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韩天航2018-05-30 09:2110,710

  黄昏,帐篷前的马车上已装满了扎成包的羊毛,林凡清同一些工人正往马车上捆绳子。

  林凡清对一位年纪稍大的工人说:“老周,今晚你把这车羊毛先运下去,快去快回。”老周说:“是。”林凡清叮嘱说:“路上要小心。”老周说:“林站长你就放心吧,这路我熟。”

  夜深了,红柳、月亮带着孩子进了帐篷休息。其他男人都在帐篷外铺块毡,盖上被子准备睡觉。林凡清说:“郑君,你不是想拉琴吗?那就拉个琴再睡吧。”郑君苦笑着说:“你看看我这剪过羊毛的手,全是血泡,还能拉琴吗?”林凡清说:“在冰天雪地的时候,你那手冻僵了不还在拉琴么?这点血泡算什么,拉给月亮听的时候什么都不怕,拉给我们听听就不行了?”郑君说:“行,拉什么曲子?”林凡清说:“就拉澳大利亚的《剪羊毛歌》,什么‘手推着剪刀嚓!嚓!嚓!’。”郑君说:“行啊。”

  郑君在拉琴,蒋进江盯着琴,十分的好奇,心想:“这么个玩意儿怎么能拉出这么好听的声音。”

  帐篷里突然传出孩子哇哇的哭声。月亮从帐篷里钻了出来。

  郑君收起琴:“怎么啦?”月亮说:“郑君,美兰好像有些不太舒服,是不是病了?”郑君说:“有没有发烧?”月亮说:“你进来看看吧!”

  郑君进了帐篷,摸了摸美兰的额头。

  月亮说:“怎么样?”郑君说:“好像有些烧。”月亮着急地说:“那怎么办?”红柳说:“月亮,你别急。离这儿二十几里地有个牧业队,我明天抱着美兰去牧业队的卫生室看看。”月亮说:“我自己去吧。”红柳说:“你找不到路。要是迷了路就更麻烦,还是我去吧。我从小就在这儿长大,对这儿每座山头都很熟,你只要把我的新晨看好了就行。”月亮说:“红柳姐,那就谢谢你了。”红柳说:“你和我的男人都拧着劲儿在干事业呢。这个时候,你还客套什么!”

  晨曦刚吐出一点儿橘红色。红柳背着美兰,骑上马。

  郑君说:“红柳,你现在就走?”红柳说:“孩子烧得厉害,不能再耽搁了。”说着红柳一夹马肚,马就下了山坡,上了小路。月亮喊:“红柳姐,你当心点!”红柳回头喊:“你放心好了,我很快就回来的,新晨就拜托你了——”

  又过了一天,太阳刚露出半边脸,蒋有友赶着羊群对林凡清说:“林站长,这儿的草羊群吃得差不多啦,咱们得再拔帐篷继续往前转草场啊!”林凡清说:“红柳带着孩子去看病了,我们走了她到哪去找我们?再在这儿待两天吧。”蒋有友说:“待一天可以,再待两天,羊又得挨饿了。先这样吧,今天我们得把羊群赶到对面的山坡上去放,羊毛你们也得跟我们到那儿去剪。”

  蒋有友和刘世棋带着蒋进江、杨北斗还有其他剪羊毛的工人,赶着羊群往另一个山坡走去。林凡清和郑君也骑上马。

  郑君关照月亮说:“你就留在这儿把新晨看好,我们就在对面的山坡上,离你这儿不远,看得到的,不用怕。”月亮点头说:“你们放心去吧。”

  路上,郑君黑着个脸对林凡清说:“凡清,你看我身上少了什么了?”林凡清一愣说:“少什么了?”郑君说:“你仔细看看!”林凡清这才发现郑君背上一直没离身的小提琴不见了。他惊诧地问:“咦,你的琴呢?”郑君说:“今天一早起来就不见了。”林凡清说:“在这儿谁会拿你的琴?肯定你是搁错地方了。”郑君说:“琴是我的命根子,睡觉时我都搁在身边的,怎么会搁错地方?昨晚我不是还拉了吗?”林凡清说:“那谁会拿?”郑君说:“我怎么知道!反正就在我们这几个人中间,你得帮我查查。”林凡清想了想,说:“好吧,但你不要声张,要不会影响工作。”郑君气恼地说:“这种人怎么这么可恶,他偷了琴能有什么用!能跟他一起生儿子啊!”林凡清说:“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人家不一定是偷,可能只是出于好奇,拿着想看看玩玩。”郑君说:“想玩那也得跟我吭一声呀!”林凡清说:“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他拿了琴能到哪儿去?能找到的,别急。”

  中午,大家团坐在草坡上一起吃饭。

  林凡清站起来对大家说:“同志们,有件事我想问问大家,就是谁看到郑技术员的小提琴了?如果看到了,就告诉郑技术员。”杨北斗喊:“我看到了!”郑君说:“在哪儿?”杨北斗说:“是蒋进江趁我姐夫睡着时偷的!”蒋进江紫涨着脸说:“我没偷,是我拿着想看看。”郑君说:“那琴呢?”蒋进江说:“丢了。”郑君恼火地说:“丢了?丢在哪儿了?”蒋进江说:“我把琴藏在林子里,再去找就找不到了。”

  郑君冲上去,朝蒋进江就一记耳光甩了过去。

  林凡清喊:“郑君,你怎么能这样!”蒋有友也不乐意了,说:“郑技术员,你怎么能打人呢!”郑君说:“你不也打了吗?”蒋有友说:“他是我儿子,该我打,但你不能打,你打了我就不乐意!”郑君说:“可他偷了我的琴!”蒋进江委屈地说:“我不是偷,我只是想拿着玩玩。”郑君说:“强词夺理,那琴呢?现在琴在哪儿?”蒋有友说:“我赔你!”郑君说:“你赔得起吗?这琴是林站长的父亲特地请上海音乐学院的教授替我挑选的,我拉着特别地顺手,可——蒋进江,你说,琴呢?琴到底到哪儿去了?”蒋进江怯怯地说:“我真的找不到了。”

  郑君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冲上去还要打,蒋有友横过去挡住他,两人便你推我搡地对打了起来。

  林凡清喊:“都给我住手!”

  帐篷里,月亮正拍着新晨睡觉。有一青年牧民掀开帐篷门帘喊:“月亮嫂,快去看看吧,郑技术员和蒋有友打起来了,林站长怎么劝也劝不开。”月亮看看新晨已经睡着了,马上走出帐篷跟着那青年牧民朝对面的山坡奔去。

  草原上,一股很大的龙卷风黑压压地朝营地方向卷来。一瞬间,龙卷风把枯叶和枯枝腾空卷起来在空中狂舞,天空顿时也变成了黑压压一片混沌。

  月亮赶到郑君边上,郑君和蒋有友已不在争吵,两人都已打得鼻青脸肿的。林凡清气得脸色铁青,蒋进江还在一边伤心地哭着。

  龙卷风虽然离他们还有些距离,但外围带起的狂风已经让他们挤成一团,羊群也拥在一起,惊慌失措地咩咩叫着。龙卷风狂吼着从他们的边缘掠过,天色昏暗得像黑夜一样。

  月亮想冲出去,但郑君把她拽了回来。郑君喊:“你不要命啦!”月亮急得直哭,说:“新晨还在帐篷里呢!”林凡清安慰地说:“别急,等风过去了咱俩再一起回营地看看。”郑君恼火地说:“我跟蒋有友的事,你跑来干吗?”林凡清说:“郑君,你还像个大学生吗!还像个技术干部吗!做事就这么不冷静!”郑君一挥手说:“行,我动手,我错了,我作检讨!”月亮心急如焚地哭着说:“可孩子咋样了呀!”

  龙卷风拖着尾巴走远了,月亮跳起来就跑。林凡清站起来也想跟着去,但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了。郑君说:“怎么,你不跟着过去看看了?”林凡清更担心剪羊毛的进度,说:“有月亮去看就行了。现在风过去了,咱们还得赶快继续工作。你看,又白白耽误了半天工夫,这鬼天气!”

  月亮赶到帐篷那儿,发现草地一片凌乱,帐篷和孩子都无影无踪了,只有扎帐篷的两根铁杆还竖在那儿。月亮吓得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傻了。

  风瞬息间就平息了,刚才被大风肆虐过的草地,凄凉地散落着片片的花瓣和碎叶。林凡清招呼大家赶快开工,继续剪羊毛。

  月亮走到他们跟前,眼睛呆呆的直直的。林凡清觉得有些不对,说:“月亮,你怎么啦?”月亮流着泪木木地说:“帐篷让风吹没了,新晨也让风吹没了。”说着,一头栽倒在地上。

  林凡清和郑君等人跟着月亮赶回到原先扎帐篷的地方,看到除了两根扎帐篷的铁杆外,草地上什么也没有了。

  大家四下散开找孩子。在林子里,蒋进江突然惊喜地叫起来:“找到了!”

  人们以为是孩子找到了,都朝林子那儿涌去,蒋进江兴奋地夹着琴走出林子,然后一下子跪在郑君面前,举着琴说:“郑技术员,还你琴!我以后再也不敢了。”郑君哭笑不得地说:“你现在找到琴又有什么用?眼下我们只想找到林站长的儿子!”

  第二天,林凡清和郑君等人又散开找了整整一天。眼看着山坡顶上托着个像烧红了的铁饼似的太阳,孩子还是没能找着。一群人陆陆续续回来,汇集到原来扎帐篷的那片草地上。林凡清闷头抽着烟,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红柳。远处传来马蹄声,是红柳背着孩子骑马回来了。

  红柳跳下马,高兴地抱着孩子对月亮说:“美兰在那儿打了一针,睡了一觉,烧就退了,好了。我往回走时,遇到的那阵风好大啊,我在山洞里躲了一阵。”红柳正说着呢,发觉所有的人情绪都不对,忙问:“咦?你们这都是怎么啦?”月亮一下就哭倒在红柳的脚下说:“红柳姐,让我咋跟你交代啊!”

  血红的太阳悬在半山腰上。哈里木、阿依霞古丽也赶着羊群在转场。

  哈里木突然勒住缰绳,他隐约听到山脚下的草丛中有孩子嘶哑的啼哭声。两只牧羊犬叫着朝那孩子哭声的方向奔去。哈里木也策马直追了过去。

  草丛中,新晨蜷伏在一片破碎的帐篷布里。哈里木抱起孩子,看看四周,四周一个人影也没有。

  哈里木竖起毡房。夜幕降临,西边的天际只留下一条青紫色的光带。

  阿依霞古丽正在给新晨喂鲜奶泡的馕。哈里木说:“我们就在这儿住两天吧,找找孩子的亲人。他们丢了孩子该有多着急啊!”阿依霞古丽说:“这儿好像没有看到有人来过的样子。”哈里木说:“那也得找找,要不孩子是从哪儿来的呢?”阿依霞古丽说:“刚才那场风好大呀!”哈里木说:“你看,孩子蜷在破帐篷布里,肯定是那场风把帐篷给吹跑了,孩子就蜷伏在帐篷里了。”

  已经两天过去了,下午,又有两车羊毛在往山下拉。

  蒋有友跑到正在埋头剪羊毛的林凡清跟前说:“林站长,这儿的草快吃光了,得继续转场啊!要不羊就要掉膘了。”郑君在一旁说:“可孩子还没找到呀!怎么走?总不能撂下孩子不管呀。”林凡清说:“已经找了三天了,别再找了,明天一早我们就走。”郑君说:“干吗不找呀!”林凡清说:“连丢掉的那一天,已经四天了,在这荒山野外,就是找到了,也……”郑君说:“那也得找!哪怕是……”林凡清说:“如果真是这样,我和红柳不是就彻底绝望了吗?给我们留点希望吧!”

  红柳骑着马还在草原上继续找着哭喊着:“新晨……新晨……”除了山的回响,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回声。红柳也快绝望了,可她不甘心哪,为什么老天会突然给她降临这种灾祸?

  红柳精疲力竭地回到帐篷前,林凡清倒了杯奶茶递给她。

  林凡清说:“别再找了。”红柳说:“不!我要找,就是他死了,我也要找到他!”林凡清说:“明天我们怎么也得上路了。”红柳说:“你们走你们的,我一个人留在这儿找!”林凡清说:“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就能找得到了?”红柳说:“那不去找,就什么希望也没有了!”林凡清说:“可我们不能搁下工作,搁下这么多人不管呀!”红柳冲动地说:“林凡清,丢了的是我红柳的儿子,也是你林凡清的儿子!你咋能说得那么轻松,就这样一走了之?你不要儿子了?”林凡清说:“我要!如果用我的生命能找回儿子,那我情愿去死!但现在办不到!”红柳说:“办不到也要办,反正我不能把新晨一个人撂在这儿!”林凡清说:“红柳,你实际一些!”红柳流着泪喊:“不行,我要找到我的儿子!”

  月光下,林凡清远离营地,独自走到山坡的塔林旁。只有在没人的时候,他才能放下自己的自尊,失声痛哭。

  郑君看到林凡清离开,便跟了过去。他还没走到跟前就听见林凡清痛哭的声音。郑君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呆呆地站在那里。

  林凡清发现了郑君,忙停止抽泣,擦了擦眼泪说:“郑君,你找我有事?”郑君尴尬地说:“你哭你的吧,我没事。要不,我陪着你一起流泪,如果我流泪能减轻你的痛苦的话。这事全怪我,我不该同蒋有友打架,要不月亮就不会离开帐篷了。月亮现在也是吃不下饭,睡不成觉啊!”林凡清拍了拍郑君的肩头,说:“这事怎么能怪你和月亮呢?这是天灾,谁也怪不得的。”

  篝火旁。月亮把美兰抱给红柳说:“红柳姐,我的美兰赔给你吧。”红柳推开说:“孩子有赔的吗?再说,你可别忘了,这孩子姓齐。”郑君过来说:“红柳,你去看看凡清吧。”红柳说:“他怎么啦?”郑君说:“在那儿哭呢,眼泪哗哗地就止不住。”红柳心头一惊,心疼了,说:“他在哪儿?”郑君说:“就在山坡上坐着呢。”

  红柳走到林凡清身旁,林凡清的脸腮上闪着泪光。红柳深情而内疚地轻轻地摸了摸林凡清的肩头。红柳在林凡清身边坐下说:“我是女人,爱哭,你哭什么!不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吗?”林凡清说:“可我有些承受不住了。”红柳一咬牙说:“我听你的,孩子不找了,明天一早咱们上路吧。”林凡清含着泪说:“红柳,我知道话是该这么说,可就像你说的,儿子是你红柳的,也是我林凡清的。儿子丢在这儿,我的心也跟着落在了这儿。让你离开这儿,作为母亲,下这个决心有多难,对我这个父亲也就有多难!虽然我拼命说服自己,说这都是为了我和你父亲的事业,可说来说去,心里还是堵得慌。”

  红柳说:“凡清,别再说了。”

  林凡清说:“就这样离开,我觉得对不住你,对不住孩子!可要是不离开,对不住的人会更多!我不想下这个决定,可又不得不下,我真的快承受不住了!”

  红柳的眼泪也止不住了,说:“凡清,对不起,我光想着自己的感受,想着丢了的儿子,却让你心里添堵,也让郑君和月亮跟着难受!为这事,月亮的眼睛就没干过,她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她害了我们新晨似的。还有郑君,我们解脱不了,他们也会陷在里面没法出来。凡清,我们上路吧,我想了,我们还可以再生一个的。”

  林凡清一把把红柳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清晨,一个青年牧工赶着辆马车来到林凡清他们驻扎的营地,马车上拉着一顶新的帐篷。

  青年牧工对林凡清说:“林站长,齐场长听到你孩子的事,也很着急,他问,是不是再派些人来帮着找。”

  林凡清说:“不找了。我们这么多人,整整找了四天了。再找下去,所有的工作都耽误了,我就成了罪人了!”红柳说:“不找了,这么大的地方,这么深的草,谁知道风把孩子刮到什么地方去了,何况这么多天,孩子就是找到了,恐怕也……”林凡清一挥手说:“我们上路。”

  下午,哈里木来到林凡清他们扎帐篷的地方,看到两堆熄灭了的篝火的炭灰,又看到两根露在草地外面扎帐篷的铁杆,铁杆上还有残留着的帐篷的帆布条。哈里木拿下帆布条,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包在孩子身上的帆布,对比着看一看,果然是同一顶帐篷的。于是他立刻策马绕着这片草地飞奔,一边寻找一边双手做成喇叭形朝四下喊:“有人吗?有人吗……”

  除了山在回响,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同他呼应。哈里木失望地勒住马,叹了口气。

  哈里木回到阿依霞古丽的羊群边。阿依霞古丽说:“找到了吗?”哈里木摇摇头说:“他们已经走了。慢慢找吧,总有找到的一天。只要孩子活着就好!我们就把孩子当成自己儿子吧。”阿依霞古丽说:“那就给他起个名吧。”哈里木想了想说:“在没有找到孩子亲人前,他就是我们儿子,但还是起个他们汉族名字吧。”阿依霞古丽赞同地点头说:“好,那你就给他起个汉族同志的名字吧。”哈里木说:“在草窝子里找到他的,那就叫茂草吧。”阿依霞古丽说:“这个名字好。”

  绿草如茵,鲜花遍野的夏牧场,林凡清他们把最后剪下来的羊毛装满了两马车。

  林凡清对那几位工人说:“老周,老张,小王,你们跟着车回吧,这些天,跟着我们试验站的人一起吃苦,辛苦你们了。”老周握着林凡清的手说:“林站长,我们看到了你的这种工作精神,我们这点辛苦算啥!不过林站长,我们要回去了,你一定要保重身体,万事要想得开。”林凡清说:“没什么,我和红柳都已经想开了。好了,你们走吧,路上要当心。”

  老周等几个工人都同林凡清紧紧地拥抱了一下。

  夜晚,一顶新帐篷竖了起来。帐篷前又燃起了篝火。

  郑君对帐篷里的月亮喊:“月亮,你抱着孩子出来。”月亮抱着孩子出来说:“啥事?”郑君在月亮耳边叽咕了几句,月亮点着头说:“好,好。”月亮出来后,郑君拉着林凡清说:“凡清,你去帐篷睡吧。”林凡清说:“你这是干什么!”郑君说:“进去吧,我和月亮求你了。”月亮说:“林站长,这事全是我的错。你进去安慰安慰红柳姐。你要不肯进去,就是你不肯原谅我和月亮,要不,我给你跪下。”林凡清说:“别……”

  郑君把林凡清推进了帐篷里。

  帐篷里,红柳看到林凡清进来了,就一把抱住林凡清低声痛哭起来。

  林凡清说:“红柳,我也没想到,搞这么点事业,会这么艰难。看来,天灾人祸,想躲都躲不开。”红柳反而宽慰林凡清说:“我说了,我们再生一个。”

  帐篷外传来郑君那带着浓厚的哀伤的琴声……

  篝火旁。郑君在投入地拉琴,月亮抱着孩子坐在他身边。刘世棋、杨北斗、榆木老汉已在山坡下的草地上铺好毡子,盖上棉大衣睡了。只有蒋有友和蒋进江仍坐在郑君对面的篝火旁看着郑君拉琴。

  蒋进江对蒋有友说:“爹,我也想学拉琴。”蒋有友说:“那你就去拜郑技术员当老师。”蒋进江说:“可我怕他不肯收我。”蒋有友说:“郑技术员这个人,我是看明白了,刀子嘴,菩萨心。你去给他跪下,磕上三个拜师头,他会收的。”

  蒋进江站起来,走到郑君跟前,等郑君一曲结束就扑通跪了下来,连磕了三个头。

  郑君吃惊地说:“蒋进江,你这是干啥?拿琴的事我不是已经原谅你了吗?”蒋进江说:“郑技术员,我要拜你为师,教我拉琴吧!”蒋有友也走过来,说:“郑技术员,请你别跟我这个粗人计较,教教孩子拉琴吧。这孩子上学时,老师就说他音乐学得好。”郑君:“你识谱吗?”蒋进江说:“我识简谱。我上小学和初中的时候,老师教过。”郑君高兴地说:“行啊!这样我也就有个音乐的伴儿了。其实,我拉琴也是个半吊子,不过教教你还可以。但第一你要放好羊,第二才是学好拉琴。”蒋进江说:“知道了,谢谢郑技术员!”郑君把琴递给蒋进江说:“来,我现在就开始教你。”

  夏季一晃而过,转眼间秋风萧瑟,夜晚的草原上透着寒意。蒋进江在篝火旁跟着郑君学拉琴,他的琴已经拉得有模有样了。

  郑君在一边指着谱子说:“不对,不对!你看到没有?这儿是从后半拍起,前面你没有看到有一个休止符吗?你瞧,停,起!对,就这样!记住啦?这一段,起码再拉上十遍!”蒋进江说:“那我就拉上二十遍。”郑君说:“对,学东西就是要有这股子精神!”

  秋风吹拂着枯黄的草原,泛着金色的波涛。哈里木和阿依霞古丽赶着羊群转场回到林凡清他们扎过帐篷的地方。哈里木要在这儿扎毡房。阿依霞古丽背着茂草不满地说:“天还早着呢,干吗要在这儿扎毡房。”哈里木说:“我们不但要在这儿扎帐篷,而且还要在这儿住几天。”阿依霞古丽说:“这为啥?这儿的草又不好,羊又不爱吃。”哈里木说:“那也得在这儿住几天。你看看这两根铁杆杆,可能就是这孩子的父母在这里扎过帐篷。不管这孩子在不在,他父母说不定都会来这儿找的。”阿依霞古丽说:“他们要是不来呢?”哈里木说:“如果今年不来,明年我们夏天转场的时候再来这儿住上几天,秋天转场回来,也再住上几天,我想,我们总有一天会碰上他们的。只要心诚,真主会帮助我们,也会保佑他们的。”阿依霞古丽点点头说:“我明白了,愿真主帮助我们!”

  林凡清他们赶着羊群也在往回走,就在快要转向哈里木扎毡房的地方时,红柳一把抓住林凡清。林凡清说:“怎么啦?”红柳含着泪说:“不要走这条路!看到新晨丢失的地方,我会受不了的。”红柳摸着肚子说:“我不想让肚子里的孩子感受到他失去哥哥的痛苦。”郑君说:“对,凡清,不要让红柳再触景生情了。”林凡清说:“那好吧。”

  当他们经过那片山坡时,可以远远地看到哈里木的毡房和烟囱里冒出的袅袅炊烟。

  林凡清轻轻叹了口气,继续前行。他们没有看到,哈里木的毡房前,茂草正迈着小腿追着哈里木的一只牧羊犬在玩耍。

  阿吾斯齐乡的赵彩霞家,自从许静芝帮她接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后,就总想着怎么报答这个恩人。她也观察到这两年许静芝一直背着个药箱独来独往的,就想张罗着帮她介绍个对象。她心里盘算着,许静芝是大城市里来的,又是个有文化的,必定眼睛里挑人,一般的愣头小子肯定看不上。但有个人选赵彩霞还是很有自信的。这天,一个英俊的年轻人走进她的屋,对赵彩霞说:“表姐,你找我有事?”赵彩霞笑着说:“何玉田,那天我上你们家去吃饭,你娘不是让我给你介绍对象吗?我们这儿就有个现成的,绝对配你!”何玉田说:“我想找个有文化的女人。”赵彩霞说:“人家是个大学生,人也长得漂亮,只怕是你配不上她。”何玉田说:“她是干什么工作的?”赵彩霞说:“咱们乡的兽医。人漂亮,有文化,心眼儿也特别好,我们乡里的牧民都很敬重她。”何玉田一笑说:“那我恐怕就配不上了。”赵彩霞说:“配上配不上,见了面再说!要说呢,你也是个中专生,又是托克里乡的畜牧技术员,人又长得这么英俊,哪一个女人见了你不都心痒痒的?”何玉田不好意思地说:“哪有这回事呀!要不,我对象不早就找上了。”赵彩霞说:“没找上是因为你眼光太高!那些排着队找你的姑娘你都没瞧上。今天我陪你去见见她,你要是看上了,我再给你们撮合。”

  赵彩霞兴冲冲地领着何玉田来到许静芝的小木屋前。

  赵彩霞热情地喊:“许兽医!”许静芝打开门,一看是赵彩霞就说:“是赵彩霞呀,你找我有事?”赵彩霞说:“我带个人来看看你。这是我的表弟,叫何玉田。”

  何玉田很有礼貌地朝许静芝鞠了一躬。许静芝虽然是哈萨克女人的打扮,但她美丽姣好的容颜和那种大家子出身的气质一下子就深深地吸引住了何玉田。何玉田朝许静芝腼腆地一笑,敏感的许静芝也感觉到了什么,对赵彩霞说:“有事吗?”

  赵彩霞说:“没事就不能来串串门啦?你瞧我这表弟,长得有多英俊哪!”何玉田不好意思地拉了拉赵彩霞,说:“表姐!”许静芝立马意识到了赵彩霞是在给自己介绍对象。她顿时很反感,冷淡地说:“赵彩霞,你有事来就说事,要是没事,我还有事呢。”赵彩霞以为许静芝只是害羞,大大咧咧地说:“要说有事呢,也有事。我想把我表弟介绍给你,你看看要合适就谈谈,要觉得不合适呢,就算!”许静芝心里更不是个滋味,说:“赵彩霞,谢谢你的好意,如果就是为这事,那你们请回吧!”赵彩霞不高兴了,说:“许兽医,你这人怎么这样!我赵彩霞是个直肠子,说话不会拐弯。我赵彩霞把你许兽医看得很高,很重,很了不起,我才想把我表弟介绍给你的,真是热屁股碰到了冷面孔。”

  许静芝这时也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些过了,缓和了一下口气说:“赵彩霞,对不起,我真的有事要出去。你表弟叫什么?”何玉田有些尴尬地说:“我叫何玉田。”许静芝说:“何玉田,对不起,我话说得有些不近人情了,请你们原谅。但我想告诉你们的是,这辈子我决心过单身生活了,所以不会再考虑个人问题了。”赵彩霞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群孩子热炕头。干吗要过单身生活呀!”许静芝说:“这是我的私事。”说着许静芝走向马厩,解下马说:“赵彩霞,何玉田同志,失陪了。”许静芝跨上马走了。

  赵彩霞撇撇嘴说:“真是个怪女人。”何玉田说:“表姐,是你这事做得有些莽撞了。事先得告诉人家一声,再来见面也不迟呀。”赵彩霞说:“放屁!她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许静芝骑马走在草原上,感到情绪有些恶劣。天色阴沉,几片雪花飘了下来。许静芝其实没什么事,但此时又不想再回去,于是策马信步朝哈里木家走去。

  天空中雪花越聚越多,纷纷扬扬飘洒着,许静芝走到哈里木的毡房前,跳下马。哈里木的几个孩子正在同茂草玩,一见到许静芝就亲热地奔了过来。茂草蹒跚着跟在后面,突然一个趔趄摔倒了,许静芝赶紧过去把他抱了起来。哈里木听见声音,也从毡房里迎出来。

  许静芝说:“哈里木,你的羊群怎么没到林凡清他们的试验站去配种啊?”哈里木说:“用不着了。”许静芝说:“怎么啦?”哈里木说:“去年,林站长不是跟我们赵乡长商议,让我们乡里派两个人去学习,乡里自己就可以成立配种站了,用不着把羊赶到那么远去配种了。林站长这个人真是个大好人哪。”许静芝冷笑一声,说:“好人可以说,大好人,那可还算不上。”哈里木说:“静芝妹妹,你对他的仇准备记到哪一天呀!对我们来说,他就是个大好人。”许静芝岔开话题,看看茂草说:“哟,哈里木,这是谁家的孩子?”哈里木说:“是我在草原上捡来的。”许静芝说:“捡来的?怎么回事?”

  哈里木和抱着茂草的许静芝走进毡房内。阿依霞古丽给许静芝端来热热的奶茶,又给茂草热好奶子让他抱着奶瓶喝。哈里木把捡到茂草的经历跟许静芝叙述着,许静芝怜爱地看着靠在自己怀里咕嘟咕嘟喝着奶子的茂草,同情地深叹一口气说:“那孩子的父母会多伤心啊!”哈里木说:“是这样啊。所以我和阿依霞古丽下决心要找到孩子的父母。我们还给孩子起了个你们汉族同志的名字。”许静芝说:“叫什么?”哈里木说:“叫茂草。”许静芝说:“这名字有意思。”她对这孩子陡然有了一种说不清的疼爱,央求哈里木说:“哈里木,你已经有三个孩子了,把这个孩子给我带吧。”哈里木说:“静芝妹妹,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肯结婚?除了林站长,世上就没有别的男人了?像你这样的条件,找个男人有什么难的。”许静芝说:“哈里木老哥,你又在戳我的心。今天赵彩霞带着她表弟来找我,要把她表弟介绍给我,弄得我好难堪。我把她跟她表弟也给得罪了。世上找个男人当然不难,难的是我这个心,我这个心,已经让林凡清装满了,它怎么也装不下另一个男人了。”

  哈里木又敬佩又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静芝妹妹,你也太痴心了。”

  许静芝看着茂草,茂草喝完了奶子,蜷缩在她的怀里睡着了。许静芝实在是太喜爱这个孩子了,再次请求说:“哈里木老哥,把这个孩子给我带吧!我一见这孩子,就感到特别地亲切,特别地喜欢。”

  哈里木犹豫了一会说:“那好吧,你就当他的妈妈吧。不过,我和阿依霞古丽也还是他的爸爸妈妈。等我找到他的爸爸妈妈后,我们就得把孩子还给人家,这是做人的良心!”

  林凡清推门走进齐怀正的办公室,拍打着身上的雪花。

  齐怀正刚放下电话,高兴地对林凡清说:“凡清,你们这次任务完成得不错啊。政委对你们的工作也很满意。你们的羊毛,通过检验,被评为一等品了。经济收益也上了一个台阶。只是……”齐怀正想起丢失的新晨,心里也酸酸的,说,“可惜,多好的一个孩子啊!怎么一点线索都没有?”林凡清说:“那场风刮得天翻地覆的,连帐篷都被刮得无影无踪。那时的草长得又深又密,在那儿找孩子,就像大海捞针一样。”齐怀正说:“我听月亮说,全是因为齐美兰病了,才惹出这个事来。我心里真是很过意不去。好兄弟,你跟红柳讲,我齐怀正会永远记住她这份情的!”林凡清说:“齐场长,你千万别这么说。这也是天灾,谁都不怪。要怪,也只能怪我们太粗心。齐场长,不说这个了,你找我来,不只是为这件事吧?”齐怀正说:“总场党委决定,经师党委的批准,要把咱们的试验站提格为种羊场,下设两个牧业队。我兼种羊场的场长,也是挂个名。你呢,任副场长,具体工作还是由你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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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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