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巍巍跪在一侧的宫婢没察觉她已然变化的神情，跪在地上“咚咚”磕了两个响头，辩解道：“回皇上的话，这两日贵妃娘娘的痴症愈发严重。奴婢们只敢带她在御花园里散步，不敢惊扰圣驾。可皇上传唤，奴婢们未敢不从。还请皇上念及贵妃娘娘患了痴傻之症，莫要与她计较！”
顺贵妃闻言，伏在案台上笑弯了腰，眼角硕大的晶莹滚滚而落，她将案台上的卷宗尽数揽在怀中，垂眸在其中寻找着什么，口中喃喃：“皇上，您且告诉臣妾，这里面哪一本文书上写着爹爹的罪状。”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两侧的宫婢和太监退下。
“皇上，贵妃娘娘痴颠无常，还是让奴才陪着你，免得被贵妃娘娘误伤。”
说话的林公公是皇上身边的贴己人，他的眼睛自然擦的比旁人雪亮一些。顺贵妃脸上的痴傻之状变为了哀戚之色，他看在眼里，已经明白了什么。
皇帝未曾理会他这话，冷声道：“都给朕出去。”
林公公无奈，只得朝四周使了个眼色，纷纷退去。
任素言也跟着退了出去，候在殿外。
殿外林公公急得团团转，竖着耳朵仔细听着殿内的动静，生怕皇帝有个什么闪失。
任素言忍不住道：“公公不要再晃来晃去了。皇上堂堂七尺男儿，难道会奈何不了一个弱女子？”
林公公“哎呦”一声，脸皱成一团，掐着尖细的声音，忧心忡忡的说道：“这疯婆娘分明是不要命了，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儿来？”
殿内传来一声脆响，紧接着是器物倒地的闷声，林公公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双手捧在心口处，就要冲进去。任素言抬手拦住他，皇帝既然屏退他们，自然是有些不愿让他们听到的话要说。
殿内，女子披头散发，蒙着层薄雾的眼睛依旧保持着酷似先皇后的笑意，纤细的手指在怀里的卷宗上一一拨弄。
皇上满目寒霜，脸色阴沉，道：“装痴卖傻，瞒过众人，甚至是朕。你为得就是今日？”
顺贵妃拨弄卷宗的手缓缓停下，白皙的手背布满皲裂的伤口，犹如枯槁的树枝。
她抬起眸，才不过数日之隔，她已经像是油尽灯枯之人——眼窝深深凹陷，在眼皮处割了几层褶皱。先前堕胎伤及了根本，又因文府之事，伤尽了神思，她的脸色呈现出病态的灰白。唯勾唇一笑间，眯起狭长的丹凤眼，刻意模仿先皇后的笑颜时，才有几分韵味犹存。
皇帝居高临下的睥睨着她，那双眸子满是盛气凌人的杀意。
顺贵妃却丝毫不惧他这杀意，笑意更浓，她声问道：“不知臣妾送皇上的这份贺寿礼，皇上可喜欢？”
啪——
皇帝浑身沸腾翻涌的气血，都揉进了这一巴掌里。顺贵妃不堪这一击，猛然朝一侧倒去，带翻了案前那盏琉璃灯台。
她的耳朵里响起一阵嗡鸣，右脸很快肿了起来，上头清晰的印着五个手指印。
她抿了抿唇边那丝腥甜，用近乎和煦，温柔的声音，再一次问道：“皇上，臣妾备的这份贺寿礼，您可喜欢？”
皇上双目布满血丝，熊熊火焰在他的眸子里燃烧：“文府做出那样离经叛道的事，朕念及你奉主有功，又痛失孩子不久。非但饶你不死，甚至没有剥削你品阶，让你仍旧享受贵妃的礼遇。朕没想到，你竟然如此的不知好歹。”
顺贵妃突然放声大笑，尖锐的笑声传出大殿，守在殿外的一众人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不知好歹？”顺贵妃自问自答，“不错。不知好歹的人的确是我。是我在傅忆心送的那对坠子上涂了毒药，我早就想杀了她。让昌庆宫的梳头丫鬟闹肚子的人是我，在御花园里，弄伤她耳朵的人也是我，借机让墨珠在李皇后耳边吹风的人还是我。”
“她杀了我的孩子。建德去灵法寺分明就是去为建礼和敏儿报仇，去行刺李夫人和那来历不明的贱人，怎么就成了行刺大岳使臣的谋逆之臣？”
皇帝的眸中滑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顺贵妃则是冷哼一声：“我被禁足玉华宫中，身边能听我派遣的人没有几个。为了能在皇上生辰这天，送上这份厚礼，我只得装疯卖傻，才能从玉华宫出来。臣妾这般用心良苦，皇上感觉如何？”
她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道：“以后皇上的生辰，便是她的忌日。”
皇帝望着她，像是在看一只花纹美丽的毒蛇，目光中交织着厌恶与痛恨。
她视若无睹，微微抬起下巴，声音缱绻：“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皇上迟早会忘记她的，就像忘记我姑母一样。皇上或许还会在明年选秀之时，碰到一个与她相似的女子，让那女子做她的影子，像我一样。”
皇上皱了皱眉，顺贵妃已是仰头大笑，含泪恨声道：“皇上可知，我最痛恨的，便是这张与姑母有三分相似的脸！”
“皇上一句话，便将我关进这个金丝笼里。我从十六岁入宫，每日琢磨着姑母的一颦一笑，竭力模仿，讨取皇上的欢心。不知不觉间，竟已经做了姑母的影子十一年。然而影子总归只是影子。”她悲壮且怨恨的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你往我的坐胎药里掺东西，不让我怀孕，以为我不知吗？分明李皇后害了我的孩子，你却云淡风轻的掀过此事。在你眼里，就算是你的骨肉，只要是我所出，便不该出生。”
皇上的眉头耸的更高，眸色渐渐发生了变化，声音放缓了些：“你的孩子并非是皇后所害！”
顺贵妃嫣然一笑，有些狼狈的得意：“至死，皇上都还护着她。所以她该死！臣妾对备的这份礼可谓是万分满意。”
语罢，她好似彻底放松，就着冰凉的地板躺下，目光涣散，眼泪顺着眼角滑向火辣辣的右颊。
她喃喃道：“我本应该嫁给寻常的官宦世家子弟做正妻。夫君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迎我入门。他会敬我爱我，我亦敬他爱他。再生一两个孩子， 膝下。可我偏偏……”
她像是在惋惜自己的一生，哽咽道：“偏偏这天下的九五之尊，看中我身上有几分故人的影子。那些琴瑟和谐，子孙绕膝的快乐，我一辈子也尝不到了……”
皇帝静静地凝视着她的脸，从昌庆宫出来时的那股怒火已经被泼灭了大半。
论错，归根究底，是他的错。
他看到躺在地上的女子缓缓闭上了眼睛，交叠在胸前的双手处，有大片大片的殷红晕染开，在青色的衣衫上开出一大朵娇艳的玫瑰。
而在她交叠的手腕处，有一片锋利的瓷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