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大岳十分不太平。
突厥传信来,大王子携礼入了大岳国境,硕王也从北境往国都赶。
国都亦是不安生,任府大老爷在漠阳城驻守,归期不定,二老爷不知因何事触犯了龙颜,死于狱中。任府的三小姐出身卑贱,却坐上当朝的贵妃之位,曾令国都中人万般感慨人若好命,野鸡也能变凤凰。然而不知怎的,那三小姐在宫中触怒了皇上,被打入冷宫。
有人感慨,命里有时终须有,日后她能翻身再夺圣宠也未可知,有人唏嘘,命里无时莫强求,她出身卑贱,左右不过沾了任府的光,才能平步青云,如今任府倾倒,她便再难有翻身之日。
一时间,国都的茶楼酒阁,桌前必定有任府的流言八卦。
可任素言却不以为意,如今的任府虽看似衰败,却十分称她心意的远离了朝堂纷争,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听闻那日她自朝云宫离去后不久,皇上便下令将任朱婉打入了冷宫,对外宣称是念及旧情。她却知道,梁佑璋,是最最不会念及旧情的人。
他对任朱婉做了什么,尽管封锁了消息,可她想知道却未必不会有渠道。
听闻他亲手割了任朱婉的舌头,命人分了十日的时间,分别砍去她的四肢,却令太医必须保下她的性命。
这样的活法,比死了要痛苦难捱上百倍。他这哪里是念旧情,分明是泄仇愤。
割掉她的舌头……看来任朱婉的确是知道些什么。
“阿言姐姐,该你了。”
梁璨坐在她对面,她托着下巴,一只手执着黑棋,却见任素言心不在焉的,于是催促了一声。她
身穿一件绯红海棠纱裙,罩着件深蓝香丝褂子,头上的一簪凤凰花分外明艳,温润的日光斜斜地映在她的脸上,白皙如玉的双颊透着一层淡淡的红润。微风轻扫,撩起她的纱袖,如微波般荡漾,正是少女最美好的样子。
任素言恍然,这才提棋而点,低声道:“再过不久,那突厥的大王子便要入都了,璨儿可要见上一见。听闻那大王子生得俊秀逸姿,面如冠玉,不若旁的突厥人倨傲狂妄,性子如白玉般温润细腻,在突厥可谓是众女窥墙,多少人盼着给他做妾呢。”
梁璨脸上神色未变,点了颗棋道:“阿言姐姐莫要诓我,昨日我才听长乐宫的婢子们说,那大王子少时生了一场大病,恐没多少时日可活。”
任素言心头一滞,不由手上一抖,打翻了棋子,弯身去捡。暗自喟叹了口气,她这辈子,果真害人不浅呢。
这些时日,梁璨的性情大有往昔之景,如今便是能和她说些玩笑话了。
任素言敛了敛神色,继续笑道:“那璨儿是想嫁给个什么样的人呢?”
梁璨的神情顿时瞬息万变,缓了缓,继而波澜不惊地点着棋子,轻声道:“璨儿今生此求不多,便是守着母后安稳一世。至于……这几年,璨儿别的道理没悟出来,却十分深刻的领略了古人之言‘命中无时莫强求’,如今便盼着皇上能视我长乐宫如蝼蚁,任之弃之再好不过。”
她低垂着头,专心致志地望着棋盘寻找破口,语音轻淡,好似不甚在意的顺嘴一说,却未来得及掩起下意识地缩肩作自我保护状的仪态。任素言仿佛感觉这一瞬的日光都黯淡了不少。
并未拆穿,她只是在心底暗自叹了口气,随即淡淡笑道,好似玩笑般的一说:“璨儿未免太妄自菲薄了些,只怕你这千金之躯,先皇血脉,有人可望而不敢求。近日……”
她淡淡抬眸,不经意地瞥过她一眼:“兄长修了封家书来,代母亲妹妹问我好,最后却又托我问你好。”
纵使世事命盘待她凉薄,她却依旧待光阴人心良善。事隔经年,在这后宫之中,她也只学会了最拙劣的伪装,伤人的本领,明枪暗箭,竟是一样未学。
她害怕自己的双手沾染了鲜血,害怕自己变成像任朱婉像梁佑璋那样的人。她喜欢的男子,仗剑而行,一身正气,她万万不能为了几段仇恨沦为那样肮脏的恶魔。
她以为这样便能够洗净一身污渍,得以和他比肩,然而她尽管刻意让自己淡薄了关于那件旧事记忆,却始终迈不过心里的那道坎儿——她是肮脏的。
“璨儿?”任素言低低唤了一句。
她这才恍惚抬头,朝她咧开嘴,露出一个凄惨无比的笑容:“任大哥自来拿璨儿当自家姐妹,璨儿不胜荣幸。”
任素言低叹了口气,道:“我还以为璨儿对兄长别有深情呢,看来兄长孑身二十余载,却是许错了心。”
梁璨脸上震惊如遇山崩,旋即双颊如桃粉般淡淡晕染开,片刻之后粉意消散,她垂下眼睑,拨弄着掌心里几颗棋子,铺天盖地的落寞重新笼罩了她。
“想来是阿言姐姐搞错了。任大哥对璨儿,约莫着是些兄妹之情,又或许有些愧疚之意。”她淡淡一笑,眼角弯成月牙,却让人觉得越发苦涩,“阿言姐姐,大可告诉任大哥,我不怪他。我知道不是他监管不严,不是他让璨儿遭罪的,我真的一点儿都不怪他。”
任素言望着少女竭力努出笑意,又强忍着泛红的眼眶,不舍晶莹落地的模样,心中像是被巨石碾过一般的疼。
这是梁璨第一次在她面前主动提起那桩如梦魇般可怕的旧事。
她抬手覆在她的掌心里,轻轻捏紧:“如今兄长革职在家已有三年之久,平日里只能靠教授别人些功夫维持整个府上的生计。他不再是彼时威风凛凛的禁军大统领,任府如今也不再是往昔赫赫有名的国都贵府。璨儿,我只问你,纵使这样,你可愿嫁与兄长吗?”
梁璨淡淡一笑,从她的手中抽回自己的,道:“阿言姐姐,璨儿从未想过要嫁给任大哥。无论任大哥是禁军统领,还是无名之辈,在璨儿心中,他都是威风凛凛的大英雄。”
语到此处,她稍作停顿,眸子如一泉清泓,泛着水润微光:“大英雄自然是要恬静圣洁的佳人才可匹配,璨儿早就做不了大英雄的佳人了。”
她还要说些什么,梁璨却是抬头望向天边烈阳,眯了眯眼睛:“估摸着要到用午膳的时辰,母后该诵完经了,璨儿便先回去陪母后用膳。”
她起了身,微微行了一礼,便匆匆迈过鹅石小径,拐过长廊的一角,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
任素言仰头望向又到时节,吐出几朵花苞的桃树枝,长长地叹了口气。
望天涯,天涯不远,呼海角,海角眼前,叹天地咫尺,无由却未能携手。情,明月可鉴,却无奈两心相知,却唯有一心懂。
佳人,佳人,入了英雄眼的才叫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