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的大雪让齐怀正也有些心神不宁。在办公室,郑君刚说完情况,齐怀正就给李国祥通了个电话,郑君眼巴巴地站在他边上。齐怀正说:“政委,我向你求救了,能不能给我们运几车饲料来?麦草、玉米秆、苜蓿草都行!只要能挨过这几天就行!”
李国祥在电话那一头也很为难,说:“这么大的雪怎么往你们山上运?就是拖拉机也运不进去呀。”
齐怀正说:“政委,我知道,其实上山只有几公里的陡坡路,拖拉机开着有困难,我可以组织劳力铲雪开路呀!”李国祥说:“那好,我给你组织车辆运饲料。你那边,把劳力组织好。”齐怀正说:“那好。”齐怀正放下电话对郑君说:“赶快回去,告诉林站长,你们试验站能够腾出手的人,统统给我上,我把场机关的人也组织起来。”郑君说:“是。齐场长……”郑君欲言又止。齐怀正说:“有话就说。”郑君犹豫着说:“能不能让我看看孩子。”齐怀正说:“你就把这件事情忘掉吧。今后也别在我跟前提这事了。这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忘了吧,我不跟你计较,你也就该知足了!”郑君说:“齐场长。”齐怀正不由分说地一挥手,示意郑君赶快走。他说:“郑君,赶快回去,叫林站长组织好人,铲雪清路!”
中午,蒋有友火急火燎地冲进试验室对林凡清说:“林站长,你快去看看!母羊不让羊羔吃奶了。”林凡清一惊说:“什么?母羊这么快就拒哺了?”
忽然起了一阵狂风,密集的雪花被风席卷着横冲直撞,纷纷扬扬又把天空搅得乱乱的。
林凡清和蒋有友艰难地走到羊圈边上。母羊那乞求的眼神都紧盯着他俩看,叫得分外凄凉。吃不上奶的羔羊想蹭到母羊的肚皮下,却被母羊顶开滚在地上,叫得更是凄惨。林凡清心焦如焚地拍着羊圈的围栏说:“郑君怎么还不回来呢!”
郑君沮丧地骑着马走出场部,大雪扑在他的脸上,仿佛在阻挡他往回走。郑君望着场部,他想了又想,终于下定决心,取下背上的琴,在风雪中拉起琴来。拉的是他同月亮对唱过的“花儿”调。
风变缓了,雪花还在飞舞,琴声在雪原上飘荡。
月亮正坐在床边给孩子喂奶,突然听到琴声。她放下孩子打开一扇窗,琴声卷着雪花扑了进来,月亮的眼泪哗地冲出了眼眶。
郑君停下拉琴,他在侧耳倾听。那是月亮唱的“花儿”正悠悠地飘了过来,“星星围着月亮转哎,妹妹的心儿向着哥哥哎,啥时候哥哥能来见妹妹哎,妹妹为哥去摘那星星哎……”
郑君的泪从脸腮上流了下来。他拨转马头,又朝场部走去。远处,被积雪覆盖的大地,风雪苍茫中月亮背着孩子的身影出现在场部的路口上。郑君想迎上去,但又勒住了马。
齐怀正也出现在月亮的身边。他看看远处骑在马上的郑君,又看看月亮。齐怀正说:“月亮,你要真想跟郑君,你可以回去把东西整理整理,现在就跟着他走。但你得听我把话说完了再走。”月亮说:“我不是想跟着他走,我只是想见他一面。”齐怀正说:“光见一面有啥意思呢?你要想跟他走你就跟他走吧!我想要告诉你的是,当初我最后答应娶你,是因为觉得虽然我不能同你生儿育女,但身边能有个伴儿也好。但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丈夫。现在我有了一个女儿,我想,我当个真正的丈夫不行,但我完全可以当个真正的父亲!我能同我的女儿生活在一起,我这辈子也知足了。”月亮说:“怀正哥,你的意思是女儿你想要?”齐怀正点点头。月亮流着泪说:“可我也离不开女儿呀!”
齐怀正动情地说:“月亮,我想当爹。”然后调转马头说:“如果你连爹都不想让我当,那你就走吧!”说完,大步往场部办公室走去。
月亮看看齐怀正的背影,又看看远处骑在马上的郑君。郑君看到齐怀正走了,刚想策马朝月亮走,却突然看见月亮背过身去,飞快消失在风雪中。
郑君又勒住马,呆呆地望着场部路口,那里只剩下大片的雪花随风狂舞。
林凡清走进种羊室,榆木老汉在捧草喂种羊。林凡清走到他身边说:“榆木大爷,母羊现在都拒哺了,怎么办?这么冷的天,小羊羔可能顶不到明天!”榆木老汉说:“林站长,你还想打我那点儿备用料的主意?”林凡清说:“我想起码可以救救急。”榆木老汉说:“别干这种傻事。邵教授在时,有一年,也是遇到了雪灾天,他把所有的备料全用完了,结果呢,母羊没留下几只,把种羊也全搭了进去。让他后悔啊,一提到这事,他就痛恨自己痛恨得不得了!现在这种时候,只能顾一头,两头都想顾,结果一头也顾不上!”
林凡清知道榆木老汉说得有理,也不再坚持。他神色黯淡地走出种羊室,看着阴沉的天空中,大片大片的雪花依然执拗地在飘洒着。林凡清从来没有处理这方面问题的经验,一筹莫展。远处,郑君飞马而回。
时间刻不容缓,林凡清、郑君和蒋有友带着铁铲,策马疾驰在雪原上。红柳背着孩子也跟了上来。林凡清急了,说:“你来干什么?”红柳说:“多个人多份力嘛。”林凡清说:“你就这么背着新晨干活?”红柳说:“不是要路过场部吗?我把新晨放到月亮那儿,吃她的奶不是一样吗?最多一两天的事!”
已经是深夜了,四辆拖拉机拉着满车的麦草和玉米秆停在路上,亮着灯,灯光里雪花还在飞舞。齐怀正、林凡清、郑君、红柳、蒋有友还有场部职工都在拼命地铲着路上的雪。他们全都脱掉了厚重的棉衣,即使在寒风凛冽中依然是满头大汗,灯光下一个个头上都冒着热气。
车在缓缓地前进着。一直到天光大亮,齐怀正和林凡清等人仍在奋力地铲雪。
郑君咬着牙,恶狠狠地挥动着铁锹,一副豁出命的架势在干。齐怀正看看郑君,郑君也看看齐怀正,眼里冒着火。齐怀正说:“郑技术员,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郑君说:“齐场长,人总不能说话不算数吧!”齐怀正说:“郑君,我对你说过什么了?什么也没说过!”郑君说:“可你答应月亮了!”齐怀正说:“那是我同月亮之间的事!”郑君说:“齐场长,我知道,无论从道德上讲,还是从目前的现状来讲,我都不该说什么,也无权说什么。但这件事本不该这样,就因为……后面的话我不想说了,因为我不想伤害你!你是因为革命战争才造成这样的,所以我很敬重你,但有一句话我不得不告诉你,我是真心地深深地爱着月亮……”
齐怀正看了郑君一眼,眼神中流出了许多的同情,说:“我知道,可我……”齐怀正没把话说完,转身又使劲铲起路上的积雪。
独自留守在试验站的榆木老汉一宿没合眼,他早上赶往羊圈,发现有十几只小羊羔因为又饿又冷已死在圈里。榆木老汉看看天,雪花依然在飘着。榆木老汉悲怆地喊:“老天爷,咋就不开眼哪!”
榆木老汉来到种羊室边上的草垛旁,捧起一把草,但突然又放下了,自语:“我不能把种羊也搭上啊,把种羊搭上,也就是把这试验站的命根子搭上了。”榆木老汉又回到羊圈。又有两只小羊羔倒下了。母羊和小羊羔凄惨地叫着。榆木老汉含着泪说:“孩子们,你们都挺一挺,挺过今天就会有吃的了。再挺一挺好吗?”
天近黄昏,山坡公路上,积雪已清除开来。清除积雪的人一个个都累得筋疲力尽了。
齐怀正对郑君说:“郑技术员,你还是另外再找个女人吧。我要当孩子的爹。月亮也离不开女儿,事情就是这样!”
红柳歇了会儿对林凡清说:“凡清,你先回吧。我去月亮那儿接孩子去。”红柳骑上马,林凡清心疼地看着也已筋疲力尽的红柳强撑着策马朝场部方向奔去。
到了傍晚,大雪说停就停,云开了,鲜红的夕阳抹在雪原上。
一辆装满饲料的拖拉机开到试验站。齐怀正、林凡清、郑君、蒋有友骑着马直奔羊圈。
已是老泪横流的榆木老汉绝望地看着他们。羊圈旁,已有三十几只死去的羊羔堆在雪地上。
林凡清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头皮一阵阵地发麻,心里像堵了一团东西蒙在那里。郑君一下跪倒在雪地上,哭喊着说:“老天爷啊,你干吗要这么折磨我们呀,每一只羊羔身上,都有我们的血汗在里面啊!这以后,你还让我们怎么干呀!老天爷……”他又想到月亮和孩子的事,悲从中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号啕大哭起来。
窗外是血红的夕阳,红柳的脸也被映得红彤彤的。她的奶已经涨得快不行了,挤掉了些,这才敢给新晨喂奶。月亮愁眉苦脸地坐在床边,看着正在床上熟睡的婴儿发呆。
红柳真是见不得月亮那副怨天尤人的可怜相,在一旁数落她说:“这事有啥好犯难的呢?要说吧,齐场长的想法也不过分,也在情理之中。当丈夫当不成,但当爹总可以当的呀!身边有个孩子,总比孤零零一个人过日子要强。你和郑君还可以再生嘛。”月亮说:“红柳姐,你咋把啥事都看得这么简单!”红柳说:“世上的事本来就没啥复杂的,是啥事就是啥事,想开了,也就啥事都没有了。孩子给齐场长,你们再生一个,你好好地跟着郑君过日子!这不也很好吗?”
积雪上映着鲜红的晚霞。羊圈旁,郑君跪在雪地里嚎啕大哭。
林凡清也极其痛苦,但他一把将郑君拉了起来。林凡清喊:“郑君,你这是干什么!鬼哭狼嚎的,这点打击你就趴下了?”郑君呜咽着说:“对!我就是受不了,我就是趴下了!”林凡清说:“什么叫男子汉?顶天立地才是个男子汉!怎么才能顶天立地?在什么打击面前都能把腰杆挺得直直的那才叫顶天立地!”齐怀正说:“林凡清同志这话说得对!”郑君冲着齐怀正喊:“你要处在我的地位你来受受看!”
齐怀正知道郑君这话不光是指着羔羊饿死这件事,林凡清也听出来了。林凡清说:“那也得顶住!世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榆木老汉说:“这么好的羊羔死了那么多,是让人心痛啊,但后面还有好多的事比在这里心痛更重要!”齐怀正说:“打仗总会有牺牲的,先赶快给羊喂料吧!”郑君看了齐怀正一眼,不满地说:“说得好轻巧呀!如果你没黑夜没白天地接过羔试试?”齐怀正说:“我没黑夜没白天地行过军,出生入死地打过仗!也差点死过去好几回!难不成每次都像你这么哭天抢地的?不过是接了几天羊羔,有什么好吹的!郑君你这小子是不是欠揍了?”郑君说:“那你揍揍试试!”
齐怀正此时也怒火中烧,捏起拳头就想去给郑君一拳,被林凡清一把抱住。林凡清喊:“你们有气都揍我吧!揍死我,我也就不再受这份罪了!你们都是什么人哪!就这么点打击至于吗?”齐怀正这时也突然冷静下来,说:“我太冲动了,请你们原谅。我是这儿的站长,羔羊死得这么多,我来承担责任!郑技术员,对不起,我把话说过了,你没白天没黑夜地接羔真的很辛苦。”
林凡清等人忙了一整晚,把母羊和剩下的羊羔安顿好,一直到羊羔们吃饱了奶,安静地蜷缩在母羊身边睡着了,林凡清才回到家。红柳早就做好了饭,正在给孩子喂奶。
红柳已经知道死了羊羔的事,她问林凡清说:“凡清,这事怎么办?”林凡清长叹一声说:“齐场长已经打电话给李国祥政委了,看他怎么处理吧。死了这么多羊羔,这责任重大啊!我是试验站负具体责任的副站长,这责任就得我担下来呀!”红柳说:“他们会把你怎么样?”林凡清说:“我也说不上来,受处分是难免的了。”红柳说:“这是天灾!谁也顶不住。”林凡清说:“天灾那是客观,但主观上呢?”红柳说:“主观上我们也努力了呀!你瞧你的手,我的手,还有其他人的手,谁不都是满手的紫血泡!”林凡清说:“事情要是像你说的这么简单就好了。他们还是会让我从主观上找原因的。死了这么多羔羊,他们也没法向上级交差呀!”
蒋有友敲门进来,看到红柳在喂奶,忙又抽身回去。
林凡清走出门,问蒋有友说:“什么事?”蒋有友说:“齐场长陪着李政委来了。”林凡清说:“这么早就赶来了?”蒋有友说:“李国祥政委气得脸都发青了。林站长,你可要顶住啊。”林凡清叹了口气说:“顶不住也得顶啊!”
林凡清赶过去时,郑君已经在那里挨训了。李国祥指着羊圈边上堆成一堆的死去的羔羊,厉声地对林凡清和郑君说:“这是国家的财产,人民的财产,你们怎么向人民交代!”郑君说:“政委,这是天灾。”李国祥说:“我不知道这是天灾吗?可我要问的是,你们在天灾前做过什么思想准备?为什么饲料储备得这么少?不要老强调客观,你们得从主观上找原因!”郑君说:“客观就是客观,天灾就是天灾,干吗非要扯到主观上去!要说主观,我们已经尽到最大的努力了。你看!”郑君伸出手,手掌上布满了血泡,“这是什么?铲雪清路,整整一天一夜,人都差点累死在路上!”李国祥说:“打起这么点血泡算什么?我们在战场上冒着枪林弹雨,随时把命都搭上,可打了败仗,照样要作检查!在这件事上,你们必须做出检查来!我再说一遍,不要强调客观,要从主观上找原因!”齐怀正说:“李政委,我是实验站的站长,这份检查我来做!”李国祥说:“你作为牧场场长,兼着试验站的站长,你当然要作检查,包括我李国祥,也得向上级作检讨,死了这么多羊羔,我作为总场的领导,总得向上有个交代吧?但林凡清同志是试验站的副站长,是负责具体日常工作的,怎么能不作检查呢?先作检查,然后总场常委再作出处分意见。”
郑君大声喊起来:“不行!这太冤枉人,太不公允了!”
林凡清拉住郑君说:“政委,对这件事,我一定做出深刻的检查,也应该受到处分!我是负责具体工作的,责任当然全在我。”郑君说:“不行!这不公平。”李国祥说:“那怎么才算公平?”郑君说:“这检查首先让老天爷作!等它做完了,我们才做。天灾就是天灾!哪有天灾该由人来负责的!”李国祥说:“你这话不对!天灾下面有人为!大江大河边上为什么要筑堤坝?就是为了要防洪水。洪水是天灾,筑堤坝就是人为,就是主观努力!现在我要问的是,你们筑的堤坝在哪儿?备用料为什么备得那么少?”林凡清说:“政委,你批评得对!”
李国祥说:“希望你们从这件事上好好吸取教训!”说着,很生气地上了小车:“齐怀正,跟我一起走,再到受灾的牧业队去看看!”
李国祥和齐怀正坐着小车走后,郑君冲着林凡清喊:“天塌下来,你顶得住吗?你要顶不住也要写检查吗?世上哪有这么不讲理的人!”林凡清平静地说:“政委说得有道理,我们过冬的饲料没有备够,这不是责任是什么?就像防洪水的河堤,河堤被洪水冲垮了,那不是筑河堤的人的责任,难道去怪洪水吗?”郑君一挥手说:“林凡清,我不干了!我真的不想干了,这样干太憋气了。豁出命在干,却还要受指责,受这冤枉气!”林凡清说:“你想当逃兵吗?”郑君说:“对,我就想当逃兵!我受不了了,我的精神都快要崩溃了!”
李国祥的小车在雪原上疾驰,长长的车辙深陷在雪地里。齐怀正对李国祥说:“政委,让林凡清写份检查就行了,要处分就处分我。”李国祥说:“为什么?”齐怀正大声地说:“因为我是站长!再处分他不公平。他们已经干得够艰难够辛苦了。政委,我把话说白了吧,我就是要保护林凡清这个人,不能让他受伤害。”李国祥说:“那他的责任呢?”齐怀正说:“不是让他写检查了吗?这就够了,还要咋样?”
已是凌晨,林凡清从试验室回来,就趴在桌子上写检查。
红柳把熟睡的儿子放到床上,心疼地看着林凡清说:“你真要写检查?”林凡清说:“不写过不了关啊。”红柳说:“不写又怎么啦!能把你怎么样!郑君说得对!豁出命在干,干吗还要受这冤枉气!”
林凡清苦笑着摇摇头,说:“不写不好吧?再说,从主观来讲,我是有很大的责任。如果夏天割更多的草,备更多的料,哪会出现现在这样的事?”
红柳坐在床边想着月亮和郑君的事,她有些担心地说:“郑君他真的想走吗?”林凡清说:“不知道,最近这些日子,他心情一直不好。”红柳说:“是不是为月亮的事?”林凡清说:“齐场长不肯同月亮离婚了,因为他想当孩子的父亲。他有这种想法也不奇怪,一个从死亡线上爬出来的人,又丧失了生育的能力,突然有了个从法律意义上讲属于他的孩子,这是件多么喜出望外的事啊!”红柳说:“他这样做,不是苦了月亮,也苦了郑君了吗?”林凡清说:“所以郑君就想走啊。”红柳说:“那你呢?”林凡清说:“我能走吗?你老爹把我钉在这儿了,再大的委屈,再大的苦难,也得坚守在这儿呀。男人把事业一丢,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价值呢?”红柳说:“我问的是郑君想走你是什么态度,我知道就是要杀你的头你也不会走的!”林凡清说:“那当然不能让他走!他这个人,身上毛病不少,但有一条,就是干事踏实认真,有股子拼劲,业务上也很在行。”红柳叹了口气说:“那时我总觉得月亮和他处得挺好的,能成为一对。可月亮偏要嫁给齐场长,不过也难怪,齐场长也是个好人,又是个战斗英雄,美女爱英雄么。”
有人敲门。林凡清打开门,看到郑君牵着马,马上驮着行李。
林凡清惊呆了,说:“郑君,你真要走?”郑君说:“对!”林凡清说:“你这样做好吗?”郑君说:“没什么不好的。”林凡清厉声说:“那你就是个逃兵。”郑君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去哪儿都可以工作,而且都是革命工作。”林凡清说:“如果再遇到现在这样的情况呢?在这世上哪儿都有委屈,都有打击,都有冤枉,你再逃?”郑君不想再分辩下去,故作潇洒地挥了挥马鞭说:“我走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再见!”转身就走。
林凡清上去一把拉住郑君压低了声音说:“你不要你女儿了?你不要月亮了?”
这话一下子扎到郑君的心坎儿里了,他强忍着泪说:“她们已经不再属于我了。”林凡清说:“郑君,我劝你不要走!你瞧,我们的事业虽然遇到了一些挫折和困难,但毕竟开始了,而且有了成果。”郑君愤懑地说:“那是你的事业,不是我郑君的事业!我同你不一样,你是为了继承你老师的事业来的,又有一位爱你的姑娘死心塌地地跟着你,还有齐怀正这样的领导跟你称兄道弟的。可我有什么呢?除了我背着的这把琴外,什么都没有!还要吃苦受累再加上受气!我决不在这儿干了,我要离开这个让我痛苦的地方!”说着,牵着马就往院外走。
林凡清大声说:“郑君,你这一走,你就是个逃兵,你身上就会烙下一个永远的污点!”
郑君向院门口走了几步,回头说:“我身上已经烙下污点了,再加上一个又有什么!”林凡清又上前拉住郑君说:“郑君,你只有留下的义务,没有走的权利。因为你是自愿到这儿来参加革命工作的,你不能当这样的孬种!”郑君说:“林凡清,你不要再拖住我不放了,我的义务到此为止!你也没有权利硬拽着我叫我陪你在这儿受这份苦,遭这份罪!”郑君用力一挣,林凡清倒在了地上。
天空依然是繁星闪烁,积雪把夜空衬得很亮。郑君骑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试验站,走向苍茫的雪原。
林凡清奔进试验室,摇电话机。但他想了想,把电话搁下,又奔出试验室,冲向马厩。
林凡清骑着马在雪原上狂奔。
地平线上露出一线曙光。郑君并不像他自己声称的那么坚决,原本骑着马的他不知什么时候又跳下马来。积雪很厚,他每走一步,双脚都会深深地陷入雪中。他牵着马在雪原上慢慢走着,走得很慢,走得也很艰难。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或者他是真的希望林凡清能再追上他,更坚决地把他拦下来。
天刚亮,齐怀正走进办公室,正把大衣挂到墙上的衣钩上。林凡清满头白霜地冲进办公室。齐怀正吃惊地问:“林凡清,出什么事了?”林凡清痛心地说:“郑君走了!”齐怀正说:“他去哪儿了?”林凡清说:“走了!离开试验站了,你还不明白吗?”齐怀正还没反应过来,说:“为什么?羊羔死的事?责任我已经担了,检查你也写了,跟他没什么关系呀!”林凡清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跟齐怀正解释好,齐怀正其实是个直肠子,如果不把话往明里说,他是很难拐过弯来的。林凡清想了一下,对齐怀正说:“齐场长,我能不能说上几句我本不该说的话。”齐怀正说:“说吧,我与你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话。”林凡清说:“齐场长,我林凡清能跟你这样一位战斗英雄搭档做朋友一起工作,这是我的荣幸。”齐怀正说:“你别给我戴高帽子,有话直说。”林凡清说:“你同月亮的事,我无权说三道四,但现在关系到我们的工作和事业。本来,你就不该跟月亮结婚,我说了,你这样让月亮守活寡是不道德的。后来郑君同月亮之间出了事,郑君还受了处分。当时为了不让郑君去水利工地,你做得也很让我钦佩!你答应等孩子生下后,同月亮办手续,让月亮和郑君得到幸福,这一切,你都让我由衷地敬佩!但现在……”齐怀正明白了,但他还是不能痛下决心,如果让月亮跟着郑君,那就意味着他齐怀正又将是孤家寡人一个,他忘不了从护士手里接过那个孩子时的幸福和满足,那是他过去从不敢奢望的:我已经是孩子她爹了,现在又要让我放弃,这怎么可能?他放不下,齐怀正的心被揪得生疼,他说:“凡清,我真离不开我的女儿,月亮走了,我女儿也会跟着她走。”林凡清能理解,但他必须得让齐怀正清醒过来,他说:“但你为郑君想想,也为月亮想想啊!”齐怀正站在那里想了好一会儿,抬头问林凡清说:“郑君真的走了吗?”林凡清看到了希望,说:“天还没亮,就把行李驮到马上走的,可能已经快到车站了。”
齐怀正跺了一下脚,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自责地说:“他娘的,我自私,我太自私了!林凡清,咱们走!”林凡清说:“去哪儿?”齐怀正说:“直接去车站,这儿离车站近。”
齐怀正和林凡清策马在雪原上飞奔。
快到路口车站时,郑君骑的那匹空鞍马朝齐怀正、林凡清迎面而来。林凡清懊恼地说:“糟糕,走了!这是郑君骑的马。”
远处,一辆长途客车在路上消失。齐怀正看到了,说:“林凡清,追长途车,现在还追得上!”
林凡清追了几步喊:“等等,齐场长,你快听,郑君可能没走!”
齐怀正拉住马,四下张望了一下,说:“没听见什么呀!”
林凡清:“你听呀,这风声中还有琴声,肯定是郑君在拉琴。”
小提琴声从车站路口悠悠地传来。齐怀正也听到了,赶紧说:“快,林凡清,把他的马也牵上!”
郑君在路口车站伤感而深情地拉着小提琴,脚下堆着一堆的行李。齐怀正和林凡清策马奔来,他们在离郑君不远处跳下马。郑君也看到了他俩,放下了琴。
齐怀正和林凡清走到郑君跟前。
郑君有些愧疚地望着两人,说:“我是个感情用事的人,可当汽车在我跟前停住了,我却迈不动脚了。一直到那车开走,我才明白,其实根本不想走!因为我的脚一上了那辆车,我就真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逃兵!你林凡清说得对,一个没有事业心的男人就不算是个男人。我也想起许静芝说过的话,她说,她为爱情而来,为事业而留。她心中的委屈还不够大不够沉吗?凡清,我这里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一个女人都能这样,我郑君堂堂七尺男人难道还不如一个女人?”
林凡清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握住郑君的手。
齐怀正也有些懊悔,上前说:“郑君,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月亮,我太自私了!”
郑君摇摇头,没有说话。
齐怀正说:“其他的我不多说了,但有一条我必须得提!郑君,咱们三个是为一个事业走到一起来的,如果你肯留下,我们三个就得立个规矩,不管咱们三个之间怎么吵,怎么骂,实在不行就打一架,都行!但为了咱们的事业,绝对不允许散伙!”林凡清说:“齐场长,这个规矩立得好!”郑君说:“齐场长,我会留下!而且,这个规矩我郑君该第一个来遵守!”
三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春色明媚,绿草如茵,顶着风寒的矢车菊开得正艳。齐怀正帮月亮把行李放到马车上,说:“咱俩的手续是办完了,可你和郑君的手续也要尽快办,不然人家要说闲话的。”月亮轻轻地拍拍孩子说:“知道了。怀正哥,郑君说了,这孩子永远姓齐,永远叫齐美兰,你永远是她的爹,等孩子长大一些,就让她回到你身边。”齐怀正依依不舍地看着婴儿,说:“既然郑君和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再自私一次。不瞒你说,女儿现在黏在我的心上,分开来就跟划拉我的肉一样痛!好好把我的女儿带好吧,我真的太想当爹了。月亮,谢谢你和郑君这么体谅我。”月亮说:“怀正哥,那我就走了。”
齐怀正点点头,眼里含着无限的温情在婴儿的小脸上轻轻地亲吻了一下。然后说:“月亮,现在林凡清和郑技术员忙得没日没夜的,红柳也带着娃娃跟他们一起熬夜,所以郑君不能来接你了。本来我也该送你去,但我这里也忙得脱不开身,你就自己去吧。”
月亮抱着孩子说:“去试验站的路我已经走了好几回了,我自己能去,你就放心吧。”齐怀正说:“走吧,你要像红柳帮林凡清一样,帮着郑君把工作做好。”月亮含着泪点头说:“知道了。”然后拉拉齐怀正的手说:“怀正哥,我好对不住你呀!”齐怀正说:“是我对不住你。不是你对不住我。你们的事情早该办了,是我私心重了点,才把这事拖成这样。快走吧,赶到试验站就要过晌午了。把美兰给我带好!”
月亮赶着马车走向草原。齐怀正含着泪朝他们挥手。
路上,矢车菊艳艳地开满了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