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总管掐着尖细的声音，喊出“退朝”二字后，臣子们纷纷跪地行礼，待皇上走后，方才起身，朝外走去，议论着朝堂之事。
硕王慢悠悠的走在人群后面，突然和皇上一同离去的宋总管又折了回来，悄悄将他拉到一侧，拱手道：“硕王爷，皇上请你去御书房。”
硕王点头，跟着宋总管一路走到御书房。宋总管识趣的停在殿前，硕王缓缓进入御书房。
隔着珠帘，他看见倚在软塌上，执卷细看的男人，两鬓已经灰白，脸上沟壑横生。他身穿八团攥龙长袍，浑身散发着帝王的威严气息。只是他的威严也掩盖不了眼角眉梢的倦怠之意。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男人已经这般苍老了呢。
在他的记忆里，他还是那个怒气冲冲下令赐他母妃毒酒的男人，还是那个令母妃痴痴念念坐在宫门口等候的风华正茂的男人。可如今，他竟然已垂垂老矣。
他站了一会儿，才掀开帘子，走了进去，拱手道：“儿臣拜见父皇。”
“平身吧。”皇上放下手中的奏折，直起身子坐好，“去北境之事，你可是认真的？”
他颔首道：“儿臣熟读兵书，却从未亲临战场。此去北境，可以亲临上阵，保家国平安，乃是儿臣的荣幸。”
皇上轻哼一声，站起身，负手而立：“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小子儿打的是什么主意。朕的虎符若是交给了你，可还能要的回来？”
皇上虽在斥责，言语中却并没有半分怒气。他是位好皇帝，于臣子，于百姓，都是位好皇帝。他经历过夺嫡之争，知道这是一场多么惨痛的战争。可他却由着自己的孩子继续为那个位置斗争，无非是为了选一位最能担当大任的君主。
梁佑臻是嫡子，依照礼法，应当立他为太子。可当年他的母妃残害皇家子嗣，罪不可赦，殃及了他。且梁佑璋出生时天降异星，人人都说他是上天选中的君主，他那时就极为宠幸张贵妃，闻言龙颜大悦，当即封梁佑璋为太子。
群臣都以为梁佑璋是天之骄子，加上那时梁佑臻的母妃明妃祸乱后宫，因此对皇上废长立幼这一做法并无异议。
可随着他们长大，皇上越发后悔当时的冲动。梁佑璋这些年政绩平平，全靠朝中大臣的支持与提点。
而当初因为明妃被他冷落的梁佑臻，逐渐长大，却成为一位德才兼备，文武双全，有勇有谋的人。
他不怕虎符交给了硕王，就再也要不回来。大岳本就应该交到强者手中。
“儿臣调了兵，平息北境之乱，定会把虎符归还父皇。”
皇上叹了口气，道：“北境苦寒，气候恶劣，突厥擅长骑射，又生长在那里，善于利用天气和地势作战。每次大将军出征，朕都隐隐担忧，怕他一去不回。此去支援大将军，朕会让皇后在后宫为你诵经祈祷。只要你凯旋……”
皇上走到他身边，伸手抚上他的肩头，郑重道：“只要你凯旋而归，虎符朕不再收回！”
硕王蓦地一惊，方才在朝堂之上，皇上并未对他的建议表态，他还以为皇上不同意他亲征北境。没想到——
这句话代表着什么，他心里无比清楚。废太子，另立东宫。这个承诺，他等了十八年。
他俯身跪在地板上，重重地磕了个响头，道：“儿臣谢过父皇！”
“起来吧。”皇上故作发怒，眉梢的笑意却藏匿不住，“若不是怕你拿到虎符，反了你老子，朕才不会给你这个承诺。”
说起来硕王是这些儿子中，最像他的，看似不靠谱，做起事情来却十分可靠。
“听闻近来，你与任府走得颇近啊。”皇上似乎不经意的问了一句。
“大将军对儿臣避之若虎，儿臣有何能耐能与任府走近。不过是前些日子璨儿吵着逛集市，任统领作陪，父皇也是知道的。当天遇了刺客，璨儿虽没有受伤，却吓得不轻，任统领护她回宫。她非吵闹着让儿臣去谢过任统领，这才有了儿臣携礼登门拜访之事。”他不慌不忙的回答。
“璨儿快到及笄之年，朕也是该操心她的婚事了。只不过，她挑得这个夫婿却是万万不可。”皇上暗自摇了摇头。
“任统领？”
皇上抬起眸来，看向他：“你以为呢？”
硕王埋下头，不说话。任府早就处于夺嫡之争的漩涡之中，无论他与太子那一方，最后成功登位。作为功高盖主的将军府，都不一定落得好结局。梁璨是皇上最宠爱的小公主，他怎么可能忍心看着她坠入龙潭虎穴。
“任大将军绝不是璨儿的归所，待再过两年，朕自会为她挑个好夫婿。”
硕王颔首称是。
皇上叹了口气，似在悠然长思，过了半晌，才听到他说：“如果你有能耐，就一个人活着回来见朕！”
他微微一惊，随即反应过来皇上的意思。费渊叛逃之事太过蹊跷，纵使皇上再与任承明交好，任承明总归是外姓人家，有些事情不得不起疑心。
“大岳百年基业，从无将军有如此大的兵权。朕信任大将军，故而将兵权交付给他。可人心莫测，如今朕已垂垂老矣，边境不能有乱，有些时候有些选择，不得不做。这也是朕同意你去北境的原因之一。朕自然不愿意做背信弃义的小人，可若大将军徒生二心，佑臻，你知道自己怎么做吗？”
硕王颔首：“儿臣知道。”
“这便好。再过几日便是除夕，过完年，就出发吧！这几天，你放一放公务，去祭拜下你的母妃。”皇上道。
硕王心头一惊，他的母妃？
明妃被皇上赐毒酒，身亡的那一年，他才五岁。只知道有嬷嬷把母妃的尸体拉走，却不知道拉去了何处。明妃是罪人，不能入皇陵。他不知道父皇究竟是把母妃抛尸荒野，还是薄葬了。
这些年，他从未问过，并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母妃是罪人，依礼他不能祭拜。
在皇上面前提这些，只会让皇上心生厌恶之感，所以他从来不提。可没想过皇上会在他面前提起明妃。
他的眼睛渐渐生出斑斑光亮，缓声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