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对坐。
面前摆着一盘棋,棋盘侧摆着个琉璃盏,灯火葳蕤,将两人的身影拉得细长。
男人身穿缎子青袍,手中无暖炉,却面色红润,指尖温热,唇瓣殷红,不复惨白。
他看着面前势均力敌的棋盘,不由一笑,抬手,捏了颗棋子:“二十,你越发长进了。”
正说着,帐外人影微晃,有士兵回禀:“大王子,大岳硕王,硕王妃求见。”
男人点着棋的手轻轻一颤,微弱的“啪嗒”声后,棋子落入棋盘,砸开几子,竟无意中将胜负难分的棋局,篡改成黑子必输的结局。
他双眸失神,低声呢喃:“硕王也来了?”复而回神,苦涩一笑,喃喃道:“罢了,被你骗了那么多次,也不差这一回儿了。”
他抬手去收棋盘上的黑子,并不回头,却对帐外说:“请进来吧。”
有二人掀帐而入,他默默收完所有的棋子,抬眸看向二十。二十心领神会,抬起棋盘,挪到别处玩去了。
“看大王子的气色,久病初愈,气色尤佳。”硕王微微拱手,道。
祁放淡笑点头:“被一只虫子惊扰多年,当真让硕王爷见笑了。”
他微微抬手,点头示意他们坐下。虽蛊虫已去,大病已愈,可他笑容谦和,仪态和文弱书生如出一辙。他曾手挽大弓射过天狼,脚蹬烈马战过沙场。他分明是草原上的雄鹰,如今却困足在一帐之内,马不可降,弓不能拉。
十岁到如今,骨骼长成,再想揽起长弓,虽不能说完全不行,却着实称得上是件难事。
任素言暗暗垂下头,坐在的硕王身侧,低垂着眼眸,一时百感交集,思绪纷杂。
“阿言……”
熟悉的唤语令她猛然抬头,错愕地看向面前的男人。硕王也是心头一紧,手覆在膝盖处,揪起一团褶皱。
“我们突厥大军此行,志在必得。连从未失守过的令尊都身受重伤,退居亥致关,战斗力可见一斑。如今叛军费渊,踪迹不明,大岳皇帝对任府疑心已起,任府岌岌可危。若你乐意,我便以退兵为条件问你们的皇帝要整个任府的性命。你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都可以到突厥生活。等到一切安排妥当,怕也就明年秋天了。那时,牛羊正肥,野味颇多,正是打猎的好季节,天气也甚好。你可以在整片草原上策马,玩耍,在突厥,有我的地方,便不会有约束你的礼仪。”
祁放静静说着,目光轻柔,如清晨洒在山涧的第一缕阳光,万分和煦。
任素言却被这目光灼痛,她沉声道问:“我曾向你许下一个承诺,这偷来的一生,你要什么,我有便给你,没有便寻了给你。”
“我问你可乐意?”祁放看向她,柔和的目光散去几分明亮。
她的指尖微颤,紧紧地揪住衣角,露出一抹浅笑,道:“我愿意。”
她要的从来都是任府今生不再重蹈覆辙。父亲不必再称霸四方,不必再平步青云,她要的,不过是一家人完完整整,百岁终老。可如今有人要帮她实现,她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倒胸口像是积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闷得紧儿。
男人眼底的光亮,霎时间如烛火熄灭般黯淡,甚至不见苟延的几缕青烟,熄灭的足够彻底。
愿意,却不是乐意。本以为那一段前尘旧事能令她心动几分,可他竟忘了,她是那样狠心,那样明确的人。再来一世,他满腔爱意,换来的不过是一声愧疚的愿意罢了。
他曾是突厥领军的大将,手上沾染无数条人命,绝非心慈手软之辈。可无论他是那个羞涩明朗的少年,还是如今城府深沉的男人,他对于面前这个女人始终硬不下心来。
他甚至连勉强她都不舍得。
只要他能像以前装聋作哑半会儿,点个头,她往后的十年便全都属于他了。
可他竟舍不得把她困在身边。
过去,她留在他身边的那段日子,佯装的已经太过辛苦,今生又岂能再让她重蹈覆辙,还让草原,成为禁锢她内心的囚牢。
突然一个低沉的男声在帐内响起:“大王子怕是未曾听闻,如今突厥大军均中了本王下的毒,有些体质稍弱一些,已经暴毙身亡,五日之内若没有解药,你们至少要损失一半兵力。”
祁放抬眸,笑容温润:“硕王这是何意?”
男人抬起略显阴沉的脸,寒潭似的深眸看向他,声音淡淡地,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戾气:“我却想问问大王子,当着本王的面,对王妃说这些话,又是何意?”
“她情我愿,与你何干?”
“可她是本王的王妃!”男人的声音骤然提高,剑眉紧蹙,眼眸如刀:“她与本王,乃是大岳皇帝亲自赐婚。就算你们你情我愿,也得等本王修下一封休书。可这封休书,本王不会修。”
“休书?自古以来,丧夫另嫁的女子大有人在,我倒不觉得一定要一封休书。”祁放淡淡道。
“大王子莫非是想让突厥大军为我陪葬?”男人冷声道。
祁放不慌不忙,转过头看任素言:“折损一半兵力,换大岳最有能力的王爷。待到那位昏庸的太子继位之时,便是大岳改名换姓之日。阿言,你可觉得,这笔交易着实划算?”
“大王子实在抬举我,您若觉得折损一半兵力来换我一条命值得,便随您来取。可但凡我有一口气,便绝不会遂你愿,修休书。至于大岳,它既不会改突厥为名,更不会换阿史那为姓。”硕王冷哼一声,看向面前的男人。
男人的目光却是始终注视着任素言。她微愣,对上男人的目光,他眸中精光一闪,她顿时心头敞亮,悟出其中意思,不假思索地低吼出声:“绝对不行。”
虽她对大岳皇室多有颇词和怨恨,可她祖上世代皆为大岳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她怎能忍心看着大岳再变成前世那个满目疮痍的模样,又怎忍心看着大岳数百年的基业,沦落到别姓人的手里。
大岳的皇位,碧剑山庄的少庄主可坐不得。
祁放低眸一笑,问硕王:“在下如今只想知道,王爷不惜只身犯险来突厥大营为质,究竟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