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春天,师部要召开防疫工作总结表彰大会,林凡清被通知去开会。一到师机关,他就被刘科长请到了办公楼畜牧科,窗外已是满眼的春色。
刘科长照例又给林凡清沏了杯茶,对林凡清说:“林凡清同志,这次控制疫病的工作,你完成得很出色,我们准备给你评个先进啊。头伤怎么样了?”林凡清说:“就是破了一层皮,现在全好了。”刘科长说:“没什么后遗症吧?”林凡清说:“没有。”刘科长说:“你这脑袋可值钱哪,砸坏了对我们的损失就大了。林凡清同志,怎么样?还是调到我们畜牧科来工作吧。”林凡清说:“不行。”刘科长说:“不要一下就拒绝么,我们商量商量怎么样?”林凡清说:“没商量的余地!”
刘科长叹口气,想了想,试探着说:“我这个畜牧科科长让你来当!或者你提出你的条件?”
林凡清说:“刘科长,你别费口舌了,我主意已定,人的一生恐怕只能干成一件事情,只要能把自己想干的事情干好了,也算没虚度自己的一生了。我这一生想要干的事,就是要把老师的事业继承下来,搞好畜种的改良和选育工作!希望你能理解我,支持我。争取把我们的项目尽快批下来!”刘科长说:“林凡清同志,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兵团就是把这个项目批下来,我们畜牧科的意见就是,试验站放在南山牧场要比放在你们沙门子牧场更合适,所以你还是到我们畜牧科来工作吧。”林凡清说:“刘科长,你别压我,我不会屈服的。我就要在我老师那个试验站工作,无论有多大的困难,就是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刘科长说:“你老师留下的那群羊不是也不在了吗?”林凡清说:“只要人在就行!”
刘科长苦笑一下,心说这个软硬不吃的驴粪蛋,但还是握了握林凡清的手说:“那我就祝你成功。”林凡清说:“刘科长,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支持我!”
在阿吾斯齐乡的春牧场,草原上春意盎然。
阿吾斯齐乡当地的牧民,一直受着缺医少药、牲口死亡率高的困扰,虽然也有畜牧员,但是兽医这块儿,却一直是空缺。许静芝表面上是为了防疫工作临时调配到地方上的,但实际还是有些被下放的意思。江一涛是想让她到牧区过几个月苦日子,吃了苦才能知道在机关工作的好处,或者就能回心转意。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大城市来的娇小文弱女人来到草原进了牧区,反而是如鱼得水。牧民们对这位医术高明的女兽医顶礼膜拜,许静芝因为自己的专业特长终于能学以致用,心情也变得十分舒畅,很快就融入了当地生活,还学会了骑马。这天,阿依霞古丽跑来请许静芝去他家的毡房,两人离开村公所,一起并肩骑马走在草原上。
许静芝说:“阿依霞大姐,这么老远跑来找我干什么?”阿依霞古丽说:“哈里木骑的马病了。他骑的马又是咱们牧区最好的马啊,哈里木心疼得坐卧不安,连饭都不想吃了。”
哈里木已经等不及了,也策马跑来接许静芝说:“许兽医,快救救我的马吧!”
马卧在毡房前的草地上。哈里木在许静芝的指导下,用木棍把马的嘴撬开,许静芝把一盆药灌进马的嘴里。许静芝说:“哈里木兄弟,马没什么病,就是积食了,灌上药,放两个屁就会好的。”哈里木不敢相信这事就这么简单,说:“真的没什么大事吗?这匹马可是我的命啊。”许静芝笑了,说:“你要不放心,等马好了我再回去。”
哈里木刚松开手,马打了个喷嚏,喷出一些药,溅到许静芝的脸上。
阿依霞古丽提着一壶水过来说:“许兽医,赶快洗个脸。”
阿依霞古丽倒水,许静芝接水洗脸。
阿依霞古丽钦佩地说:“许兽医,你可真了不起!一个姑娘家干吗要干这种又脏又累的活呀?”许静芝说:“既然我学了这个专业,那就得吃这份苦啊。你看,你们牧区不就需要我这样的人吗?要不,你的马、你的羊病了,谁来帮你们看呀?”许静芝说这话是有深意的,她想留下来,留在牧区就意味着自己有更多的自由能去寻找林凡清。
哈里木也深有感触,说:“就是这话!我一想起那天的事,心里就后怕啊!要是不听你的劝,就会像李春生的羊群一样,硬是闯卡子,结果春牧场没走成,羊都染上了病,只好全埋掉。两口子哭得呀,懊悔死了。我嘛,听了你的劝,转道走,现在羊群嘛,只只都好好的!许兽医,我真要好好感谢你呀!”
许静芝叹口气,说:“哈里木,阿依霞古丽,现在牧区的疫情已经控制住了,过上几天,我也就要回去了。”哈里木说:“什么?你要走?那可不行!说什么你都不能走呀!过去,我们阿吾斯齐乡从来就没有过像你这样的大学生兽医。有时,也来过一两个给牲口看病的郎中,可医道不行,要的钱又多!你怎么能走呢?”许静芝说:“那我得服从组织分配啊。”她真是不想走啊,回去,就意味着还得被江一涛的事纠缠。虽然江一涛在她面前一直表现得很大度,可许静芝知道,在机关里,所有人都已经在她身上贴了个标签,机关秘书科的工作虽然舒适而安逸,但江一涛和宋科长的目光就像芒刺在背,多待一天都让她觉得是一种煎熬。
那匹卧着的马放了几个响屁,突然站了起来,看上去全好了。
哈里木看着马又精神了,高兴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想到许静芝要真是走了,那他的马怎么办?还有他的羊群,还有老母亲养那几头奶牛……他对许静芝说:“许兽医,看在朋友的份上,你不能走啊!”
没过两天,全乡的人都知道了许静芝要走的这个消息。阿吾斯齐乡政府前,许多牧民围着许静芝和乡长。大家都喊:“许兽医,你不能走啊!”赵乡长说:“许静芝同志,你就留在我们乡吧。我们牧区,多么需要像你这样的人啊!只要你肯留下,我去找你们的领导。”牧民们都喊:“许兽医,你就留下吧!”
许静芝满眼闪着感动的泪,她真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想要她留下来。
乌鲁木齐那边,防疫时外派出去人员大都已返回。秘书科宋科长接到一份上头关于许静芝工作调动的批文,很是吃惊。他赶忙找到江一涛,把这个情况汇报给江一涛。
江一涛挠挠头,对宋科长说:“既然地方政府坚决要求许静芝同志留在那儿,上头也批了,她本人又愿意,那就让她留在那儿呀。”宋科长说:“那你的事儿?”江一涛说:“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姑娘,既漂亮又聪明,又有学识,而且还有事业心。我最欣赏她的就是她那鲜明的个性。”
宋科长说:“江副主任,既然你对她那么……还是让她回来吧,再努力努力?”
江一涛苦笑着摇摇头,然后果断地一挥手说:“不用了,在她身上再努力也起不了作用的,还是让她去干她喜欢的工作吧。”
草原上一座毡房边。山坡上已是鲜花盛开,百灵鸟三三两两地在草丛中飞起飞落。
许静芝为一头母牛打完针,一位哈萨克老大娘感激地端上一碗热奶茶让许静芝喝。阿依霞古丽骑着一匹马过来,在许静芝身边下了马。
阿依霞古丽笑着说:“许兽医,哈里木,木拉,还有其他乡亲们都让我来叫你,你快去吧。”许静芝说:“有什么事吗?”阿依霞古丽笑着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鲜花盛开的山坡下有一栋小木屋,四周围用围栏围了起来。院里有牛棚马厩,木屋外还有一只小羊圈。几棵高大的白杨树耸向天空,树叶在风中哗哗响着。
赵乡长、哈里木、木拉、小何等几十位乡亲站在木屋前,他们一见到阿依霞古丽领着许静芝来了,都热烈地鼓掌。
赵乡长热情地说:“许静芝同志,欢迎你在我们乡落户!”
哈里木说:“许静芝妹妹,你能留下,我们全乡人都高兴啊!为了能让你留下,赵乡长找县长,县长找地区的书记,地区的书记找自治区的大领导,然后又找到你们兵团的大领导,这才总算把你留住了。”
小何把十几头羊赶进羊圈。赵乡长说:“许兽医,这十几只羊,是我们政府送给你的。”许静芝说:“谢谢,谢谢!”
哈里木说:“你的羊,我来给你放。”
有一位老大娘牵来了一头奶牛,木拉说:“许兽医,这奶牛是我们乡亲们合伙儿送你的。”许静芝说:“那我怎么好意思呢!”哈里木说:“收下吧,这是我们一片真诚的心意。”许静芝点点头,她很感激乡亲们这份真诚的热情。但她的眼里依然满含了惆怅,她想要找的人会在哪里呢?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眼里便流下泪来。
小木屋的木床上铺着毡子和毯子,墙上挂着壁毯,用木头隔成两间的小木屋显得温馨而舒适。外间还有铁火炉和铁火墙。陆续还有牧民给许静芝送来日用品,有人给许静芝送来毡子和毯子,还有人给许静芝送来了一串串熏羊肉,小木屋里很快就堆满了挂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许静芝感动地说:“乡亲们,太谢谢你们了。”
在沙门子牧场场部,齐怀正刚跑了几个牧业队回来,听小石说他不在的时候,杨月亮天天去办公室找他。齐怀正心里烦,林凡清又不在,想找人说话都没地方。他思忖着总这么回避也不是办法,要么再把话说狠点让她回去,或者想辙儿让杨月亮转移一下注意力,拖上段时间再说吧。于是齐怀正去了杨月亮现在住的集体宿舍,敲了敲门。
杨月亮开门一见是齐怀正主动来找她,高兴了,她以为有了转机,忙说:“怀正哥,你找我?”齐怀正说:“月亮,这些日子忙得我晕头转向的,也没把你安排好,你在这儿过得还好吗?”杨月亮说:“雪一化,草一长,这儿比我们老家漂亮多了。肉吃得也比我们老家的多。我喜欢这地方。”齐怀正叹口气,用恳求的口气说:“月亮,回老家去吧。”杨月亮失望了,说:“你还要赶我走啊!”齐怀正说:“不是我要赶你走。我说了,这婚我没法同你结。”杨月亮哭了,说:“可在老家,定了亲了,我就是你的女人,死也是你的人!你赶不走我的。”
齐怀正看说不通,转头想走,但想想还是耐着性子说:“你硬要赖在这儿,我也没办法。但这婚,我是不会跟你结的!”
杨月亮急得哭喊:“怀正哥!咱俩这婚不结是不行的!我要就这么回去,我有啥脸面再去见我爹,再去见家里的亲戚?”
齐怀正为难地想了想说:“那你说这事该咋办?反正这个婚我是没法跟你结的!”杨月亮抹着眼泪说:“这个婚不结,我就去死!”齐怀正叹了口气,说:“这样吧,你现在这儿住下,咱们的事拖一拖再说。但你不能老这么闲置着。”杨月亮这段日子一直闲着没活干,早就心惶惶了。她说:“那你就给我一个活干吧。”齐怀正想让她离开场部,但牧业队又不太好安排,考虑了一下说:“这样吧,你先去试验站,那儿的活多,人手少,你去帮他们搭把手吧。”杨月亮说:“去干什么?”齐怀正说:“放羊。”
林凡清也回到了沙门子牧场,他推门走进齐怀正的办公室说:“齐场长,我回来啦。”
齐怀正赶忙迎上来握着林凡清的手说:“真怕你回不来呢。”林凡清说:“恐怕是回不来了。”齐怀正一惊说:“怎么回事?”林凡清说:“刘科长要调我到师里的畜牧科工作。”齐怀正说:“不是以前就调过你吗?怎么你这次同意啦?”林凡清说:“不同意不行啊!他说试验站不放在我们沙门子牧场,而是要放到南山牧场。那我还留在沙门子牧场干什么?”齐怀正不相信地说:“你真同意啦?”林凡清说:“他说我到师畜牧科后,可以更好地发挥我的作用。”齐怀正开始相信了,生气地说:“就是说你同意了?”
林凡清慢条斯理地说:“我能不同意吗?”
齐怀正大怒说:“你要走你就走吧!不过林凡清,你可真不够朋友啊,就这么撂下我不管了?我现在完全看到你们的作用了!去年,你和郑技术员搞优化配种,今年年初的产羔率和双胎率,还有羊羔的成活率都比以前高。疫情发生后,我们的防治也做得好,全场几十群羊只处理掉三群羊,再包括红柳的那一群。年初报表上来,全场的羊只总数比去年还多了五成!”林凡清说:“这不就是科学的力量吗?”齐怀正说:“那你干吗要走?还有,红柳的那群羊处理掉了,但为了给试验站再配上一群母羊群,我让郑技术员和红柳到全场所有的羊羔中,去挑最好的380只母羊羔调给了你们试验站。红柳现在放牧的就是这群羊!”林凡清说:“可试验站要真正开展工作,仅仅这些是不够的。”齐怀正说:“还要什么?我再去争取呀!李政委不是说总场党委决定了,不管上面批不批,我们牧场良种培育试验站今年一定要成立!工作一定要开展!因为我们已经尝到了甜头。”
林凡清说:“这是真的?”齐怀正说:“你可以去问李政委去,春节后总场党委开会定的。”林凡清说:“那你干吗不早告诉我?”齐怀正说:“你不是正在忙着防疫吗?”林凡清笑了,说:“齐场长,我不会走。刘科长是带着威迫口气同我谈的话,但我回答他说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老师的那个试验站工作。无论有多大的困难,就是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
齐怀正猛地醒悟了过来,知道林凡清在哄他,哈哈大笑起来,说:“林凡清,你他妈是在耍我呀!你这个鬼东西,我想你也不是那样的人!不过李政委说,如果兵团把项目批下来了,我们还是要从师里去争取过来。”林凡清也笑着说:“我也这么想。关键要看我们有没有这股坚忍不拔的韧劲!”
齐怀正把林凡清送出门口说:“林凡清,我怕你们的试验站人手不够,让杨月亮也去你们那儿帮把手。你让郑君明早赶马车来接一下。总场给牧场的清油和面粉今晚就送到了。明天顺便把你们的清油和面粉也拉走吧。”林凡清说:“怎么?那姑娘不是来跟你完婚的吗?婚不结了?”齐怀正一挥手说:“结什么婚呀,扯淡!”林凡清说:“怎么啦?”齐怀正说:“走你的!你他妈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刚才差点把我吓得个半死!”
鲜花盛开的草原上,红柳正放着羊群。因为有了林凡清的承诺,她很快就从失去羊群的痛苦中解脱了出来,在她的眼中,林凡清就是她的希望,她一生的幸福所在。
林凡清骑马过来喊:“红柳——”
红柳看到是林凡清在喊他,便飞也似的冲了上去。林凡清跳下马,红柳什么话也没说,就同林凡清吻在了一起。郑君正好骑着马走上山坡,一看到红柳和林凡清正在热吻,便顺势从背上取下琴,拉起了小夜曲。林凡清看到郑君赶忙推开红柳。
郑君笑着说:“嘿嘿,我刚才可什么也没看见噢。”林凡清说:“你怎么来啦?”郑君说:“林凡清,我不知道你回来了,我是来给红柳拉琴的。你看,我可以骑在马上拉琴了。”说着,得意地在马上熟练地拉着琴说:“怎么样?不过你们继续,你们继续。”说着骑着马拉着琴下了山坡。琴声在山坡上回荡。
晚上,郑君提着琴从外面回来,看到林凡清正躺在床上看书。他想到下午林凡清和红柳的事,不由地嘿嘿一笑,把琴往琴盒里装。林凡清白了他一眼,说:“干吗?”
郑君说:“凡清,你和红柳快要结婚了吧?我看着你俩那热烈的样子,我真是又妒忌又羡慕。”林凡清说:“结婚的事还顾不上吧,先得把试验站的工作开展起来再说。其实……”他脑海里许静芝的身影瞬息间闪过,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脸色也变得有些茫然。郑君说:“怎么啦?说话吞吞吐吐的。”林凡清说:“其实,这事我决定得有些太匆忙了。细想起来,我对红柳还谈不上……算了,不说了。”郑君说:“但她很爱你!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呢,对她也有些半推半就的。”林凡清说:“那天,我看到她的那群羊被处理掉后,她的那份悲痛太让我不忍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得到一些慰藉。”郑君说:“但同情和怜悯可不是爱啊。”林凡清似乎是在给自己一个说法,他努力赶走刚才在心里的那一刻恍惚,说:“不过我肯定会同她结婚的,男人的承诺就应该是铁一样的承诺。坦白地说我很喜欢她,她有很多可爱的地方,爱也是可以培养的么。那天,她对我说,她要用她全部的生命来支撑我的事业。这些话,怎么能让我不感动。”郑君说:“凡清,你是幸福的。红柳姑娘长得这么美丽,谁见了都会爱上她的。事业未成就,爱情先到来,这也是一种幸运啊!”
林凡清一笑说:“别酸了你,睡觉吧!”
下午,蓝天上飘着白云,太阳开始西斜。
郑君赶着已装上面粉和清油的马车来到场部门口。
齐怀正帮杨月亮把行李装上车。
杨月亮说:“怀正哥,试验站我去,但你别以为这就把我给打发了。我是你的女人,这点啥时候都变不了!”
齐怀正没有正面回答杨月亮的话,只是对郑君说:“让月亮跟着红柳一起放羊吧,红柳一个人放那么大一群羊也太累了。按定额,三百只一群的羊得三个人放。”郑君说:“现在哪有三个人放一群羊的?有两个人放就很不错了。”齐怀正说:“就这样吧,月亮去后,你和林凡清都多关照点儿。”郑君说:“齐场长,这个你尽可放心。”齐怀正烦心地一挥手说:“上路吧。”杨月亮伤心地哭了。
郑君赶着马车在草原那崎岖的小路上走着,时不时偷眼看看杨月亮。杨月亮还坐在车上哭泣,水汪汪的眼睛里噙满了泪,脸颊被夕阳映得红扑扑的。他在办公室里撞见过这姑娘,听刚才她和齐怀正的对话也大概猜得出姑娘的身份,但为什么齐怀正会把她打发到试验站来,郑君有些好奇,却又不好意思问。
杨月亮伤心地哭了好一会,一直到离场部很远了,这才抹了把泪停下不哭了。杨月亮不甘心地对郑君说:“郑技术员,我怀正哥在这儿是不是有相好的了?”
郑君一时没明白,说:“你说什么?相好?什么相好?”
杨月亮说:“就是齐怀正有没有别的女人了?”
郑君说:“噢,你说的是这个相好啊。”他想了想说:“这好像不太可能,牧场的女同志本来就少,而且都有主了。我也没见他同哪个女人有往来。”
杨月亮说:“那他为啥不要我?”郑君吃惊地说:“他不要你?为什么?你长得这么漂亮,又这么年轻,他会不要你?不可能吧!”杨月亮说:“我十几岁时,我爹和他爹就为我俩定了亲。现在我爹让我来同他完婚,可他说啥都不同意。”说着,又伤心地哭了。郑君有些打抱不平地说:“这事就有些怪了。部队为了解决战士和干部的婚姻问题,组织上从山东,从湖南,从江苏,从上海招来一批批女兵,现在还是僧多粥少,分配都分配不过来。许多人眼巴巴地希望能相上一个。可他倒好,你这么年轻,这么漂亮,千里迢迢地找上门来,他反而不要。他会不会……”杨月亮说:“咋啦?”郑君说:“没根据的话我不敢瞎说。世上啊,难说清楚的事恐怕也真不少。”
大车又走了一会儿,杨月亮似乎把烦心的事暂时搁下了,问郑君说:“郑技术员,你有对象吗?”郑君说:“还没有。”杨月亮说:“那你为啥不找一个,你有文化长得也俊。”郑君说:“怎么说呢?我来新疆时,总觉得有位美丽的姑娘在这儿等着我。到这儿来后,才发觉一个都没有。”杨月亮说:“总会有一个的!”郑君笑着说:“说不定我要找的人还没出世呢。”杨月亮乐了,说:“郑技术员你可真逗。你身上背的是个啥呀?我看你整天都背着它。”郑君说:“是小提琴。”杨月亮说:“小提琴是干啥的?”
郑君从背上解下琴,拿上琴就在马车上拉起来。悠扬的琴声回荡在草原上。
杨月亮从来没听过这种音乐,虽然不懂,但还是听得入了神。等郑君一首曲子拉完,杨月亮问:“郑技术员,我们老家唱的花儿调,你会拉吗?”郑君说:“你们西北的‘花儿’?我不但会拉我还会唱呢。在我上大学时,我们班就有几个西北同学,他们都爱唱花儿,我听着好听,也就跟着他们学着唱。”说着,突然亮开嗓子唱起来:“天上的星星落下了,不知落一哪搭了,妹妹啊你嫁人嫁走了,却把心儿留下了,哥哥啊你只知去追人了,却忘了把心儿带走了……怎么样?”这首“花儿”触动了杨月亮的心思,她突然从车上跳下来说:“不行,我不能跟你去试验站!”郑君说:“为什么?”杨月亮说:“我一去,怀正哥就等于把我甩了,那我啥希望也没有了!不行,我得回去。”说着,从车上抓起包袱,转身就往回跑。
郑君慌了,忙喊:“杨月亮,快回来!”说着,跳下车去追。
太阳悬在山顶上,开始变红。
杨月亮跑得飞快,郑君追了好长一段路才追上。郑君一把抱住杨月亮说:“杨月亮,你不能走!”杨月亮一下挣开郑君,气恼地说:“你这是干啥!”
郑君有些尴尬地说:“对不起,但是你不能走。”杨月亮说:“为啥?”郑君说:“我们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了。你这样往回走,天就黑了。要是发生意外,我怎么向齐场长交代。”杨月亮说:“能有啥意外呀!”郑君说:“这儿有狼!甚至有狼群!”杨月亮说:“你别吓唬我!”郑君说:“谁吓唬你啦?前几天,靠近我们试验站的一个牧业队,几只狼闯进羊圈,咬死了二十几只羊呢!”杨月亮倒吸一口冷气说:“真有这事?”郑君说:“我骗你干吗!他们牧业队还给我们试验站送来了一只,让我们改善伙食呢。”郑君想了一下又说:“那样子惨哪,脖子给咬断了,肚皮给撕破了,肠子都露了出来。”杨月亮说:“郑技术员,你要骗我,你不得好死!”郑君说:“你要不信,你就一个人回吧。反正我得回去,煮好的羊肉还有大半锅呢!”
杨月亮有些害怕了,犹豫了半天说:“郑技术员,那你把我送回去吧?”郑君说:“齐场长给我的任务是,送你去试验站,而不是送你回去。”
杨月亮只好跟着郑君又上了马车。郑君甩了个响鞭,马车轱辘又在雪地上转起来。郑君知道自己刚才差点闯祸,这一路上闭上了嘴,不敢再卖弄了。两人气氛有点僵,一直这样闷了好一会儿,杨月亮的心思才又从怀正哥身上移到了眼前,她说:“郑技术员,你唱的花儿真好听,比我唱得还地道呢。”
已经快黄昏了,在阿吾斯齐乡的小木屋前,古丽大妈正在教许静芝挤牛奶。
土根老汉拉着哈里木气咻咻地来到木屋前,说:“许兽医,你是个大学生,明事理。你来给我评评这个理。”哈里木一脸的委屈,说:“许静芝妹子,你倒帮我去看看,那羊到底是咋回事?”许静芝站起身说:“土根大爷,哈里木兄长,到底出什么事啦?”土根老汉说:“我那只公羊被哈里木用棍子在头上砸了两下,脑子给砸坏了,现在光转圈,连草都吃不成。他得赔我的羊!”哈里木说:“我根本就没打,那只公羊光往我的母羊群里拱,我只是拿根棍子把它赶走。可今天早上那只公羊光转圈,这是咋回事?土根大爷非说是让我给打的,可我真的没打啊!”土根老汉说:“哈里木,你也不用赖,我外甥媳妇亲眼看见你用棍子打羊的。”哈里木说:“赵彩霞的话你也能信?”土根老汉说:“她是我外甥媳妇,她的话我为啥不信?”
许静芝说:“别吵了,那就去看看吧。”
赵彩霞挺着个大肚子正在雪地上放牧着一群羊,她看到了许静芝,就狠狠地瞪了许静芝一眼。
羊群边上,有一只公羊走起路来跌跌撞撞,而且不时地在转圈。有时还摔倒在地上。
土根老汉说:“看到没有?哈里木,你的手也太狠了,把羊打成这样,你得赔我的羊。”哈里木委屈地说:“土根大爷,我真的没打。”
许静芝一看那羊就明白了,说:“不要吵了,土根大爷,你这只公羊得了一种病叫羊脑包虫病,就是脑子里长虫子啦。”
土根老汉说:“脑子里进虫子了?这是咋回事?”许静芝说:“是狗传染的。就是打,也打不成这个样子。所以肯定不是打成这个样子的。”哈里木松了口气,说:“你听听。”赵彩霞说:“舅舅,你别听她的,她和哈里木一个叫兄长,一个叫妹子,好得都快穿一条裤子了。她不帮哈里木说话才怪呢!你得让哈里木赔羊,我亲眼看见他打的。”哈里木火了,说:“赵彩霞,你这话说得太难听了把!什么合穿一条裤子?男人和女人能合穿一条裤子吗?”赵彩霞说:“合没合穿一条裤子你俩自己知道。”
哈里木恼怒极了,要冲上去打她,说:“你这么侮辱人,当心我扇你!”许静芝一把拉住他说:“哈里木,身正不怕影子斜。”土根老汉说:“彩霞,这种话你可不能随便胡说!”赵彩霞说:“全是这个女人害了我们的羊群啊!”哈里木说:“谁让你们不听劝的?那是你们自找的!能怪许兽医吗?”土根老汉说:“彩霞,这事只能怪你和春生自己,怪不到许兽医头上的。”
许静芝观察着羊群说:“土根大爷,你不光是这只羊染上了病,你瞧,那里有两只羊也染上这种病了。”许静芝往羊群里指了指。
羊群里有两只羊也在转圈摔跤。
哈里木说:“这两只羊我可没赶过,咋也这样了?”
土根老汉说:“那咋办?许兽医你给我想想办法吧。别整个羊群都传染上了。”
许静芝说:“土根大爷,这病是狗传染的,羊自己是传染不上的。哈里木走吧,这事跟你没关系了。”然后回头说:“土根大爷,把羊宰了吧,肉还能卖点钱。”
秋去冬来,齐怀正快马从沙门子牧场场部赶到试验站,他急急地走进试验室对林凡清说:“林凡清,李政委叫你赶快跟他一起去师部,听说明天师党委就要研究有关良种培育试验站的事了。”
林凡清跟着李国祥赶到师部机关大楼,师党委的会议已经在小会议室进行了。两人都没有到能参加这个会议的级别,只能在门前的走廊里焦急地等待。
林凡清知道刘科长当时说过他更支持在南山牧场建良种培育站,那就意味着党委肯定有其他成员也同意这个观点,再加上他们失去了邵教授培育的那群优质羊群,这个局面对于沙门子牧场十分的不利。林凡清心急如焚,他觉得他们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便对李国祥说:“李政委,不行!我得进去。”李国祥严厉地说:“正在开师党委常委会,怎么能随便闯进去?”林凡清说:“刘科长说了,他们畜牧科报了两个牧场让师党委来定,一个是我们沙门子牧场,一个是南山牧场。刘科长说,南山牧场的可能性比我们大。但我觉得由我们办更有利,条件更好,因为我们已经有了大量的试验资料。”李国祥说:“那也得由师党委常委们来定!”林凡清说:“不!我得进去向首长们说明一下,真要定了,就不好办了。”说着就要去推会议室的门。
李国祥喊:“林凡清!”
林凡清已经推开会议室的门走了进去。
林凡清进入会议室说:“首长们,我是沙门子牧场的畜牧技术员,叫林凡清,有件事我想说明一下,用不了两分钟……”
对林凡清的闯入,师党委常委们都有些惊愕。
列席会议的刘科长也吃了一惊,他瞪了林凡清一眼,但对林凡清的这种执着又感到钦佩。柴广元在惊愕的同时,也会心而友善地笑了笑说:“那好,林凡清同志,说吧,就给你两分钟!”
师部畜牧科办公室。刘科长开完会出来,看见林凡清还候在办公室里,便问:“李政委呢?”林凡清说:“总场的事情太忙,他先回去了,让我在这儿等消息。”刘科长说:“你那两分钟的发言很精彩啊,打动了好几位常委。”林凡清说:“师党委决定了没有?”刘科长说:“在正式文件没下达之前,我不能告诉你。一个星期后你再来一次吧。”
小河在积雪的草地上穿过。红柳不再是独自一个人放牧着羊群,杨月亮也在跟她学骑马,两个女人的个性都很开朗,奔到哪里就是笑声一片。那些羊群前蹄刨开积雪,在吃着积雪下的枯草。
杨月亮骑在马上,眺望着空阔的雪原和远处隐隐的雪山,亮开嗓子唱起了花儿:“哎哟喂来,姑娘长到一十几来,辫子留得长呀么长哎,千里迢迢来寻夫啊,却让夫把魂儿儿丢来,伤心的泪花花直直地流哎……”
试验站院的门口,响起了几声郑君的琴声,接着郑君也跟着唱了几句花儿:“哎呀嗨来,河道行着船也,大道道上走着车也,远走的姑娘啊,你总会找到落脚地也。”
杨月亮咯咯笑着,对红柳说:“这个郑技术员,他的花儿比我还唱得地道!”红柳也兴奋地打趣说:“你俩都唱得好!再对一曲呀!齐场长要是真不要你,那你就跟着他吧。”杨月亮的脸唰地拉了下来,正色说:“红柳姐,你这是说的啥话呀!我可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下次你可再不能这么说了,不然我就要生气了!”
郑君和杨月亮对花儿的声音传到试验室里,林凡清听到了,轻轻地摇了摇头。郑君这方面一向是不拘小节,他想着以后是不是该找个机会提醒提醒他,但念头很快就转到师部党委那边的回音上了。这几天他几乎是掰着指头在算日子,每天都过得很煎熬,晚上也睡不好。明天就能去师部了,林凡清想着,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猛地站了起来,突然一阵天旋地转,他又重重地跌回到椅子上。
天还没亮透,风雪呼啸。郑君急急地跑去敲开红柳房间的门。
郑君对红柳说:“红柳,快去劝劝林凡清。”红柳说:“怎么啦?”郑君说:“林凡清昨天烧了一夜,现在额头还是烫烫的呢,可他今天还非要去师部。”
正说着呢,林凡清晃晃悠悠地已经走出房间,正朝马厩走去。红柳拦在他前面说:“凡清哥,你烧发得这么厉害,怎么去师部啊?”林凡清说:“刘科长让我今天去听回音。为争取试验站这个项目我们整整努力了快一年多了,现在看到希望了,我们不能功亏一篑啊。”红柳说:“那我送你去!”
风雪漫天,整个草原都被大雪弥漫。阿吾斯齐乡这边的风雪更大。
土根老汉顶着风雪敲开了小木屋的门,许静芝把土根老汉让进屋。
土根老汉不好意思地对许静芝说:“许兽医,我知道我不该来找你,可我没办法了,才来的。”许静芝说:“什么事?”土根老汉说:“我家外甥媳妇赵彩霞要生了,春生让我来找你的。”许静芝有些哭笑不得,说:“土根大爷,那你可真找错人了。赵彩霞要生,你得去找队里的卫生员!”土根老汉说:“就因为队里的卫生员不在,怎么找也找不上,春生这才让我来找你的。”许静芝说:“土根大爷,你听我说,我给牛呀马呀羊呀都接生过,就是没给人接生过,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土根老汉急得要哭,说:“就因为是人命关天,我才来找你的呀!你不是个大学生吗?给牲口接生跟人接生,道理上不都一样吗?”许静芝为难地说:“土根大爷,这可不一样!牲口是牲口,人是人,咋能一样呢?你还是再去找找卫生员吧。”
土根老汉碰了一鼻子灰,叹着气回到李春生家。赵彩霞躺在里屋的床上痛得满头是汗。一见土根老汉进门,李春生忙迎了上去,土根老汉摇了摇头。
李春生生气地说:“赵彩霞,不是我说你,你的嘴也忒损点了!你怎么能那么说许兽医呢?现在你看,求着人家了吧?”赵彩霞说:“都是因为她,我们的羊群才没的!”李春生说:“那都怪你!那天你非要闯卡子,我被你逼得没法子,才硬闯了过去,怎么能怪到许兽医身上呢?”
赵彩霞还想嘴硬,又一阵疼痛袭来,她哭着喊:“痛死我啊!李春生,你要不要你的孩子?你要是不想要你的孩子,我就一刀捅死自己。你知道我有多受累呀!痛死我啊!快再去求求她吧!”
土根老汉看着两口子打嘴仗,又叹口气,说:“我再走一趟吧。”李春生说:“我去,我去向她认个错。”然后一指赵彩霞说:“你个臭嘴女人,遭报应了吧?”
草原上风雪交加。红柳赶着马车,林凡清裹在皮大衣里,但还是冷得发抖。红柳心疼地说:“凡清哥,别去了吧。”林凡清说:“往前走,我死不了!”
红柳摸了摸林凡清的额头,说:“凡清哥,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咋会这么爱你。现在我明白了,从你身上我看到了我爸的影子。看到了我爸那可敬的精神,还有我爸身上那份让人感到可爱的脾性。”
林凡清自嘲地一笑,说:“我哪比得上邵教授啊。我来这儿后,才感到这儿的条件有多么的艰难。我们现在还有领导和组织上的支持。那时你父亲只能靠自己,太不容易了!”
红柳深情地看着林凡清说:“凡清哥,你爱我吗?”林凡清说:“我已经答应跟你结婚了,这还用问吗?”他看着红柳,在雪花的飘舞中,红柳那张脸显得越发的美丽。
红柳说:“凡清哥,咱俩快点结婚吧。这样我才能更好地照顾你。”林凡清说:“那么急干吗?”红柳说:“我怕你会变卦。”林凡清说:“一诺千金重,这才是男人!等试验站成立后,我们就结婚。”
到了路口,红柳扶林凡清下车。然后卸下马,在马屁股上一拍。马奔向草原,消失在风雪中。
林凡清说:“你不回去了?”红柳说:“我陪你去师部。等我们回来,会有人来接我们的。”林凡清说:“谁呀?”红柳一笑说:“这你就别管了。”
阿吾斯齐乡的雪原上,李春生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小木屋方向赶,他远远地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正迎面而来。那是许静芝背着药箱,急匆匆地冒着风雪在雪地中走着。李春生赶紧奔了过去,问许静芝说:“许医生,你去哪儿?”许静芝说:“去你们家。”李春生说:“许医生,我代表彩霞向你认个错,她不该那么说你。”许静芝说:“早就过去了的事儿,别再提了。土根大爷讲得对,人命关天,快走吧!”
两人赶到李春生家,赵彩霞已经嚎得嗷嗷叫。土根老汉一见到许静芝,差点就没跪下了。许静芝二话没说,让李春生赶紧烧开水,她自己消完毒,就进到里屋给赵彩霞接生,李春生和土根老汉在外屋候着。
里屋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许静芝在里屋喊:“母子平安!”
土根大爷和李春生都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但都满脸的笑容。
红柳扶着林凡清披着风雪走进师机关办公大楼,已经是下午了。两人走到畜牧科门口,林凡清说:“你等着,我进去。”林凡清刚一推门进去,就晕倒在地上。
红柳忙冲进去,扶起林凡清喊:“凡清哥,你怎么啦?”
刘科长吓了一跳,赶紧帮着红柳把林凡清扶到椅子上,又给他倒了杯水。红柳给林凡清灌了两口水后,林凡清醒了过来。
刘科长感动地抱怨说:“发那么高的烧,你赶来干什么。师党委已经决定了的事,迟上两天就会改变了?”林凡清说:“试验站定在我们沙门子牧场了?”刘科长说:“对!”
林凡清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人也突然有了精神,说:“刘科长,谢谢你,谢谢你的支持和关照!”
刘科长感慨地说:“要不是你那天闯了师党委常委会,恐怕结果不会是这样。我不是说了吗,你那天两分钟的说明,打动了师党委常委的大多数人。”
林凡清一下抱住红柳,含着泪说:“红柳,这事儿成了,终于成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