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侍从不知他心中所想,不敢应声。
好事么?因为他的身边可能真的会出现这么一个单纯善良、不用提防的丫头。
坏事么?谁又知晓,这究竟是因为她是真的单纯,还是藏得太深,连他派出去的探子都骗过了?
想到这里,祁晔拧了拧眉心,“我记得白钦之前说过,她家中有父母兄长。”
“是。”
“仔细查了?”
“查了。”黑衣侍从停了一下,见祁晔有意继续听下去,便道:“父母兄长都是普通百姓,平日里做点铁器的小营生,农忙之时便歇业,兄长比她长了十来岁,至今未婚娶……”
祁晔下意识地敛了敛眉,“为何?”
“她这位兄长早些年因为良田的事与人起了冲突,遭人暗中报复毒打,打坏了脑子,有些痴傻,只认自己家人,平日里需要人照顾,加之家中境况一般,没有人愿意嫁过去。”
祁晔虽然情绪上没什么变化,眸色却隐隐有些不妙,“竟然还有这种事……她倒是从未提起过。”
黑衣侍从道:“她这兄长虽然痴傻,但是对丫头很好,有什么好东西都会想尽办法藏好,留给丫头,所以丫头与兄长感情甚是深厚,之前她回家的那几日,正好赶上她父母铺子里生意忙,丫头几乎一直都是与兄长待在一起,照顾他。”
“原来她小小年纪就那么懂得照顾人,是因为在家中经常要照顾痴傻的兄长。”
“可不是嘛,就像是在带孩子一样,要哄着顺着,还要给他讲故事。”
听到这里,祁晔嘴角不由拂过一抹浅笑,随意摆了摆手,“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
见他露出笑意,黑衣侍从悄悄松了口气,“那接下来还要再继续查吗?”
本以为祁晔这般态度,肯定会说“不必了”,却不想他稍作沉思,低声道:“查,继续查,一直盯着,不要暴露身份便可。”
侍从愣了愣,不敢多问,连忙行礼道:“是,属下记住了。”
“去吧。”
闻言,侍从俯身行了一礼,退出门去,转瞬便消失不见。
祁晔安坐案前不动,神色瞬息万变,复杂难测,脑海里有几道身影交替闪现着。
那个被唤作“阿离”的丫头,他甚至都没有看到过她的脸,只是说不出为何,就那么一个眼神,一个声音,他就牢牢记住了。
许是因为她身上那股独特诡谲的气息,又或是因为她面对他时,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有的只是冰冷甚至是怨憎,让他心生疑惑的同时,也生出了兴致。
“阿离……”祁晔轻轻念叨了一声她的名字,想起那晚她毫不迟疑挺身上前与他交手,接下他一招又一招,最后甚至不顾自己死活,也要逼他收手的情形,眼角的笑意越发玩味儿起来。
可下一刻,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神色骤然又变得严肃。
由始至终,他都没有听到她喊那个戴着狐面面具男子的姓名,两人像是在刻意隐藏什么。
起初,他对此事有些不悦,后来一想,万一真的喊了名字,不是他想要听到的那一个,也许他会更加不悦。
而今,那个人身份成谜,唯一能表露他身份的便是他为了救那个叫阿离的姑娘,在情急之下使出的无量心法,而那无量心法正是早已国灭的南玺国墨夷一族的独门心法。
墨夷氏……
祁晔握着杯盏的手渐渐收紧,指尖微微泛白,好在他终于在杯盏碎裂之前又松了手,放下杯盏,起身走到门旁,抬眼看着夜空。
下弦月弯如弓,有些朦胧,有夜风迎面吹来,虽然还有些微微的凉意,却早已不似前些日子清寒刺骨。
有那么一瞬间,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险些就要跃出,好在他还能压得住,只一个低头敛眉间,便将那些多余的繁杂情绪掠去,再抬起头时,眼神已然变得清冷。
“我本以为,就算这世上所有人都会欺瞒我,你也绝对不会的。可是现在……”他眯了眯眼睛,侧身看向长廊,似乎想起了那日白钦离府时的模样。
“白钦,你究竟有什么事在瞒着我?”轻轻呢喃一声,他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来,摇了摇头,神色有些失望,“你和那个丫头,应该是认识的吧?”
说罢,他突然低下头去自嘲一笑,“人呐,果然都是会变的,没有谁可能会真真正正地一生一世都忠诚于你,包括自己。”
门外候着的下人把头压得低低的,听他独自低声呢喃,多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是越发觉得这位祁相爷近来是越来越奇怪了,时常会一个人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若非他平日里还依然是那个让人畏惧的相爷祁晔,有些人怕是要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别人易容冒充的了。
春来日暖,玺凉城内越来越热闹,即使是晚间,街上也是人来人往,酒楼茶馆客人络绎不绝。
绿漪招呼好了一桌常客之后,刚一出门,一个丫头便快步走过来,掏出一封密信交给她,绿漪打开大致扫了一眼,脸色不大好,咬了咬嘴唇,将信收好,匆忙朝着后院去了。
尘绾房内,绿漪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垂首认真看信的尘绾,看到她面上难以隐藏的那一丝落寞之色,忍不住一阵心疼。
“姑娘……”她微微上前一步,想要安慰尘绾,却被尘绾抢先了一步。
“看来这一次我们选对人了。”
她侧过身去,似乎在刻意避开绿漪的视线,“如此也好,就算祁晔再怎么聪明,也万万不会想到,最危险的人不见得就是天天守在他身边的人。”
“这件事多亏了姑娘布置得好,想来咱们听七楼的几位密使之中,除了姑娘,还有谁能把事情做得这般滴水不漏?”
尘绾轻呵一声,脸上却并不见笑意,“滴水不漏……你应该说是清倬谋划的好,这个功我可不邀。”
绿漪轻笑,“公子也好,姑娘也罢,反正你们是一家人。”
“可是……”尘绾轻叹一声,“现在为了咱们的事,却不得不拆开阿梨他们一家。”
绿漪忙道:“姑娘快别这么说,属下知道姑娘对此事一直心有愧疚,可是姑娘也明白,就算咱们不这么安排,阿梨也逃不了去丞相府的命,当时督办此事的可是白钦,阿梨躲不掉的。”
话虽如此,尘绾的脸色却丝毫不轻松,沉思半晌,低声道:“何言那边没事吧?”
“姑娘放心,这么多年了,何言从未出过丝毫差错,如今所有人都相信,阿梨有一个又痴又傻、需要人照顾的兄长,就连阿梨和她父母都一直这么认为,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到何言身上。”
“那就好。”尘绾点点头,“你下次若有机会见到他,跟他说一声,此事一了,他就无须再为我们做任何事了。”
“这样的话,姑娘已经跟他说了不下十遍了,他又何曾听从过?”绿漪有些哭笑不得,“何言这个人死心眼儿,当年我们救过他和家人一次,他便一直牢记在心,劝都劝不住,我倒也乐得见他尽快恢复,不要再像如今这般装痴装傻。”
尘绾也有些无奈,只能连连叹息,“苦了他了,这么些年都是一个人在苦苦熬着,连自己最亲的人都不能告知真相……”
顿了顿,又轻笑一声,“你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说着,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信,缓缓地一步步走到烛台前,迟疑了许久,终还是抬起手将那封信点着,丢进了火盆里,看着信一点一点烧成灰烬,她眼底的感情似乎也在一点一点散去。
绿漪一见,终于忍不住皱眉道:“姑娘,属下知道你心里难过。其实属下早就听闻,公子和疏离姑娘就在峄城,所以,就算楼主不出手,司攸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只是……”
“只是,他若是不亲自做些什么,终究是不会放心的。”尘绾眼角的笑意有些凄凉,摇了摇头,目光落在火盆里的灰烬上,“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不管他平日里再怎么沉稳理智、冷漠无情,可一旦事关司攸,他就会失了方寸。”
“可那又如何?司攸和姑娘不一样,她永远都不可能像姑娘待楼主那般。”尘绾越是这般隐忍,绿漪就越心疼她,走到她身边扶着她的胳膊。
“怪只怪姑娘你太好说话,太死心塌地,一心只想着如何为楼主分忧解难,却忘了该属于你就要去争取。如果当年姑娘没有只身离开,到这玺凉城来,而是一直陪在楼主身边,也许如今就会是完全不一样的境况。”
“呵呵……”尘绾苦苦一笑,下意识地摇头,“不会的,绿漪,你不了解他,你不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如果他心里没有我,不管我怎么做,都是没用的,就算我一直陪在他身边守着他,也无济于事。”
“怎么会呢?”绿漪连忙辩驳,“姑娘别忘了,你可是打小就认识楼主的,你们是一族人,是真真正正的自己人,当年事发,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