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出云府的大门,已是黄昏,夕阳如血,红日几乎要坠入山头。门口照旧停着各府的马车,唯独不见方才接她们来的那辆。
灵莺冷哼一声:“云府贵为国都大府,没想到待客之道竟是这样无礼。”
任素言笑道:“罢了,咱们就走着回去吧。”
三人将将迈下台阶,便有一位嬷嬷模样的人走了过来,朝任素言福了福身子,低声道:“王妃,我家夫人有请。”
“夫人?”任素言不由好奇。
“孝德长公主,御史大夫元夫人。”嬷嬷答道。
齐瑾一步迈上前,拦在她身前,冲嬷嬷道:“烦请嬷嬷回了元夫人,王妃身子欠佳,便先回府了。”
一辆马车悠悠行到他们身畔,停了下来。
帷帐掀开,元夫人坐在马车中偏过头来,她的目光在齐瑾的面具上停了一瞬,随即落在了任素言的脸上。
“这硕王府着实奇怪,侍卫戴着面具,王妃戴着面纱,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在遮挡什么呢。”
齐瑾别过脸去,任素言颔首低眉,挺直脊背恭恭敬敬的站好。
“上来吧。”她挪开了目光,等了片刻,见任素言未有动作,又道:“云府离硕王府还是有些远的,若是王妃不嫌弃我这马车简陋,尚可以顺你一程。”
任素言知道推脱不过,只得硬着头皮登上了马车。齐瑾伸手欲拦,却在元夫人似有若无的目光下悄无声息的收了回去。
马车缓缓往前,灵莺和齐瑾跟在一侧。
“怎么回事。”灵莺问。
齐瑾冷哼一声,怨愤的望了眼马车的帷帐,低声道:“老了老了,还是这么精明。”
灵莺正要追问,瞧了瞧周围元府的家丁,知道这不是问话的地方,索性闭了口。
马车内,任素言低垂着眸子坐在元夫人的身畔。身边的妇人衣着朴素,发间灰白,只用几根素色银簪挽了个发髻,可举手投足间的那股超脱的气质,是无人能及的。
元夫人是何等模样的女人,她比谁心里都敞亮。
当日先帝并非东宫登位,自有大臣反对,是她亲临昭仁殿,舌战群臣,为先帝树下威名。否则先帝也不会赐她的夫君御史大夫元柏清金鞭,上可鞭国君,下可笞臣民。
或许任素言那些关于身份的拙劣谎言可以瞒得过方才厅上的夫人小姐,朝上的重臣,甚至龙椅上的天子。但她不确定,能不能瞒得过身边的这位奇女子。
方才她从马车窗口望出去的那两眼仿佛洞察一切的目光,足以令任素言不安。
“听闻硕王在漠阳城遇着了位佳人,我还当是那孩子色令智昏,倾心了一位好皮囊的姑娘。今日一见,硕王妃实在令我刮目相看。”元夫人低笑道。
“元夫人谬赞。”她颔首回了一句,不敢多言,唯恐多说一句便多错一句。
“算起来,佑臻是我的侄儿,你也该唤我一声姑母。既然没有外人在,你也不必拘礼。”元夫人侧过头,冲她笑了笑。
“是,姑母。”她回道。
元夫人长叹一口气,似是在喟叹:“说起来,我这几个侄儿中,的确有几个尚算出色。抛来硕王不算,还有衡王桓王,只可惜桓王早年间接了先皇的圣命,离都后便杳无音信。如今衣冠冢已立,却不知他究竟是死是活。”
任素言自然听出了元夫人话中的试探之意。原来才几眼功夫,她就已经对齐瑾的身份有所怀疑。到底是奇女子啊。
“桓王殿下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如今还好好的呢。”
元夫人笑道:“但愿是吧。”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元夫人又道:“估计一会儿,硕王瞧见你是乘着我的马车回府的,心中又要不愉快了。”
任素言顺嘴一说:“怎么会呢。”
元夫人叹了口气,生硬地转了个话题:“自古以来,夺嫡之争,夺位之争,似乎成了大岳的传统。每一代皇帝都是踏着血淋淋的尸体踏上那个位置,我看着先皇,看着皇上,实在是看的乏了。王妃,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她这是在旁敲侧击,要她提醒硕王及时收手吗?
任素言冷笑道:“臣妾不明白。”
她抬起眸,直视着这位伟大妇人的眼睛,坚定又冷静的说道:“夫人身处国都,眼前所看得的是大岳徒有虚表的盛世,自然看不到边境的百姓如何为了活下去,正在饱受的磨难。他们也是人,也是和我们一样有血有肉的人。
可我们能在国都之中乘着马车,赴一场寿宴,饮两盅清酒,吃几碟羊肉。他们却只能为了活下去,去挖草根观音土,甚至人的尸体。他们想要的东西很简单,不过是吃饱穿暖。如果吃不饱,穿不暖,连活下去都成了奢求。就算没有夺嫡夺位之争,也总有人会踏着更多的血淋淋的尸体走上那个位子。”
“或许,我可以直截了当的问一问夫人。你觉得大岳的皇位究竟是由梁氏一族来坐为好,还是等着百姓在不能忍受的苦难中暴起夺位更好?”她极其认真地问道。
元夫人微微一怔,随即正色冷冽道:“王妃,你可知道这些话若是传到皇上耳朵里,便是坐实了硕王的谋逆之名。”
任素言不慌不忙道:“我自然知道。可就算硕王当真谋逆,谁又能阻拦的住呢。他若想,大可举兵和皇上决一死战,最多不过内忧外患,付出的代价大一些,皇位总会是他的。夫人是个精明人,理应看得清朝堂的形势。”
元夫人冷哼一声,声音中带着恼意,似乎是很不满意她孤傲的态度:“是,我看到硕王有造反的能力。不过硕王妃一个穷乡僻壤出来的野丫头,竟也能看清朝堂上的形势,实在令人佩服。我倒好奇,硕王既有能力,为何迟迟不造反,夺得他想要的天下。你们究竟在顾忌什么?”
“因为硕王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天下,而是天下的太平。”任素言放缓了语调,目光带了些期盼。
相对沉默了片刻,等到察觉到元夫人的怒意渐消,她才低声道:“我知道他会是个明君。”
“皇帝登基前,我们也以为他会是个明君!”元夫人冷不丁地丢出这句话。
任素言的眼睛闪烁出光亮,元夫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说了如何大逆不道的话。
“他和皇上之间的区别是,皇上必须要做皇上,而他追求的从不是那把龙椅。只要天下定,百姓安,对他而言,龙椅上坐的是谁根本就不重要。他没有选择起兵,而是韬光养晦,也不过是为了避免这场博弈尽可能少的伤及无辜。”任素言继续说。
元夫人眸中似有松动:“你和我说这些,就不怕我说出去,对硕王不利吗?”
“不怕。因为臣妾知道姑母心中亦有天下,亦有太平。”她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充满诚意。
“你别以为给我戴高帽子,我就会帮你们。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我是万万不会做的。”元夫人毫不客气的说。
“只要姑母看得下去,大岳继续这副满目疮痍的模样。姑母别忘了,南境的战事可是三年未休了。 ”任素言笃定的说道。
元夫人转过头,意味不明的目光在她的面纱之上扫射而过,任素言的一双手微微收紧,指甲几乎陷入了肉里,心中“咯噔”一下,慌忙埋下了头,就在她以为元夫人猜出了她的身份之时。
听到她道:“你这模样,让我想起一位旧人。”
她长吐了一口气,只觉得是自己太过紧张,无论前世和今生,她和元夫人不过见过寥寥数面,坐下来谈话,这还是第一次。
就算元夫人有过人的聪慧精明,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轻易猜到她就是前不久才入了皇陵的先皇后。
她低低一笑,问道:“谁?”
“你是北境一带的人,应当也听说过他的名字,承林军大将军任承明。只是可惜,一代名将,终究还是毁了。”
元夫人像是在扼腕痛惜,又像是懊悔。大概,她也没想到,梁佑璋一登位,竟会对任府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