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素言愣住了。
他的眸子像是藏着极寒的深水冰,沧桑又锐利的望向她,又仿佛是在透过她,望向手无缚鸡之力的年少时代。他望见那个恬淡贤淑的女人微笑着抚摸他的头,轻轻将他揽在怀里,哼着小曲儿。
她笑起来,眉目舒展,眼睛弯成月牙,眼角有几条细碎又温柔的纹。
他和她一同依在宫门口,望向父皇常居的朝阳殿。
他问:“母妃,父皇怎么还不来看我们?他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女人抚摸着他的脸颊,笑说:“傻孩子,这世上哪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你父皇怎么会不要你?”
“她是这个世上最温柔的女人,她与那些后宫之人不同。她从未把父皇当做一国之君,九五之尊。她仅是把他当做夫君,尽心侍奉。”硕王声音低沉喑哑,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力气才吐出,“母妃之死,实属冤屈。父皇未曾明察,便一纸手谕,要了她的命。我自然恨!”
任素言看着他,竟透过他的眸子,窥探到那底下的几丝隐忍和遭受过屈辱后的不甘。
一直坚如磐石的心霎时间化作一滩清水,柔软又无力。
后宫是比龙潭虎穴还要可怕的地方,她比谁都清楚。她同情与世无争的明妃,或许她真如硕王所说,从不贪恋权势,仅仅把皇上当做平凡人家的夫君。可后宫之大,佳丽三千,纵使她曾与皇上生死与共,他朝荣华富贵,又怎能保证皇上能不改初心?
后宫太大,佳丽太多,能分到她身上的宠爱,实在是太少了。
任素言别过头,敛起略有松动的神色,冷声道:“王爷竟敢直言对天子怀恨在心,真是令人惊奇!”
硕王深吸一口气,将情绪尽数压了下去,仿佛并未听到她的讽刺,只道:“你说的对,皇室子弟,大都薄情。所以,我恨自己生在了皇室。”
她回头,以一双活过一世,苍老的双眸窥探着他,竟无法从他深邃的眸子里窥探到一丝破绽。究竟是他太善于伪装,还是句句当真发自肺腑。
她分不清了。
门口的帐子被人掀开,有人急急忙忙走了进来。
硕王微皱眉头,来人霎时间慌了神,正欲退出,重新通报,行礼而入。
他却是一摆手,道:“进都进来了,有话直说!”
齐鸣这才道:“王爷,高钟醒了!”
他的眉间霎时间闪烁出明亮的光辉,过去她带重伤的高钟而归时,尚不见他紧张他的生死。可如今听闻高钟醒来,他却表现的像是亲人久病初愈的喜悦。
只见他脚底生风,大步同齐鸣迈出营帐。
任素言长舒了口气,高钟与她无恩无情,却在临危之时,舍身相救。瞧见高灵为他疗伤,经常熬到双眼通红的模样,她心中多有愧疚。如今,总算是能释然些了。
她提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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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陋的帐篷里,用木板支起的简易床榻上躺着的男子面色红润,眉眼清亮。
他抬手,想比划手语说些什么,刚伸出手却被高灵攥着。
“你别动,别动!”
高灵半跪在榻前,双手颤抖的捂住他的手。那双妖冶的眸子里含着水光,睫毛一颤,豆大的泪水滴落在高钟手背。任素言从未见过将姿态放得这么低的高灵。除了环燕楼初遇,她向来是拿着鼻孔对她,就连在硕王面前都是不礼不尊,见惯了她犀利的模样,如今瞧见她素净的脸颊上挂着两行清泪,任素言心头竟是一阵难过。
帐篷里死气沉沉,如同默哀一般。
躺在榻上的男子,缓缓从她的掌心中抽出手,为她拭去眼角珠泪,继而贴在她的脸上,轻轻摩挲着。
高灵愣了一愣,吸了吸鼻子,看向榻上男人的目光似有疑惑,又像是惊喜。
男人的双眸紧紧的盯着她,似乎要将她揉进眼睛里。他抬起手,动作缓慢,悬空打着手语。每一下都几乎用尽了力气,他的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面色逐渐蜡黄,唇色惨白。
高灵一怔,眼睛里泛出斑斑光亮。
任素言侧过头,硕王双眉紧锁,眸色沉重。
她问:“高钟,说什么?”
“我心有你,奈何今生无缘!”
任素言一惊,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不确定的问:“他这话什么意思?”
硕王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不做声,往前两步,走到床边,半俯 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他转过头,看向高灵:“你走后,我会给她自由!”
高钟微收了下下巴,似乎在颔首,眸光中闪烁着歉意。
“把你从来不敢说的话,告诉她吧。人生一遭,不要留下遗憾!”他深深地看了高钟一眼,站起身,背对着床榻。
他轻吸一口气,沉声道:“齐鸣,退下!”
任素言愈发看不懂这场面,一转头,却发现硕王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两步走到跟前,拽起她的胳膊,将她拽出了营帐。
晚霞晕染天幕,几只乌鸦盘旋天空,发出难听的嘶鸣。
“他,他不是醒了吗?”任素言望着身畔高大的身影问道。
硕王转过头,深邃的瞳孔,在努力克制着悲伤:“回光返照,懂不懂?”
任素言怔了片刻,呆滞地点了下头。
“高灵七岁学医,通晓各类医术,上至宫廷秘术,下至民间偏术,无所不通。这些日子,她几乎不寐,日夜守着,高钟仍不见好。我早就知道他已时日不多。”硕王重重地叹了口气,深沉的目光望向天际,瞳孔倒映着烈焰般的晚霞。
“对不起。”她垂下头,目光流露出真情实意的歉意。
“高钟是奉我之命,你不必心怀愧疚。”他抬眸看向营帐,沉声道:“你先回去吧。高灵在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亲人。高钟是她唯一的死穴,高钟之事,她必定算在你头上,一会儿她要是出来找你算账,我不会拦!”
“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任素言问。
硕王面色微沉,目光中夹杂着冰冷与鄙夷:“总之,不是你与太子那样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