步清倬眯了眯眼睛,压着气息,沉声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年温家一直是拥护东宫之人。”
温月颔首,“温家早年拥护之人确实是东宫,直到后来爷爷知道了一件事……”她抬眼向祁晔看去,眼神温柔又心疼,“原来白家所谓的异姓之子并非白家之人,更不是祁夫人的孩子,他是当年章华帝之子,是皇族人,与你父亲商淙太子是亲兄弟。
当年的太子妃,也就是你的母亲飖华公主是南玺族人,南玺虽已国灭,可是爷爷担心一旦商淙太子继位,太子妃身为后宫之主,难保日后不会有复国之念。更何况当年商淙太子只醉心于太子妃一人,无意再纳娶,今后这皇位必定会传到你手中,而你身上流着一半南玺族人的血,如此一来,日后这丘梁商氏怕是会改姓墨夷……“
“嘎”的一声轻响,众人循声向步清倬看去,只见步清倬缓缓放下手中杯盏,面无表情,道:“所以,温老将军就盯上了祁晔?”
温月抿了抿唇,轻轻点了点头,“温白两家素来交好,祁晔也算是在爷爷的看着下长大的,爷爷知道祁晔的身世之后,便开始暗中筹谋,想要替祁晔夺下皇位。彼时我尚且年少,并不知大人们在商讨些什么,只是看到有好几次祁晔和爷爷谈完事情,都是冷冰冰的一张脸,心情很不好。
后来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爷爷和父亲说什么,计划已经拖了太久,不能再拖下去了,如果真的拖到商淙太子继位,那这些年的计划就白费了,所以必须要赶在商淙太子继位之前动手。可是温家毕竟是忠良之后,这种叛逆之事岂能随随便便就做?就算要做,也要找个合适的理由。“
步清倬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合适的理由?”
“东宫谋乱。”温月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步清倬的目光,声音也变得小了点,“那时章华帝重病在床,起不了身,爷爷买通了宫中的御医,在章华帝的汤药中动了手脚,准备等出事之后,嫁祸于商淙太子,将太子拉下马,好让祁晔可以名正言顺地上位。
我知道,祁晔当初坚决不允爷爷这么做,为此和爷爷翻了脸,他告诉爷爷,他要的不是皇位,而是真相和认可,是祁夫人之死的真相,是章华帝当初丢弃他的真相,也是商氏一族对于他身份的认可。所以章华帝病危、命悬一线当晚,祁晔赶到宫中,他要在章华帝驾崩之前,让章华帝承认他的身份,并将此昭告天下。“
步清倬定了定神,向一声不吭、始终面色平静的祁晔看去,话却是问的温月,“祖父……答应了吗?”
“答应了。”温月点点头,“其实章华帝已经备好了诏书,早有将此事昭告天下之意,只是祁晔去晚了一步,章华帝事先将诏书交给了我爷爷。那晚,祁晔便留在宫中陪着章华帝,直到章华帝驾崩,当时他的心思都在章华帝与自己的身世之上,所以没有料到,爷爷会不顾他的反对,出兵攻入宫中。
当时爷爷有诏书在手,章华帝又驾崩离世,只要再除掉东宫,给东宫扣一个谋乱的罪名,他便可将祁晔扶上位,就算祁晔不赞同他的做法,但是等事情到了那一步,祁晔也没有办法推辞,毕竟,温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她突然停了一下,鼻头一酸,落下泪来,抬眼一瞬不瞬地看着祁晔,笑得凄凉,微微摇了摇头,“可惜呵,可惜他终究还是看错了祁晔,他低估了祁晔的倔性,更低估了祁晔的狠绝,他忽略了,一个能够默默隐忍、筹谋八年、查出所有真相的人,远比他看到的、想象中的更可怕。
所以,包括爷爷在内的所有温家人都没有想到,从他们决定谋害章华帝、谋害商淙太子的那一刻起,温家的所有人就都已经没有了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