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彦见状,低声道:“父皇息怒。”
任素言却是欠身道:“皇上,小女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众人皆吃惊地望向她,就连李夫人都暗自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多言。皇帝为人亲近,常常露出喜色,鲜少发怒。此刻皇帝满脸阴鸷,周遭的空气恨不能结出冰晶。众人都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出。
就是一向被皇帝宠溺的傅忆心,都不敢多言。
举殿之上,唯有硕王的目光丝毫未露出诧异之色,平静又充满爱意的望向她。
皇上显然因为她的不识趣,有些不耐烦,却仍旧耐着性子,示意她说话。
“身为臣子,辅佐君上,乃是份内之事。文丞相……”她顿了顿,才道:“文鸿运当年助皇上登位,稳固江山有功不假。但归根究底,他只不过是做了份内之事。可他却将这份功劳铭记于心,甚至将此视作保命符。可是谁赐给他的这道保命符?”
傅彦震惊地瞪大双眸,她言语僭越,实在大胆,难道她就不怕皇上治她个犯上之罪?
“父皇, 乃是无心之言……”
皇帝微微抬手,打断他的话,如苍鹰般深邃的目光落在任素言身上,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小女只是觉得,皇上的宽宏仁德,未免让一些人太过于居功自傲,恃宠而骄。怡香院一案,文府早该问斩,今日文府谋害亲使,妄图祸乱朝纲,皇上处罚合乎情理。然而文鸿运非但不反思自己的错,反而骂起皇上是忘恩负义之人。今日半条腿迈入鬼门关的文鸿运上尚是如此,那些被皇上纵容许久,突然不再被纵容之人,又该会做何想法,有何举动呢?”任素言淡淡道。
皇帝的深邃的目光令人捉摸不透,任素言意有所指,他并非不知道她所指何人,只是因为她的立场不得不过多深思。他过去对傅琮多多纵容,顺贵妃皇嗣一事过后,便对他多有冷落。
然后便出现了文建德刺杀硕王之事。
纵使文建杰和文鸿运不承认此事与傅琮有关,皇帝也不得不生疑。
他诚心与大岳重修旧好,满朝支持。唯有他表达过不同意见。
究竟是不是这些时日的冷落,让傅琮急了眼,指使文府刺杀硕王不重要,重要的是傅琮是否已经生了夺位之心。
皇帝示意众人退下,只留下任素言一人。
“你还想说什么?”皇上问她。
任素言不卑不亢的欠身行了一礼,低声道:“皇上既然问了,小女便直言不讳。方才文鸿运那番大不敬话中,说当初若非文府,坐在那把龙椅之上的人便是雍亲王了。他身为旁人,尚且这般想。皇上可有想过雍亲王会不会这般想?他与那把龙椅失之交臂,难道就不会惋惜,痛恨现如今坐在龙椅上的您?”
皇帝站起身,道:“朕坐到这个位子上,你能想到的,难道朕想不到吗?雍亲王,朕一直在防着他。”
任素言粲然一笑,抬眸道:“如果我是皇上,就算赐予雍亲王永世无忧的财物,也绝不会让他再踏入朝堂,拿到一丝权利。皇上从一开始没选择永绝后患,今后便只能防不胜防。”
皇上冷目横她,面上透露着前所未有的怒意和阴鸷。她这是在质疑他吗?
任素言却是不慌不忙,又道:“我总算明白,彦王的性子是随了谁了。”
一想到傅彦,皇上眸底的怒意消散了大半。过去他一直认为先皇后的死是李皇后一手促成,因此对傅彦怀揣偏见。近来之事,让他逐渐看明了李皇后的心意。那层隔阂既消,彦王的贤德和豪情,自然就能落在皇帝眼里。
傅琮的狠辣,让他觉得无比陌生。而对比之下,傅彦待人宽厚信任,这点倒是像极了他。他对傅琮越是失望,就对傅彦愈发青眼。
任素言默默注视着高堂之上的男人,观察着他脸上细微的变化,内心唯有一声冷嗤。这男人在这云颠上不胜寒之地站了数十载,身为帝王,无大功却也无大过。她心知帝王不易,能做到无功无过,足以称得上称职。可他站在苍穹之上,看得清楚苍生百姓,却看不清楚身边的人。
他觉得自己终于感受到了李皇后心意,却不知道李皇后的那颗热枕之心,早在他一次又一次的怀疑慢慢冷却,在他毫不过问,便选择相信顺贵妃,她设伏傅琮,毒害傅忆心的那次,彻底冰封。
现在李皇后所表现出来的,只不过是他想看到的,和她想给他看到的。
剖开胸膛捧着一颗血淋淋的心给他,却被鉴定成赝品。等真拿了一颗漂亮的赝品,却被当了真。
真是可笑!
只怕先皇后在世时,他也未必真的用情如此之深,只不过是失去了,才思及过去,觉得亏欠,想要弥补。
众生都会犯得错,就算是站在云巅之上,万人不可及的皇帝,亦不例外。
皇上面上怒意渐消,再看殿前的女子,一袭紫裙,身形消瘦,右手上戴着一串色泽光亮的佛珠,不卑不亢的站在原地,目光平静的好似一滩湖水,仿佛再大的困难也不能将她动摇一分。
她难道感觉不到他方才的那股怒气吗?若是旁人,只怕早就跪倒在他面前,苦苦求饶了。
这个女子,嚣张却不跋扈,言辞犀利却不僭越。至少现在的他,不觉得僭越。
是个人物。
皇上渐渐抿唇,弯眸,眼角几道如刀割似的皱纹显得格外慈祥:“你倒是伶牙俐齿。既然如此,朕便问你一件事儿。当初先皇后离世,朕曾立下口谕,说今生今世会护文府周全,无论文府犯下什么过错,终究会饶过他们的性命。可如今文鸿运意图谋杀大岳亲使,破坏两国邦交,挑起两国战事。朕实不能容忍,唯有以律法处置,才能对文武百官有个交代,可这便与朕曾经的誓言有悖。”
皇帝顿了顿,才郑重的问道:“你觉得朕怎么处理最为好?”
任素言浅笑答道:“此事当然好处理。文府往上追溯五代,都是朝中重臣。想来文家人个儿个儿含着金汤匙出生,都没吃过什么苦。既然皇上抄了文府,家产一律清点充公,不妨再把文府众人皆贬为庶民,赐金钵一只。也让这些年来搜刮民脂民膏的丞相大人,尝一尝乞讨的滋味。”
“金钵?”皇帝正襟危坐,沉思片刻,很快就明白了任素言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