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复生
素衣凝香2018-05-07 18:1211,311

  黄俪文是从唐医生那里得知乔礼杰要去美国的,而且出发的的日子,就在后天。

  正在黄俪文犹豫着如何劝说乔礼杰之际,乔礼杰却已然向家人宣布了离开的消息。惊讶之后,乔太太深觉眼下这么乱的局势,去往美国是上上之策,全家人亦然。只有黄俪文陷入沉思,她不知道,此刻的乔礼杰正深深地望着她,目光里饱含的痛苦与深情竟使坐在不远处的乔智才见之惊讶。

  晚上,黄俪文试着劝说乔礼杰,然而乔礼杰却铁了心似的要走,还告诉黄俪文他要走的原因,是因为自己坠入爱河,所以才要走。黄俪文惊讶之余,不禁问他意中人是哪一位。乔礼杰无法应答,只得狼狈逃离,只留黄俪文一脸莫名。

  乔家都在为乔礼杰出国做准备,乔智才特地去赎回之前乔礼杰为了筹房款当了的金表,乔礼杰心中很是感动。一想到他竟然喜欢上二哥的妻子,就无比愧疚。最终,他主动向乔智才忏悔,告诉他自己喜欢上了黄俪文。

  乔智才怔住了。而乔礼杰将将煎熬于心的痛苦与懊悔和盘托出:“我知道人不能喜欢自己的嫂子,这种事情有违人伦,所以我……所以我去美国,再也不见你们。二哥,我很抱歉,对不起……”

  乔智才第一次看到弟弟竟如此受制于情感,怜惜又心痛。

  然而,弟弟爱上的,也是他所深爱的女人,又让他如何安慰?

  就在乔礼杰临行之际,黄俪文从唐医生那里得知斯坦贝克教授不仅是一名学院老师,他还是一个有美国军方背景的高级间谍,他挑唆乔礼杰赴美,是精心准备过的。如果乔礼杰真的在他安排下去了美国,后果不堪设想。这已不是单纯的个人选择问题,而是国家利益的高度冲突。

  唐医生让黄俪文转告乔礼杰,明天一点半他会去乔礼杰平时做研究工作时候待着的咖啡馆中与他见面。他希望这次见面能劝乔礼杰回心转意。黄俪文点了点头,便走出了诊所,她并不知道,就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头戴呢帽的男人,正默默地注视着她。

  黄俪文更不知道,这个男人,将给她的人生带来一场暴风雨般的骤变。

  第二天上午,全家人聚在客堂间,在这里和乔礼杰道别。依依不舍的总是亲情,但亲情,总要分别。乔礼杰如与黄俪文约定好的时间来到了咖啡馆,他一直等待着,却一直没有等来唐医生。直到斯坦贝克教授的一位美国朋友出现,把他带上了一辆汽车。

  乔礼杰并不知道,这个自称是“斯坦贝克教授朋友”的人,是美国的间谍,为了带离乔礼杰,他们早已经把当局派来监视乔礼杰的人击晕;乔礼杰更不知道,此刻的唐医生已经被楚科长用枪“请”去见面。

  唐医生原本满心警惕,却不想楚科长这次抓他过来的目的,竟是想要知道黄俪文怀孕的时长。

  出于对黄俪文的保护,唐医生只给了个模糊的时间点,又依照医学理论推断出怀孕周期是九周到十六周。这与楚科长期待的答案相悖太远,为了安抚楚科长,唐医生答应他下次在给黄俪文检查时进行化验,根据指标来进行判断。已然因失望落空而恼火的楚科长见检查有望,这才放他离开。然而,就在唐医生要合上出诊箱的刹那,楚科长却突然看到箱内一条极小罅隙,他立刻伸出手指一抠,赫然牵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斯坦贝克教授他不认识,但旁边那位穿着美军装的军官如此醒目。

  楚科长神色一凛,立刻掏出枪。然而唐医生比他更快,他在楚科长发现出诊箱不对劲去查看时,就已经抢了一旁王客来的枪,他先是一枪解决了王客来,紧接着举枪与楚科长相迎。

  枪声骤响,楚科长倒在了血泊中。唐医生的肩膀也受了伤,他顾不上包扎伤口,蹲下身躯将沾染上血迹的病历簿从王客来的尸体下用力抽出,塞回自己的出诊皮箱。当他正要离开时,突然响起了一声枪响,唐医生错愕地抬起头,看向出现在自己眼前那个带着呢帽的男子。

  “贝比露……斯……”

  唐医生缓缓地倒下,吐出了这最后的几个字。

  戴着呢帽的男人面无表情地从三具尸体上翻出所有证件、私人物品,将他们都放进了唐医生的出诊皮箱,然后将三具尸体拖放一起,浇上大量煤油。

  一枚燃烧着的火柴点燃了煤油,火焰吞没了他罪恶的痕迹……

  墙上的时钟转过了七点半,黄俪文没有等到回来的乔礼杰,等来的,却是唐医生的太太。

  唐太太满面笑容,步履轻盈,见到乔太太,只说是自己要与唐医生搬去香港,令乔太太等人羡慕不己。然而黄俪文却看出了唐太太笑容背后的异样,她把唐太太请到自己的房间,刚刚关上房门,唐太太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悲伤,眼泪夺眶而出。

  黄俪文这才知道,原来唐医生今天自出门以后就再没回来,而他早与太太约定,若是他下午三点还没有回家,就让唐太太尽早离开。

  原来唐太太强颜欢笑的背后,藏着那样深情而又决绝的约定。黄俪文亦随之难过起来,正在劝慰唐太太的时候,乔智才忽然端着茶走了进来。

  唐太太急忙拭去泪水,笑着告辞,但乔智才却早已然看出了唐太太未来得及藏好的悲伤。

  乔智才的精明不仅是精明,也是智慧。在唐太太走后,黄俪文便如失了魂一般想要出门,乔智才一把拉住了黄俪文,开门见山地问:“唐医生唐太太他们……不是去香港了,对吗?”

  黄俪文克制住眼中的悲伤点了点头,乔智才终于明白,唐医生也是黄俪文的同志。

  尽管迟疑,但黄俪文还是将乔礼杰境遇危险的事情告诉了乔智才:“礼杰那个斯坦贝克教授是美国军方的间谍,他邀请礼杰去美国别有目的,这是我们组织刚刚获知的消息。唐医生计划要去咖啡馆找礼杰详谈,可没想到……没想到唐太太说……唐医生出事了。我不知道唐医生和礼杰谈了没有,如果还没谈,那就……”

  黄俪文说不下去了,最大的担心便是于此,乔智才的一颗心也提了起来,两个人毫不迟疑地动身出发前去寻找乔礼杰,哪知赶往咖啡厅的时候却被告之,乔礼杰早已然与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走了。

  黄俪文心急如焚,乔智才却是不解:“为什么美国人为什么要这么抢礼杰?还有你们组织,怎么也这么看重礼杰?礼杰他……不就是个物理学家吗?”

  “礼杰不是普通的物理学家,”黄俪文焦急地解释,“他从事的核物理研究对医疗、电力以及武器在未来几十年发展有巨大意义。”

  乔智才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为什么陈副市长没事就往乔家跑。原来他们看中的,正是这项研究巨大的军事用途。

  黄俪文欲哭无泪,不知如何是好,乔智才更是替自己的弟弟担心,可前去机场路途遥远,就算他们开着车赶,亦是赶不到的。

  忽然,乔智才想到了一个人。他知道,那个人一定能留下乔礼杰。

  乔智才所说的那个人,正是毛六爷。

  他与黄俪文就在咖啡馆对面电话亭里给毛六爷打了电话,电话里,乔智才丝毫没有提及乔礼杰有可能面对的危机,只是像话家常地问毛六爷坏掉百达翡丽怀表机芯型号,因为他的弟弟即将动向前身美国,可以帮毛六爷找一找。电话那端的毛六爷声音平稳,但从他不断问及乔礼杰出发的时间来看,他已经完全进入了乔智才布好的局里。

  乔智才假装漫不经心地提起了乔礼杰出发的时间,又打包票般地告诉毛六爷,机芯的事就包在他的身上。面对电话里毛六爷“现在一起喝点儿”的邀请,他更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放下电话,黄俪文便一脸担心地询问这个办法是否可以管用。其实,能不能管用乔智才并不能确定,但这是他能够想到的唯一,也是最有可能的管用的办法了……

  事实证明,乔智才是对的。

  他才来到毛六爷的公馆没多久,乔礼杰便被彭旺利等人带了进来。看到乔智才,乔礼杰意外不己,乔智才亦假装意外,只有毛六爷不知自己身陷局中,尚以为运筹帷幄的他笑着请乔礼杰落座。乔礼杰心中的火,哪里能坐?当场就要离开。谁想却被毛六爷手下的特务们捉住,将他整个人按在了桌面上。

  乔礼杰愤怒不己,毛六爷却蛮横地告诉乔礼杰,如今各方对人才的争夺已是不择手段,乔礼杰绝不可能离开。不仅如此,他还命令乔智才负责乔礼杰的人身安全,如有怠慢、疏忽、互相勾结,则拿乔智才是问,

  这下,就连乔智才也怔住了。

  弄了半天,他布置得如此精妙的一个局,却把本想置身事外的自己也圈进去了……

  乔礼杰没有走成,而且,还将由他的亲哥哥看管起来。这个消息无异于一枚炸弹,激起了乔家的千层浪花。乔太太得知乔智才原来在保密局工作,气得连手都在颤抖,黄俪文有心想要替乔智才辩解,却被乔智才制止了。

  “妈,这是政府签发的支票。”说着,乔智才将一张支票放在了桌上,“礼杰虽然被限制了人身自由,但这笔休养费实在优渥,别说够礼杰用,就是咱们乔家上下拢一块儿的生活开销,它也够顶很长一段时间了。礼杰是没能走成,但在家里衣食无忧,也可以去研究所继续做实验,其实没有大家想得那么差啦……”

  曹月容伸手拿起支票,眼睛在落到金额之上时,顿时睁得圆了。

  “老三这么值钱!”

  “这……这票面太大了。”就连在银行工作的乔义英也被这数目震惊,他急忙对乔智才道,“老二你当家,这支票最好马上兑现,全额转成美金。银行现在收得紧,你一次转不了,就转两次、三次……总之一定得是美金,不然应付不了通胀贬值。”

  “义英说的在理,”刚才还满面嗔怒的乔太太立刻点头称是,摆出过来人特有的稳重对对乔智才道,“明天你跟义英去趟银行!”

  乔智才连连点头,而眼看着家人都被这张支票收买的乔礼杰则怒不可遏。

  “我不同意你们去!我的自由难道可以用这张支票购买?我绝不做这笔交易!卑鄙至极的交易!”

  说完,乔礼杰拂袖而去。

  好不容易缓解的气氛又僵冷过去,大家面面相觑,再次陷入沉默。

  虽然乔礼杰安全了,但却把乔智才卷入了漩涡中央,还有毛六爷在旁虎视眈眈……这一切的一切都让黄俪文对未来感觉到忧心。

  “有什么事,我都在身边陪着你。”

  望着满面忧愁的黄俪文,乔智才不禁温言劝慰。黄俪文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她点了点头,可是心里,仍然被一股不知名的忐忑所笼罩。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不久之前,还是乔礼杰成天跟在乔智才的身后东奔西走,现在,兄弟两个正好反过来,无论乔礼杰走到哪里,乔智才都要跟着他。

  还是那个咖啡厅,还是那个座位,桌子上的尺子、铅笔、橡皮全都摆在固定的位置上,但这一次,乔礼杰却无法像从前那般集中注意力。因为他的二哥乔智才不停地在他的对面打哈欠、挪椅子、喝咖啡,不断发出的响声让乔礼杰很快便板起了脸,对乔智才展开讨伐。孰料乔智才一点都不生气,他悄然凑近乔礼杰,告诉他:“你偷偷用余光瞥瞥你左边,看见那穿蓝色衣服的人么?再用余光看看右边窗户外面那个卖香烟的,都瞧见了吗?我们一出家门,他们就紧跟不放。我如果不守着你,就该他们坐你对面了。”

  毛六爷自然不可能放心把乔礼杰交给乔智才这个亲哥哥,当局如此重视乔礼杰的研究成果,绝不会放任他出逃。乔礼杰气愤不己,乔智才便借机会说服他跟自己回家。然而一提到回家,乔礼杰便没了脾气,思索了一番后,还是决定待在这里。

  乔智才看着弟弟半晌,方才领悟到了乔礼杰这么做的原因所在。

  “老三……你不想待在家,是不是怕跟你嫂……跟俪文打照面?”

  乔礼杰沉默着低下头去,乔智才终于明白自己并没有猜错,不由得伤感地看着乔礼杰。他一直只盯着数字和公式的弟弟,第一次感受到了爱情,却注定只能独自忍受这爱而不得的痛苦……

  知子莫若母,这几天乔礼杰被乔智才烦到抓狂的样子自然全都被乔太太看在眼里,趁乔智才下楼之际,乔太太便拉住儿子,让他想想办法,给陈副市长送送礼,减轻对乔礼杰的监视。

  看样子,乔太太是早就打算好了,送礼就用乔智才私藏的那些民国五年的茅台酒。可事情哪里像母亲想得那么简单?乔智才苦口婆心地劝,谁知不仅没有劝好,反而被母亲质疑他是不是心疼那几瓶酒。这下可把乔智才气坏了,他直言要把酒都给母亲拿来,便返回了卧室。

  哪知回到卧室,乔智才却发现,自己的酒少了四瓶。乔智才宛若被人剜了心头肉一般,又气又怒,誓要将偷酒的人抓出来。

  第一个嫌疑人就是蔡阿三,可不论乔智才如何套话,也没能从蔡阿三的口中套出茅台的下落。纳闷不己的乔智才把心里的苦恼说给黄俪文听,黄俪文却笑着告诉他,酒是乔礼杰拿的。

  乔智才好不惊讶,凭他对于乔礼杰的了解,老三是从来不喝酒的。而黄俪文接下来的话,则更让他震惊。

  “对不起……是我教他喝的酒。”黄俪文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当时巫云甫去世的消息让礼杰很难接受,我怕他悲伤过度会晕厥,所以赶紧拿了一瓶你的茅台,让他喝下一些缓解镇静。可我没想到,他现在居然会自己寻酒喝……”

  黄俪文的脸上无可奈何的笑意很快便被担忧所取代,她问乔智才:“礼杰最近的情绪好像很不好,之前还会聊聊闲天,跟我讲讲音乐。自从毛六爷把他软禁,他一天到晚闷着脸,现在还借酒浇愁,把自己喝醉……这样下去,他会不会抑郁?”

  乔智才当然明白乔礼杰绝不是因为保密局的监视而抑郁,他叹了口气,告诉黄俪文,他们会跟乔礼杰谈一谈。

  乔智才所谓的“谈”,便是他带着最后的几瓶茅台酒跑到了乔礼杰的房间,乔智才当成心肝一样放在床底守着的民国五年的茅台,就这样成就了兄弟两个的把酒交心。看着已经痛苦得如此烦闷的乔礼杰,乔智才终于也将压在心中许久的秘密告诉了乔礼杰——“我和俪文是假结婚,她对我没有感情。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是我的,是她以前丈夫的。那个丈夫死了。”

  乔礼杰震惊不己,而乔智才亦同样意外乔礼杰竟认为黄俪文是否怀孕,与他是否爱她没有关系。乔智才终于意识到,乔礼杰对于黄俪文的感情是真的,像自己一样。于是兄弟两个约定好,从今天开始——公平竞争。

  既然已经形成约定,兄弟二人便立刻展开行动。

  当晚,黄俪文归来,兄弟两个便全都殷勤地迎了上去。乔礼杰一直压在心头的大石终于缷下,因而表现得格外热情。可黄俪文全然没有回应,似是有心事般早早回到了房间。乔礼杰有些失落,乔智才却自鸣得意。他回到房间,像平时一样为黄俪文递睡衣、打洗脸水,黄俪文却显得格外生疏而客气。乔智才不禁疑惑,他本以为黄俪文心情不好,却不知黄俪文的心里正因为一个人而掀起惊涛骇浪。

  黄俪文今天之所以会出门,是应费俪娜之邀,与她一起去看电影的。费俪娜近来十分郁闷,因为她认了毛六爷做义兄,使得无法再对她有半分觊觎希望的毛六爷恼羞成怒,特意放出风去,断了费俪娜所有演出赚取外快的机会。几乎快要坐吃山空的费俪娜的烦闷无处发泄,只好把黄俪文叫出来陪她散心。

  黄俪文思量了片刻,建议费俪娜问一问乔智才。费俪娜的眼睛顿时亮了:“对啊,姐夫脑子那么灵光,说不定就有办法。”

  黄俪文笑着点了点头:“他投资也挺有头脑的,下次让他教教你怎么储蓄,多少要兑美元,多少要兑金子,他比我有数。”

  或许黄俪文并不曾意识到,她的这番话里有着一个女人对于爱人的自豪与骄傲,费俪娜羡慕地看着她,道:“姐,我真嫉妒你……有姐夫在,感觉你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黄俪文噗哧一笑了出来:“当时是谁硬拖着我,不让我嫁呀?”

  她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去,便陡然僵在了脸上——她看到了,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男子就坐在那里。虽然黄俪文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但……但这张侧脸却像极了那个人。

  那个……给她希望,也给了她难过;给了她幸福,也给了她痛苦的人——张晓光。

  然而,张晓光的出现只是一瞬,很快,便不见了影子。起初,黄俪文只是以为自己眼花了,然而,当她与费俪娜走出电影院,却再一次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影子。黄俪文疾步跟上去,却并没有在人群中找到那个人,直到不经意间望见了墙上有一个熟悉的“Z”字标志。

  黄俪文的心跳已然快到了她无法抑制的地步,她双手紧紧地攥住衣襟,心中的猜测汹涌着翻腾,像洪水般撞击着她,令她的身体禁不住瑟瑟发抖。

  “姐?你怎么了?”费俪娜追了上来,黄俪文只是摇头,她借口自己要去商场而让费俪娜先行回家,一个人站在原地等待,直到那个身影出现。

  黄俪文如同游魂一样默默地跟随着他,他们走过深夜的马路,走过一条条街道,最终弯进了一处幽静无人的小巷。

  他终于站住了。

  “晓……光?”黄俪文的声音在颤抖,她感觉自己几乎快要站不稳,就连呼吸都不畅。

  那个人,缓缓地转过了身。

  黄俪文紧紧地捂住了嘴巴,她不能让自己尖叫出声,但眼泪却早已然决堤。

  眼前的这个人,他真的是她的丈夫,她最爱的人——张晓光。

  张晓光走到她身边,紧紧地抱住了她。

  这一幕早已然被不放心跟来的费俪娜看到,又惊又恐的费俪娜想象不到姐姐竟会被一个陌生男人拥抱,她怔了几秒,终是如梦方醒,捂着怦怦直跳的心走开。

  浑然不知这一切的黄俪文只顾沉浸在对亡夫失而复得的喜悦里,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了她和张晓光。

  她一遍又一遍地询问着着张晓光的近况,她那么思念他,想要将他看个清楚,可泪水却偏偏将她的视线模糊。张晓光轻揽着黄俪文安慰,原本他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可谁想这个提议却让黄俪文尴尬了起来。

  她得回家。

  是的……如今的她,已然有了一个家,尽管结婚是假的,可那个被她称之为家的地方给了她太多的关心和爱护,她不能够毫无顾忌地说走就走。

  张晓光没有追问,只是告诉黄俪文,他现在住在大光明旅社二楼朝东的房间。

  “我明天去找你。”

  天知道在经过了这么久的伤心、思念与绝望之后,重新与他相聚是多么的难得,黄俪文又是多么想与他一起再不分开。然而,理智却告诉黄俪文这样不行。

  隔了一世的生死,她已然是另一个人法律上的妻子。

  这一夜,黄俪文流着眼泪入眠,而大光明旅社里的张晓光亦是彻夜无眠,他看着窗外霓虹,抽烟沉思,表情是深不可测的沉静。

  黄俪文终于再次见到了张晓光。

  张晓光眼中的期待与温情,他帮助她脱下大衣的默契,都让两个人在恍然间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当张晓光看到黄俪文微微隆起的腹部时,目光更加温柔。他正想伸手抚摸,黄俪文却忽然后退了一步。

  望着满面惊讶神色的张晓光,黄俪文冷静地询问张晓光到底是如何找到自己的。经过了整整一夜的情感波动,此刻的她已冷静许多,目光也多了一份理性。果然如她所料,张晓光确实早就找到了自己,也知道自己已经和乔智才结婚。

  黄俪文再也无法按捺心中的波动,痛苦地质问他为何现在才来找自己。明明活着,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失去他的绝望中挣扎,他怎么可以如此狠心?

  令黄俪文想不到的是,张晓光对此亦格外激动和愤怒。

  “我也是被逼无奈!俪文,你明白这段时间我的痛苦吗?我愤怒,我自责,我全身全心都是恨意!”张晓光的惊醒,张晓光苦苦压抑着的恨意,让他英俊的脸庞都已然扭曲。黄俪文怔怔地看着张晓光,这是第一次,她看到张晓光如此激动的一面。这样的他,让黄俪文陌生。

  印象里的他……那个时时刻刻都在温和地笑着,不急不怒不温不火,永远冷静而睿智的那个他……为何不见了?

  乔智才与乔礼杰的竞争,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眼下,两个人正就为黄俪文和她腹中的胎儿挑选礼物之事展开着激烈的角逐。

  乔智才想为黄俪文再寻一个妇科大夫,而乔礼杰却嫌弃乔智才找的江湖郎中医术不妥,拉着乔智才去找他留学归来、学背景优异又有多年临床经验的医生。而他为黄俪文选的礼物,则是一系列他精心挑选的书。乔智才虽然对书不感兴趣,但眼看着这一本本写着《孕期三百问》,《母婴健康》,《聪明宝贝知多少》,《美国育婴手册》等等图书,眼睛顿时亮了,他拉着乔礼杰,说什么也要付一半的钱,这种盗取他人筛选结果的行为,立刻遭到乔礼杰的严肃抨击。接下来,兄弟两个又在购买奶嘴上面起了争执,最终,以乔智才购买奶瓶和奶嘴,乔礼杰购买孕妇专用的托腹带而告终。尽管觉得自己在购买奶嘴上占了上风,但乔智才还是将乔礼杰买的托腹带看了又看。两个兄弟,全都恨不能所有的好东西全是自己买来的。乔智才更是不爽地嘀咕:“科学家就是高级一点啊,给孕妇买个东西还能从物理出发。”

  “物理本就渗透在生活的各个方面。”乔礼杰一本正经地给哥哥普及知识。

  “你研究的那个核物理,也跟我们生活有关系?”

  看到乔礼杰点心,乔智才不禁大吃一惊:“不会吧!你那个核物理不是造武器用的吗?像美国往日本扔的那种原子弹?听说那玩意儿危害特别大,人畜都死,连地都不能用了。这种东西还研究它干嘛?”

  乔礼杰突然认真地看着乔智才,他不再像先前与哥哥斗嘴般的随意,口吻也格外严肃。

  “我无意对原子弹辩解,但核物理绝不是一个坏东西。核物理本身是中性的,造福人类或伤害人类,那要看人类的选择。我研究核物理,是希望它能得到令人类生活更积极的应用。”乔礼杰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学者特有的理智,他再没有了平日的惜字如金,而是滔滔不绝,热情洋溢,“核物理的应用非常广泛。比如农业中,我们可以运用射线引发生物的性状突变,通过辐照小麦和水稻的种子,提升它们的品质,提高它们的产量。又比如工业中,我们可以运用射线实现某些工作的机器自动化。过去检查像船只和飞机这样的大型装置,需要投入无数人力,但将来我们可以用射线探测仪进行快速有效的检查。再比如医疗中,运用射线我们可以对肉眼无法看到的病灶进行了解,判断它们的位置和形态……”

  说到这里,乔礼杰这才意识到太深奥的东西,哥哥未必听得懂。便用更通俗的方式讲解道:“其实我所说的这些,仅仅是核物理应用的小部分,更是科学应用的极小部分。我一直认为也一直相信,在科学的帮助下,我们会在未来迎接一个新的世界。那个世界里,粮食会变多,挨饿的人们会变少,劳作的辛苦会得到机器的分担,疾病会得到良好的医治,人们不再那么疲惫,而且比现在健康……”

  乔智才怔怔地听着,他的眼中燃起了一种神往。

  “新世界”这个名字,他在黄俪文那里听到过,在乔礼杰这里也听到了,如果那个世界真的可以到来,那将是多么美好,又是多么令他期待。

  “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那个世界成真?”

  乔礼杰愣住了,二哥突然这么伤感,令他完全不能适应。但很快,乔智才便又露出玩不吝的笑容:“哎呀礼杰,话说回来,像你这样对国泰民生各个方面发展都有巨大意义的科学家,跟我这样的小市民一起竞争追女人,不太公平吧?你是不是应该……适当地让步一些呀?”

  乔礼杰的脸色也顿时板了起来:“二哥,每天晚上你和二嫂共处一室,已经是我对你最大的让步了。”

  乔智才悻悻地扫了弟弟一眼。

  无论如何,今天兄弟两个的收获颇丰,当他们将累累的战果像献宝似的呈现给黄俪文的时候,黄俪文却依旧表现得寡淡而漠然。她只在乔礼杰的邀请下,略略地听了一小会儿胎教音乐。而当乔智才心血来潮地为她唱起周璇的那首《不变的心》,黄俪文发现,自己再也坐不住了。

  “在深夜的时刻,世间万物蛰伏安眠,时间不再流动,亲爱的,当我对你说,你是我的人生全部,你是我的美梦成真……”

  他是故意为气乔礼杰才这样唱的,但这歌声却一声声摧着黄俪文的心,她实在无法在这两个不知内情却如此关心她的人面前假装,站起身便疲惫地回到了房间。

  兄弟两个面面相觑,却不知道,黄俪文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无法面对他们的友善与爱戴。如今,她的一颗心都在张晓光那里。在闻听组织里出了内鬼出卖了张晓光和其他的特科同志,黄俪文的心便开始悬了起来。她无法让自己不去担心和关怀张晓光,那毕竟是她的爱人和她腹中胎儿的父亲。尽管黄俪文将自己跟乔智才假结婚,并且张晓光是孩子父亲的消息告诉了他,也颇令张晓光惊喜幸福,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却充满了悲伤与无奈。

  对于黄俪文来说,所有的关心都是折磨。可偏偏乔智才就是如此毫无保留的给予,还在深夜黄俪文睡着的时候,悄悄给胎儿唱歌。当被醒过来的黄俪文发现,乔智才便害羞地解释:“礼杰就知道放那些英文歌,小毛头怎么听得懂?我一想,不如我唱几首中文的……”

  黄俪文哭笑不得,乔智才思量再三,最终决定给胎儿讲故事。

  “我看报纸上写,多给小毛头讲故事,可以增进和孩子的感情……等孩子生下来,看我就不会觉得陌生了。”说着,他让黄俪文躺下,低声讲起了曹冲称象。望着一脸认真而又幼稚得如同孩子的乔智才,黄俪文的内心充满了纠结的痛苦。

  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没有经历与乔智才的相逢与相识,若是不相逢,便可不相识,若是不相识,便可不相知。

  如今,她最不愿伤害的人就是乔智才,可为何命运总要给她事与愿违的捉弄?

  黄俪文将她心中的纠结说给了张晓光,并告诉他,自己想要离开乔家的想法。令她意外的是,张晓光并不赞成。他认为,内鬼现在肯定还隐藏在组织内部,他必须把这个人找出来,才能够为死去的同志们和组织除害。张晓光第一次告诉了黄俪文归省计划的内容,并希望她能够替他与组织取得联络。然而自从唐医生牺牲之后,黄俪文便再无法与组织取得联络,这让她犯了难。张晓光安慰她,礼杰是归省计划中最重要的人物,组织是不可能放弃他的。只要黄俪文在乔礼杰的周围,一定可以摸索出组织的痕迹,与组织取得联络。

  黄俪文满是忧虑的脸上,这才浮现出欣然的笑容。

  费俪娜没有想到,乔智才竟然会找自己,而且找自己的原因竟是让自己别总约黄俪文压马路。用了足足近一分钟的时间,费俪娜才意识到姐姐现在正在用自己做挡箭牌,制造机会外出。她当然不能够拆穿黄俪文,那天黄俪文与陌生男人相拥的一幕足够让她对乔智才三缄其口。然而,当她得知乔智才连毛六爷经济制裁自己的事情都不知道时,便愈发的震惊了。

  不过震惊归震惊,急于摆脱现状的费俪娜直接向乔智才询问起办法。乔智才毫不犹豫地点头,当即表示这件事情包在他身上。望着蒙在鼓中的乔智才,费俪娜忧虑万分。

  少顷,黄俪文带着临时买回来的一匹布回家,见到乔智才,便再次以陪费俪娜为借口搪塞,令乔智才颇感意外。当黄俪文得知乔智才去了自己家,请求费俪娜不要总找自己出去时,顿时大发脾气。

  她不是不知道乔智才是在关心自己,她只是……因为害怕担心自己被看透,暴露了张晓光。

  她要保护他,因为她不能再失去他第二次。

  为了寻找到组织,黄俪文开始像张晓光建议她的那样时刻与乔礼杰保持亲近。她主动要求乔礼杰教自己英语,在她的带动下,全家也都来了兴趣,一致要求乔礼杰来教大家英语。大家学得津津有味,其乐融融,却浑然不觉被冷落到一旁的乔智才脸上所带着的失落。

  乔智才再一次来到了那株香樟树下,夜色里的香樟树葱郁一如往常,然而树下的人却早已经不是当时心境。

  兀自沉浸在心事里的乔智才蓦然看到了同时出现在这里的费俪娜,事实上,费俪娜也正因为黄俪文对于乔智才的“背叛”和毛六爷对自己的制裁而烦闷不己。她当然不能把自己已经质问黄俪文“那个陌生男人是谁”的事告诉乔智才,也不能把姐姐一副抵死保护对方的态度说出来伤乔智才的心,只能叹息着自己被毛六爷经济制裁的苦恼。乔智才其实根本没有心思想对付毛六爷的办法,但又不能得罪小姨子。他想了几秒,终于灵光一现,告诉费俪娜不如利用毛六爷的弱点——多心多疑,散播小道消息,说自己和美国来的大财阀交往甚密,再真的做出一副出手阔绰的样子,如此一来,毛六爷必定害怕失去费俪娜而做出反应。

  “只要你这场戏演得好,毛六爷不仅会解除制裁,说不定还要以别的方式扶持你的经济呢。”乔智才越说越得意,甚至开始崇拜起自己的聪明才智来。

  费俪娜果然拍手称妙:“姐夫,你简直就像毛六爷肚里的蛔虫!”

  “我这么英勇,怎么会是蛔虫呢!我是胡狼……”说着,乔智才借路灯的微光用两只手在地面上比出胡狼的倒影,“专治毛六爷这种笑面虎!”

  费俪娜望着地面上的胡狼手影,露出了惊奇的目光。她好奇地向乔智才学习如何做手影,两个人一会比划出山羊,一会比划出大象,费俪娜还根据乔智才比划出来的影像学动物的叫声,玩得不亦乐乎。

  看着费俪娜充满纯真的笑颜,乔智才感到一些不可思议。

  “我就纳闷,你好歹也是百乐门的头牌,也还会那么天真?还一个劲地跟我学狗叫学狼叫?”

  费俪娜脸上的笑意微微沉淀了下去,她轻轻地叹息着,道:“因为我开心吧。云甫去世之后,我就没有像现在这样开心过……”

  乔智才怔住了,他想起了黄俪文。想起了她也是因为丈夫去世而一度悲伤,想起了她跟乔礼杰学英语时微笑的脸庞,和她坐在唱片机前听着音乐的恬静模样。

  或许……跟乔礼杰在一起才能够真正让她幸福和快乐吧……

  这个想法从乔智才的心里升出来,让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

继续阅读:第十一章 欲加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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