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元二年的大岳,发生了两件大事。
皇帝生母张太妃突染重疾,太医署用尽办法,终于还是没有挽留住那个受尽先帝一生宠爱的女人。张太妃薨殁,皇上大怒之下,赐死了为张太妃侍疾的二十一位宫婢,六位太医。其尸体随着太妃葬入皇陵,以供服侍。并令全国三年内不得管弦作乐,不得大肆兴礼办喜事。
皇帝的命令虽然令人发指,可他的孝心倒也成为了坊间民谣唱的一段佳话。
然而在盛元二年腊月的第一天,从皇宫里传出来一个令举国愤懑的消息——皇上将在中旬封后,并大兴管弦丝竹之乐,酒肉奢靡之宴,为皇后的册封大典准备。
这也是这一年间,另一件大事。
话说,皇帝要册封的这位皇后,乃是国都赫赫有名的将军府,任府长房之嫡女。其父任承明征战沙场,早年间在国都颇具威名。不过后来因为谋逆之罪,被皇帝讨伐。
然而一年已过,却并未听闻什么消息。反倒听说了那已经嫁给硕王做妻的任府长房之女任素言,要从北境遥遥而归,入宫封后。因此,百姓猜测,这任承明是效仿了褒国,将自己的女儿献出,以求保命。
硕王与皇帝之间的斗争,稍涉官场的人都知道。如今硕王妃再入宫侍奉,皇上竟然毫不犹豫的封她为后,甚至在为张太妃守孝的期限内,大肆操办册封大典。
这让百姓不得不怀疑,这个任府千金是否像褒姒一样,是个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
一时间国都上下,这位奇女子成为了广大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听闻圣上对她极其宠爱,她从北境遥遥而归,却在半路闹起了脾气,说是忘不了北境的草地,野兔和大弓,一封书信传入朝阳殿,皇上立马下令拆了三条街道,命人撒上草种。”在一间茶馆里,说书人拍着醒木,讲着大岳的奇闻秘事。
茶客们听得津津有味,有听过传言的人忍不住接上两口:“听闻她原本应当五月份就入都的,结果路上生了病,在驿馆休息了好些日子,这才拖到腊月才入都。”
众人闻言,皆唏嘘一声,又听醒木一响,目光都转到说书人脸上。
只见那人轻抚胡须,得意洋洋道:“只怕你们不知道,护送任家小姐回都的张将军路上起了色心,竟敢对她无礼。她一时气急,竟得了心病。皇上愤怒之下,命人将张将军当场格杀,削了头,丢牛棚里喂畜生去了。”
“我早就听说过啊,这皇上和任家小姐乃是青梅竹马,奈何先皇棒打鸳鸯,硬是一道圣旨,将任家小姐赐婚给了硕王。”有人趁机说了句。
“这样说来,这位任家小姐入宫,必定是万千宠爱于一身。那皇上会不会像周幽王……”有人大胆猜测道。
突然有人忙“呸”了一声,道:“你胆敢堂而皇之污蔑圣上,不要命了吗?”
那人立即噤声,不敢再多言语。可在场的人却都对他这句话心知肚明,暗暗揣摩了好几回儿。
红颜祸水!大岳的江山,难道真的要毁在一个女子身上?
上一瞬还热闹非凡的茶厅里,气氛突然紧张起来,好似有人暗中拉满了弓,一道利箭蓄势待发。
在茶厅的角落里,坐着一男一女。
看起来年纪稍小些的女子,问身侧的男人道:“兄长,你说长姐进了宫,日子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过得很好?”
面色沉稳的男人,眸色略有松动,他的手用力的攥紧茶杯,抖落几滴茶水。他早在一年前被革了职,作为任府长房的长子,却要靠二叔接济生活,连自己的亲人都保护不了。
若不是妹妹在北境时选择了入宫,只怕他们早就成了乱葬岗的几具尸体。
妹妹进宫,看似光鲜亮丽,平步青云,众人羡艳。可他却知道,妹妹要去的地方不是花团锦簇的乐园,而是蛇鼠虫蚁一应俱全的沼泽污秽之地。他身为七尺男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妹妹步入沼泽,却无可奈何。
他年少学武,所向无敌,却在风云诡谲的官场中毫无用处。他,竟是谁都保护不了。
国都城外五十里的地方,两条人形长龙簇拥着中间一辆精致的马车,朝国都的方向缓缓行进。
马车内,断了五指的女子对她说:“小姐,我们再过两日便要入都了。”
斜倚在一侧,闭目养神的女子缓缓张开眼,透过帘子望向满天枯槁。枯黄的草,龟裂的地,还有几乎要遥遥在望的城池。
她终于回来了。
这一年来,她都在路途之上,却没有一刻真正休息过。她要思考的东西很多,多到大岳整个朝堂,多到每一位臣子都要成为她所下的这盘棋上的有用的棋子。
哪一环扣哪一环,她必须做到准确无误,不能有一丝偏差。因为这一回儿,她是真的输不起了。
“青支,张太妃的陵墓葬在了何处?”她把瞭向窗外的眸子收了回来,面色沉静似水,仿佛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
青支答道:“应皇上圣谕,和先帝合葬在了一处。”
女子不由冷然轻笑出声:“皇帝真敢想,也是真敢做。他就不怕,张太妃和先皇葬在一处,两个人的亡魂都不得安宁吗?”
青支看向眼前的女子,眸底流露出一丝不经意的心疼。自从北境一别,她便从未在她的脸上见到过真正的笑容。或是疏离,或是鄙夷,或是故作姿态,没有一次是发自肺腑的。
她不知道眼前的女子究竟在做什么,只是隐隐感觉到,她要做的事,将是一场关于整个山河巨大的颠覆,甚至将会成为史册上浓重的一笔。在途中的这一年,她看似什么都没做,却又像什么都做了。她似乎在试探,又似乎在拖延时间,等待着时机。
可青支却不知道,她在试探什么,等待什么。
女子缓缓闭上双眼,冷然的笑意尚挂在唇边:“张太妃啊,死得未免太容易了。她犯得罪,岂仅仅是让皇帝少守两年孝便能抵过的。青支……”
青支应声答了一声。
“你且看好,总有这么一天,我会掘了她的墓陵,就算她只剩一把骨头,也得丢到乱葬岗给野狗吃。活着的,我会一个个被亲手杀死,死了的,便把亡魂再杀一次。那些颠倒黑白,是非不分的人,那些祸乱朝纲,为虎作伥的人。”她缓缓睁开眼,漂亮的杏眼中流露着喋血的光芒,“那些挡了他路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女子的声音十分平淡,犹如一杯已经泡过许多次的清茶。可每一个字,都像是凛冽的风,吹在人心头上,令人忍不住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