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种羊场的羊群又壮大了许多。齐怀正感觉到试验站的小院落已经不够用了。他跑了趟师部,今天刚回来,就把林凡清叫到他的办公室里。房间很小,以前显然是堆放杂物的,现在临时成了齐怀正的办公室。
齐怀正在桌子上展开图纸对林凡清说:“凡清,你看,这是我们种羊场场部的规划。我是请师部设计院一位同济大学规划系毕业的姓韩的技术员绘制的。”
林凡清仔细地看着图纸,赞许地点头说:“好,到底是专业水平的。规划得很科学也很大气。”
齐怀正往图纸上一指说:“看,咱们的场部办公室就盖在这儿!”林凡清端详着,眉头皱了起来说:“这儿不刚好是我们试验站院子的位置吗?”齐怀正说:“是呀。”林凡清说:“那试验站怎么办?”齐怀正说:“推掉重盖呀!你看,这不是试验室的位置吗?”林凡清说:“这不行!不要说红柳不会同意,我也不同意!”齐怀正说:“为啥?”林凡清说:“这些房子、院子都是她父亲,也就是我的恩师千辛万苦盖起来的,怎么能推掉呢!不行,这绝对不行!”齐怀正说:“那我们种羊场的场部办公室往哪儿盖?”林凡清说:“盖到别的地方么。”齐怀正说:“你自己看看,盖在哪儿合适?”林凡清说:“这么大的草原,哪儿不能盖?”齐怀正说:“我也这么想过,可我跑遍了这儿的每一片草地、每一个山头才知道,他娘的,那个邵教授,也就是你的老师,红柳的老爹,他就是行!所以他才把试验站的院子盖在了这儿!这儿,前有河,后有山,四周可以很方便地朝向山里的每一个草场。门前的这条小路,可以直接通往大公路,所以场部办公室只有也只能盖在这里!”林凡清没有自信能让红柳接受这个规划,而且无论有怎样的理由,这个院落是红柳家的私人财产,是否同意推倒重建,都得由红柳做出决定。即便是她的丈夫,他也没权利帮红柳做出这个决定。林凡清犹疑不决地说:“齐场长,话虽这么说,但要把我们现在的院子推掉,恐怕难。就是我的思想通了,红柳那儿也很难通过。”齐怀正对这种小农意识很是嗤之以鼻,他说:“为了工作,为了将来咱们种羊场的发展,我们只能这么做!在这件事上,我齐怀正也不会让步的!”说着,坚定地一拳砸在图纸上。
夜幕低垂,试验室的灯还亮着。这些天,林凡清并没有把齐怀正的规划告诉红柳,因为这个口实在是很难开。但齐怀正等不及了,他推门走进试验室,说:“凡清,你每天都要工作到深夜吗?”
林凡清说:“就是这样,我还是感到时间不够用。试验数据要越详细越好。”齐怀正也没拐弯抹角,他就是要催促林凡清快点行动,因为现在天还不是很热,正是破土动工的好时候,而且他原本就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说干就干,容不得半点拖拉。他向林凡清施压说:“师里和总场把我们盖办公室的钱都拨下来了,可见上面多么重视咱们种羊场。这事儿你同红柳说了没有?我们不能再等了,得马上开工啊!”林凡清说:“我还没告诉红柳,我总觉得不合适。你想,这试验站的房子是红柳的父亲盖的,现在是属于红柳私人的,我们只是无偿地借用了她的房子,产权还是红柳的,你不能想拆就拆啊!”齐怀正说:“那怎么办?我们把这个院子买下来?或者赔偿她钱?不管咋样,场部办公室就得盖在这儿,我主意定了!今晚你就同红柳谈,不然的话,我就直接找红柳说。打仗要错失时机准打败仗!”
深夜,林凡清很无奈地走进家门,红柳正在给孩子喂奶。林凡清说:“你还没睡啊?”红柳说:“在等你呢。凡清,你不能每天都熬夜呀,身子要顶不住的。”
林凡清看着红柳,深吸一口气,用严肃的口吻说:“红柳。”红柳抿嘴一笑,说:“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吗?用这种口气说话?”林凡清说:“我们试验站的房子可能要拆。”红柳大吃一惊说:“要拆我们试验站?干吗拆?”林凡清说:“要在这儿盖种羊场的场部办公室。”红柳说:“这怎么行!这试验站的房子是我父亲盖的,谁都别想动这儿的一块砖一把土!草原这么大,盖在哪儿不行?干吗非要盖在这儿呀!”林凡清说:“你父亲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哪,我看了,你父亲选在这儿盖试验站,就是因为这儿真是块风水宝地啊!”红柳有些怀疑地瞪着林凡清,说:“凡清,这不会是你出的主意吧?”林凡清叹口气,他就知道红柳会有这样的反应。他说:“你瞧,我已经顶了好些天了,怎么也不同意。但齐场长说,我要再不同你谈,那他就来找你谈。我要再不告诉你就不好了,我恐怕又要成为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了。”
第二天一大早,齐怀正就把林凡清拉上,骑着马在种羊场四周转着,一连转了好几天,也没找到比试验站更好的地势。
两人站在一个高坡上,碧绿的青草里夹着一簇簇的鲜花在风中摇曳。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试验站的院落,齐怀正严肃地对林凡清说:“林凡清,看到没有?转了这么几天,你觉得场部办公室盖到哪儿合适?还是你们那儿最合适吧!要凑合当然在哪儿盖都可以凑合。可打仗地形把握不好,准吃亏,准打败仗!”
林凡清心里已经被说服了,但还是说:“问题是红柳的思想工作不好做呀!”
齐怀正说:“不是我齐怀正不通人情,你看看,哪儿还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齐怀正指着试验站的院落,说:“前有河,后有坡,房子就盖在坡下最平坦的地方,还是后高前低,雨水下来正流进河里,积不上水。交通呢,又很方便,一片沿河的平地直通东西。我真是很佩服你的这位老岳父,找了这么块好地方盖房子。你林凡清能找到更好的地方吗?要是你能找到更好的地方,我齐怀正就不强求,但现在找不到,那就这么定吧。我们不能把公家的钱胡乱扔吧!”齐怀正后几句话说得很严厉。
林凡清一回到家,就对红柳说:“红柳啊,这事你还得作好思想准备,这几天我和齐场长在周围转了一圈,齐场长的想法也不是没道理的,他要把种羊场场部办公室盖在这儿,确实是从工作上考虑的。”红柳根本就不为所动,说:“你去忙你的吧!这是我父亲留下的房子,我绝不会让你们动的!你要感到不好办,就叫齐场长直接来找我好了。”林凡清为难地叹了口气。
阿吾斯齐乡的小木屋四周青草繁茂,鲜花盛开。
清晨,茂草骑在深栗色的小儿马上。他已经骑得很稳了,正得意洋洋地来到小木屋前,哈里木紧紧跟在后面。
茂草大声喊:“妈,妈!你快来看呀!”
许静芝听到茂草的喊声,忙走出屋来。茂草说:“妈,你看,我会骑马了。”
许静芝高兴地走到茂草跟前,摸着他红扑扑的脸说:“儿子,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哈里木笑着说:“是个勇敢的小伙子!”茂草说:“妈,我学会骑马了,以后就可以给你放羊了。”许静芝说:“那还早着呢,过上两年再说吧。来,回家吃饭。”
吃完早饭,许静芝骑上马,对茂草说:“儿子,妈今天要到阿依霞大婶家去,她的马病了。你是跟我一起走,还是在家自己玩?”茂草说:“妈,你什么时候回来?”许静芝说:“阿依霞大婶家离这儿不远,我最多两三个钟头就回来了。”茂草说:“妈,我就在家里等你,我跟羊一起玩。”许静芝说:“那你就在家玩,千万别走远了。”茂草说:“妈,我知道了。”
许静芝骑马走下了山坡。茂草看她走远了,打开羊圈把那十几只羊放了出来。他想了想,又把小儿马牵到小木屋的台阶边上,他踩着台阶上了马,赶着那十几只羊走了。
中午,背着药箱的许静芝匆匆赶回小木屋。她发现羊圈是空的,就急了,叫:“茂草?茂草!”
没有回音,赶回屋里一看,房子也是空的。
许静芝骑着马赶到哈里木家,看到哈里木的母亲阿拉木汗在。许静芝问:“阿拉木汗大婶,茂草来过吗?”阿拉木汗大婶说:“没有啊?”许静芝说:“哈里木呢?”阿拉木汗大婶说:“昨天就和阿依霞古丽赶着羊群转场走了。茂草怎么啦?”许静芝大致说了一下情况,阿拉木汗大婶说也要帮着找,可许静芝还是让她留在家里,万一茂草要回哈里木家没人怎么办。
离开哈里木家,许静芝一下子没了方向,这么大的草原,茂草会去哪儿呢?许静芝突然想起赵乡长。她策马奔到乡政府,找到赵乡长说:“赵乡长,你帮帮我忙吧。”赵乡长问:“怎么啦?”许静芝说:“我儿子骑着马出去放羊,我找不到他了。”赵乡长说:“茂草才四岁吧?你怎么能让他出去放羊呢?”许静芝急得都快哭了,说:“我没让他出去放羊呀!现在我也跟你说不清,你赶快派人帮我找儿子吧!”
落日已碰到了山顶。在一个山坡下的背阳处,茂草在青草鲜花之中睡得正香。十几只吃得肚子鼓鼓的羊围卧在他的身边。那匹小儿马也在悠闲地吃草。
许静芝和两个年轻人急急地骑着马从山坡前走过,高声地喊着:“茂草……”几只卧着的羊忙都站了起来,齐声地回了声:“咩……”但许静芝他们已经分开方向跑远了。
茂草也醒了,揉揉眼睛看看太阳,太阳已沉入山顶了。茂草感到肚子饿了,揉揉肚子,然后爬到一块岩石上,骑上马,吆喝着羊只往回家的方向赶。
三个年轻人和许静芝分散开来,在小木屋附近的草原一直找到太阳沉入山谷,西边横着的那条青紫色的光带也渐渐变得黯淡。四个人又聚到了一起。许静芝问:“没找到吗?”
三个年轻人都摇摇头。
许静芝哭了,说:“我好后悔啊,我不该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的!”一个年轻人说:“许兽医,你别急。你先回家吃上两口饭,我和小王去找赵乡长,让赵乡长再派些人去找。”许静芝虽然还不想就这么停止寻找,但此刻也只能点点头说:“只有这样了,你们也回去吃口饭吧。”
许静芝回到小木屋,天已经快黑了。她正抹着泪,突然发现羊圈里的羊在叫,拴马桩上拴着茂草的小儿马,小木屋里也亮起了灯光。许静芝跳下马冲进木屋,看到茂草在给炉子里加火。
茂草看到许静芝,笑着得意地说:“妈,我把炉子给你生着了。快做饭吧,我肚子饿了。”许静芝一把抱住茂草,眼泪夺眶而出,说:“儿子啊,你把妈可吓坏了!要是没有了你,妈也不想活了!”
种羊场扩建的事一直停滞不前,红柳就像一道难以逾越的坎儿,横在那里,谁也迈不过去。齐怀正在这件事上,已经把耐心隐忍到了极致。所有的建筑材料、设施、器械和人工都已经全部到位,但他还是一趟又一趟地跑林凡清家,给红柳做工作。
齐怀正对红柳说:“红柳,你看,我齐怀正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我也懂得你们对这院子的感情。可是,你想想,国家拿出了这么多钱在这儿盖房子,建种羊场的场部,发展我们培育良种的事业,这不也是你父亲生前的愿望吗?而且林凡清又是副场长,是领导,你这样做影响有多不好。”红柳固执地说:“这个院子是我父亲盖起来的,我父亲、母亲和我,在这儿生活了快有二十年了。现在我和凡清也在这儿生活了好几年,这儿留下了我这么多的感情,怎么能说拆就拆呢?”齐怀正说:“拆了旧房盖新房,咱们人不都是世世代代这么传下来的吗?”红柳说:“那北京的故宫你也拆?咱们国家的万里长城你也拆?”齐怀正说:“红柳,你这话说得可不在理了,故宫,长城,那是文物,国家还要拿钱维修呢。可你这是土房子,不是文物!谁家的旧房子里没有留下感情,留下念想?可该拆的时候不都拆了?有的还是高高兴兴地拆的,因为要盖新房了么!”红柳说:“我不!”齐怀正说:“那种羊场的办公室还盖不盖?种羊场还要不要?”红柳说:“这是你的事!”齐怀正的怒气快被撩起来了,他厉声说:“这不光是我的事!也是林凡清的事,也是你红柳的事!我们一定要在入冬前,把种羊场的办公室盖起来!所以这事再不能耽搁了!”
齐怀正走后,林凡清也埋怨红柳说:“红柳,你平时很顾全大局的,这次怎么这么固执呢?”红柳哭了,说:“我舍不得离开这房子,我看到这房子,就看到了我爸还有我娘。院中间的这两棵胡杨树就是我爸和我娘生活在一起时栽的。”林凡清说:“那我跟齐场长商量一下,把这两棵胡杨树保存下来。把场部办公室往后移一移?”红柳喊:“凡清,我不离开这儿!我决不离开这儿!”林凡清为难地说:“房子明天就得拆,这是我们场领导的决定!”红柳说:“这些房子都是我的!你们没有权利拆!”林凡清着急地说:“红柳,你父亲的事业还要不要我继承下去?我们的事业还要不要发展壮大?我们不能总生活在过去的记忆里,我们得朝前看哪!”红柳执拗地说:“道理上我懂,但在感情上我没法接受!”
一大早,齐怀正和林凡清就领着几个工人来拆房子。
榆木老人端着猎枪从试验站院子里蹿出来,喊:“都给我站住!谁要再走一步,我就要开枪啦!”齐怀正说:“榆木大爷,你吓唬谁呢?你这把老猎枪我上次就检查过,早废啦,打不出子弹了,只是根拨火棍,所以我才没报告给上级把你的枪收走。我齐怀正带着一个排的人,顶过一个营的敌人,我还会怕你这根拨火棍吗?”林凡清叹了口气,说:“齐场长,拆吧,红柳的思想工作我来做。”齐怀正说:“不,没有红柳的同意,不能拆!”
这时,红柳抱着孩子出现在院门口。
林凡清想上去同红柳说话,但齐怀正把林凡清拉住了,说:“凡清,我去!”
齐怀正走到红柳跟前,但林凡清还是跟了上来。
齐怀正说:“红柳,我齐怀正向你保证,你不点头,我们不会动这院子的一草一木!但道理我还是要讲,我们动这院子,完全是从工作出发的,没有一点点我齐怀正的私利!”
林凡清紧跟着说:“红柳,拆房子的事,我开始也不同意,因为我是你的丈夫!建这院子的人是我的恩师。我千里迢迢千辛万苦,从上海到这儿来,为的就是这个试验站!现在这个院落要拆了,我也很心痛。但我看了规划图,又跟齐场长在试验站的周围转了两天,我觉得齐场长是对的。从规划图上看,不仅仅想到了现在的发展,也考虑到了将来的前景,所以我现在也同意齐场长的意见。我相信邵教授在,他也会同意的,因为这跟他所从事的事业是紧紧地连在一起的!”
齐怀正继续说:“所以我很敬佩你的父亲,在这么大的草原上,你父亲找到这么个地方建试验站,也是费了很大的周折费了很多心血的。我们现在想要继承的除他的事业外,还有他的这种精神!在这儿,我随处都能感受到他的这种精神!”
红柳被打动了,眼睛变湿润了。
林凡清说:“红柳,你知道为什么齐场长不愿意再担任牧场的场长,只担任种羊场的场长呢?本来上面还是让齐场长任牧场的场长,是齐场长自己提出不再担任牧场的场长,而只担任种羊场的场长。他说种羊场的工作更重要,因为种羊场的工作关联着整个师的牧业以及包括这个地区在内的整个牧区的繁荣。他对上级说,让我专心当种羊场的场长吧,这样我可以全力协助林凡清他们培育良种的工作,做好他们的后勤。你琢磨琢磨他的话,他想的不就是支持我们的事业吗?不正是邵教授生前为之奋斗的事业吗?为了这个大事业,我们连生命都可以献出去,还有什么东西舍不得的呢?齐场长说了,把那两棵胡杨树留下来吧,谁没有个念想啊!”
红柳默默地把怀里的孩子往林凡清的怀里一塞。她走出院门,齐怀正、林凡清抱着丽兰紧跟在后面。
红柳从一个牧民手里拿过镐,爬上屋顶。她站在屋顶上泪如雨下,但抹了一把泪后,在屋顶上砸下了第一镐……几日后,试验站的院落已被拆除,四周竖起了几顶帐篷。齐怀正从山上拉了一马车石头来,到两棵胡杨树下。林凡清、郑君、红柳都看到了。
红柳说:“齐场长,你拉这车石头干什么?”齐怀正庄重地说:“在盖办公室和我们的家属房前,我得先把这两棵胡杨树用石头围起来。因为这两棵树,不仅仅是两棵树,它们代表的是一种精神。”红柳被感动了,说:“齐场长,谢谢啊,我小家子气了。”齐怀正说:“你父亲母亲种胡杨树是种对了!这胡杨树可以活一千年呢!就是死了,它也会在这儿挺上一千年,就是倒了,它也是一千年不朽。要想给你父母留下个念物,这才是真正该留的。你那土房子,不要说一千年,就是一百年也顶不住啊!”
红柳点点头,看看林凡清。
林凡清搂住红柳的肩,在她耳边说:“红柳,你知道我现在有多爱你!你是我的好妻子,更是我事业上的好帮手。还有这位——”他努起嘴指指齐怀正说:“不愧是个战斗英雄啊!”齐怀正说:“来,咱们和泥,垒石头!”郑君说:“等一等,先让我拉上一首曲子,咱们再干!”林凡清说:“拉什么曲子?”郑君说:“《在那遥远的地方》呀!”
草原又变成一片金黄。哈里木和阿依霞古丽赶着羊群又来到林凡清他们扎过帐篷的地方,那两根铁杆已经生锈了。阿依霞古丽说:“哈里木,你好固执呀!我们在这儿扎帐篷等人已经等了四年了,从来没人来过。干吗还要在这儿等?”哈里木说:“只要没找到茂草的亲人前,我就要在这儿等,哪怕是等上一辈子!只要我们在这儿等,就说明我哈里木没有忘记茂草的亲人,没忘记我找茂草亲人的责任。这就是做人的良心!你要不愿意到这儿来,你可以赶着羊群先回去。”阿依霞古丽说:“不,哈里木,我听你的!”
秋高气爽,曾经绿意盎然的碧草此时已被深秋浸染成一片迷离的金色。种羊场场部办公室已盖好,门口挂上了白底黑字的木牌,上面写着:“沙门子种羊场”。
办公室门前那两株用石头围起来的粗壮的胡杨树,茂盛的树叶黄里加红,十分灿烂。在办公室不远处,盖起了两排新房子。
齐怀正、林凡清、红柳、郑君、月亮、蒋有友、刘世棋、杨北斗、蒋进江,还有其他牧民都在往新房子里搬家,收拾新房。
整个种羊场都给人一种欣欣向荣的情景。
场部办公室前,是一片金黄的草地。齐怀正、林凡清、红柳、郑君、月亮、刘世棋和他的老婆,收拾完房子后,看着三个孩子,齐美兰、林丽兰和刘库兰在草地上玩。已一岁多的林丽兰正在蹒跚学步。
齐怀正看着孩子们,满脸的幸福和喜悦,他悄悄地问旁边的月亮说:“月亮,你们为啥不再生一个?”月亮轻声地说:“郑君说了,等美兰再长大点,让她回到你的身边后,我们再生。”齐怀正点头说:“你们都是好人哪!心里一直在想着我这么个……真的很谢谢你们,你看,美兰长得有多漂亮啊!”月亮看着几个孩子,眼里闪过一抹阴影,但她很快笑了笑,掩饰过去了。
看着三个孩子在草地上玩耍,红柳又想起了自己的新晨,心酸地对林凡清说:“你看,三个都是小姑娘,要是新晨在就好了。”林凡清说:“不是说不要再提了吗?”红柳说:“我知道,但我怎么也做不到!那是你的儿子呀!”林凡清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什么。
阿吾斯齐乡,小木屋前的草地也是金黄一片。哈里木已经转场归来了,他在小木屋不远处下了马。
哈里木喊:“静芝妹子,我是哈里木。”许静芝打开门,说:“哈里木兄弟啊,进来吧。”
哈里木走进屋。茂草喊:“阿爸。”哈里木摸摸茂草的脸说:“长得这么高了,像个小伙子了!”许静芝说:“转场回来啦?”哈里木说:“回来了,今年入冬晚,到现在还秋高气爽的。静芝妹子,我想同你商量件事。算起来,茂草今年也该有五岁多了,要按我们哈萨克的习惯,就要行割礼了。茂草也是我哈里木的儿子,我想过上几天,就给他办这件事,你看咋样?”许静芝说:“这事你说了算。大家都转场回来了,就热闹上两天吧。”哈里木说:“好,这事就由我和阿依霞古丽办吧。”许静芝说:“疼不疼?”哈里木说:“疼也要办呀!他是个男子汉了,不会哭的!”
哈里木领着茂草在阿吾斯齐乡转了好多人家,茂草身上已别了不少花布条,每一块花布条,就代表着一个祝福,茂草又是新奇又是高兴。到了乡政府时,已经是中午了。赵乡长也在茂草的身上别了块花布条,他对哈里木说:“齐场长和林场长那儿你也得去请吧?”哈里木说:“肯定要请!我这就走,你儿子结婚,不也请他们了吗?”
哈里木带着茂草来到种羊场,齐怀正也给茂草身上别了个布条后,就领着他们朝试验室走去。
现在试验室是栋单独的房子,虽然还是用土坯盖起来的,但里面要宽敞明亮多了。红柳现在不放羊了,试验室里缺人手,红柳就做了林凡清和郑君的助手。
齐怀正走进来说:“林场长,郑技术员,红柳,快出来吧。哈里木的儿子要行割礼啦,请我们都去热闹热闹。你们都去给孩子别块小布条吧。给孩子行割礼,对他们哈萨克族来说,也是件很隆重的事啊!”红柳笑着说:“这我知道。”
试验室门前,当红柳给茂草别花布条时,出神地盯着茂草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林凡清给茂草别布条时也感到有些吃惊。
哈里木领着茂草离开时,回头喊:“你们一定要来啊!”
哈里木走后,红柳有些怅然若失地呆坐在试验室里。林凡清说:“红柳,怎么啦?”
红柳一把抓住林凡清的手,紧张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说:“凡清,哈里木的儿子,我一看到他,心里就一紧,好像,好像……看到了我们的新晨!”林凡清说:“是呀,我也有这种感觉。”郑君说:“那孩子一点都不像哈萨克的孩子,那张脸跟凡清倒真是很像,眼睛鼻子都像红柳的。”红柳站了起来,说:“凡清,我要去问问!”说着就要往外冲,林凡清一把拉住红柳。
林凡清说:“红柳,你又沉不住气了。就这么莽莽撞撞地跑去问是不是太失礼了?要不是呢?多尴尬啊!人家的割礼还怎么去参加呀!”郑君有了主意,说:“对,凡清,我觉得这件事由你们直接去问,还不如让我出面问的好,这样你们就有退路了。”林凡清点点头,这种事如果郑君出面反而更好开口些。他握住红柳的手,安慰她说:“是啊,红柳,由郑君出面去问应该更妥当些。”红柳没有说话,但她心里已经认定那个孩子肯定就是自己的新晨。
到了割礼那天,齐怀正、林凡清和郑君牵着马走出场部,红柳也牵着马跟过来了。
红柳说:“凡清,我也要去!我把丽兰交给月亮了。”林凡清说:“你去可以,但我得跟你约法三章。”红柳说:“我什么也不说也不做,一切都听你的!但我一定要去!”齐怀正在一旁有些莫名其妙地问:“发生什么事啦?”
阳光和煦,暖暖的秋风轻抚着金色的草丛,几只小鸟轻盈地掠过。齐怀正、林凡清和红柳,还有背着琴的郑君骑着马走在草原上。
郑君对齐怀正说:“红柳和凡清都觉得哈里木带来的儿子,像是新晨。”齐怀正说:“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挺像。这个儿子肯定不是哈里木自己的,这个孩子确实看上去像个汉族娃娃,但是——”齐怀正看了看红柳,说:“更像个二转子。”
红柳一直低头不语,但她内心却在由衷地祈祷说:“但愿这个孩子就是我们的新晨。”
哈里木的毡房前已是热闹非凡,草地上已经拥满了人。距离大约四、五百米,远远地可以看到许静芝的小木屋静谧地隐在几株松树旁。
哈里木和茂草喜气洋洋地骑着马回到毡房前,茂草的身上别满了花花绿绿的布条。阿依霞古丽和许静芝在毡房门口等着他们。哈里木和茂草在离毡房不远处准备下马,许静芝赶快迎上去,把茂草从马上抱了下来。
哈里木还没走到毡房前,就已经被客人们围住了。木拉在帮着哈里木宰羊,许静芝帮着阿依霞古丽烤馕。马在嘶鸣,羊群在欢叫,牧羊犬也在互相追逐。
齐怀正、林凡清、郑君和红柳也到了,赵乡长和哈里木带着茂草迎了上来。
红柳把一包礼物递到茂草手里,摸了摸茂草的脸看了又看。茂草接过礼物,朝红柳鞠了一躬,说:“谢谢阿姨。”红柳眼里突然涌满了泪,心里说:“这孩子肯定是我的新晨!”
要施割礼了,哈里木把茂草领进毡房。一位操刀老汉也跟着进去。许静芝也想跟进,被阿依霞古丽挡在了毡房外。阿依霞古丽笑着说:“静芝妹子,你可不能进去。行割礼,女人是不能进去的。”
毡房内,茂草刚疼得一张嘴,哈里木就把一只剥好的白鸡蛋塞进他的嘴里。哈里木说:“茂草,男子汉是不能哭的。”茂草含着泪说:“阿爸,我没哭!”
茂草被哈里木领出了毡房。他嘴里吃着鸡蛋,眼里含着一滴泪。许静芝心疼地一把抱住茂草说:“疼不疼?”茂草说:“不疼!阿爸说,男子汉不能怕疼。”哈里木笑着拍拍茂草的头说:“咱们茂草是个男子汉!”
红柳在一边看着,她真想冲过去拥抱茂草,但她忍住了。林凡清一直站在她身边,紧握着她的手。
红柳把林凡清拉到没人的地方,说:“凡清,你的那个许静芝怎么对新晨那么好?新晨怎么叫她妈妈?新晨现在不是哈里木的儿子吗?这不才行割礼的吗?”林凡清说:“红柳,你这话是怎么说的?许静芝什么时候成了我的那个了?还有,你怎么能肯定那孩子就是新晨呢?”红柳说:“我心里都烦死了躁死了,你还那么斤斤计较我的用词。”林凡清说:“你那些话说得就是不当么,怎么是我计较了?”红柳说:“哈里木的那个儿子叫许静芝妈妈总是事实吧!而且那孩子肯定就是我们的新晨,你现在就去问问许静芝去,你要不好去问,我去问!”林凡清说:“我真不该同意你到这儿来。对!我现在也肯定那孩子百分之九十就是我们的新晨,但现在看来这事情变得更复杂了。这事你不要急躁,不要感情用事,弄不好反而会砸锅的。”红柳说:“我才没你那么多弯弯绕呢!我只问你,你去不去问许静芝?”林凡清说:“我当然去。但我得先同郑君商量商量再说。你瞧,现在哈里木和许静芝正忙着招呼客人,等她有空闲了,我再去问,我保证一定去问。我也看到了,许静芝在这儿已经生活得如鱼得水了。”红柳说:“现在我真的一分钟也不想等了。”林凡清说:“那你就回去吧。”红柳说:“你用不着赶我,在没有问清事情前,我是不会回去的!”林凡清说:“那你就耐心地等,而且再也不许说出那种出格的话!红柳,就算我求你了。”
夜晚来临,几堆篝火在毡房前的草地上熊熊燃烧,每堆篝火前都围着一群人。人们在吃着手抓肉,喝着酒。歌手在弹唱着当地的民歌,有些牧民还跳起了舞。林凡清与许静芝都坐在不同的篝火旁,许静芝紧紧地搂着茂草。
篝火映红了人们的脸。林凡清、红柳与许静芝都看到了对方,许静芝朝他们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
红柳对林凡清说:“现在你该去问了吧?不然我就去了。”林凡清说:“你瞧那边,郑君正在问哈里木呢,等郑君问好了,有准确消息了,我再去问也不迟么。”红柳一下子站了起来,林凡清一把拉住她说:“红柳,你这是干吗?”红柳说:“那你现在就去问!我不想再等了!”林凡清说:“好吧,我去。”
篝火旁,林凡清走到许静芝身边,说:“许静芝,我能同你说几句话吗?”许静芝说:“工作上的事,就在这儿说。有关咱俩之间的事,最好别再说了,你看你的夫人也来了。而且我也不想再说不会有结果的事,再说也没用!”林凡清说:“既不是工作上的事,也不涉及咱俩的事呢?”许静芝说:“那还能有什么事?”林凡清说:“肯定有!”
郑君同哈里木连碰了三大碗酒。哈里木说:“郑技术员,你也是好酒量啊!”郑君说:“哈里木,我想问你件事行吗?”哈里木说:“来,这碗干了你再说!”郑君又喝了一大碗,说:“哈里木,你的儿子茂草好像有点像我们汉族的孩子么!”哈里木一笑说:“哈哈,这孩子是我从草原上捡回来的……”
郑君听着哈里木的叙述,激动得心都在颤抖。他记忆中的那场龙卷风,和哈里木口中形容的那场大风几乎都能重叠到一起了。当哈里木说到大风过后,他从草丛中抱出被帐篷的破帆布包裹着的孩子,郑君内心一阵的狂喜,他说:“这孩子是从草丛中捡的?”
哈里木说:“是呀!是你们汉族孩子,所以我给他起名叫茂草么!从那以后,我们每年转场的那个时候,都要在那个扎帐篷的地方住上几天,心想,不管孩子在不在,总有一天他的父母会来看一看的,那是自己的儿子么!”郑君抑制不住兴奋,想要把林凡清和红柳丢失孩子的经过告诉哈里木,他急切地对哈里木说:“哈里木,你知道孩子的父母是谁吗?”哈里木却突然收敛了笑容,很认真地说:“不知道。但不是谁来认我都会把孩子给他们的。他们得到他们丢孩子的地方去找,这个地方不是谁都知道的。我说了,每年春天和秋天在转场时,我们都会在他们丢孩子的地方住上几天。再说,你看到了没有,静芝妹子在抚养这孩子呢。现在她把那孩子看成她的命根子,他们现在谁也离不开谁了。所以只有孩子真正的父母来领,我们才能把孩子还给他们。”郑君的话被堵在了喉咙口,他有些失望,但很快就觉得哈里木是对的,他是在为孩子负责,为孩子真正的父母负责。他也认真地问哈里木说:“那怎么证明他们是孩子的真正父母呢?”哈里木说:“那就在他们丢孩子的地方去等!”
林凡清和抱着茂草的许静芝离开篝火,坐在一个山坡上。许静芝说:“凡清,你想说什么?”林凡清说:“能不能让孩子暂时到别的地方去玩?”许静芝说:“茂草,到你阿爸阿妈那儿去玩。”
茂草朝哈里木、阿依霞古丽那儿奔去。
许静芝说:“凡清,你看,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你们有孩子了吧?”林凡清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好,说:“有了。”许静芝说:“是儿子还是女儿?”林凡清想了想,说:“是个女儿。”许静芝说:“女儿好呀!不过,我更喜欢儿子,你瞧,我的儿子有多棒!”林凡清说:“这孩子是你领养的吧?”许静芝说:“当然是领养的!我许静芝会是那样的女人?不过,这儿子已经像我亲生的一样了,甚至比我亲生的还要亲!”林凡清说:“能告诉我是领养谁家的吗?”许静芝说:“孩子是哈里木从草原上捡的,怎么了?这孩子跟你林凡清有关?”
林凡清一时语塞,犹豫了一会儿说:“不,我随便问问。”说完就站起来说:“你看,郑君在叫我呢。”
林凡清、红柳、郑君走出哈里木家毡房,在离篝火不远处坐了下来。
红柳迫不及待地问:“你们打听到了?是不是我们的新晨?”郑君说:“肯定是新晨,但……”林凡清插嘴说:“这孩子是哈里木从草原上捡的。”红柳眼泪涌了出来,激动地站起来说:“那就是我的新晨,我现在就把他要回来!”
林凡清一把拉住红柳说:“红柳,现在你怎么能去要?”红柳说:“我的孩子,我为什么不能去要?”林凡清说:“你有什么证据来证明这孩子是我们的新晨?”郑君说:“是啊,红柳,你先坐下,听我说。凡清说得对,现在不能去要!哈里木说了,不是谁来要孩子他都能给的。他说,自从捡到孩子后,他每年转场的时候都要在我们扎过帐篷的地方住上几天,等孩子的父母来找。只有去那个地方找的人,他才信!所以,我们只有等到转场的时候到那个丢孩子的地方去,因为只有我们知道那个地方,如果我们去那里认,比什么都有说服力!”林凡清说:“郑君说得对,红柳,我们再等等吧。而且现在情况也变得复杂了,许静芝在抚养着我们的孩子,她对孩子的感情又特别地深。”郑君说:“这话哈里木也说了。”红柳说:“那我们的孩子就不要了?”林凡清说:“怎么不要!但我们只有去丢孩子的地方找哈里木要。”
红柳坐了下来,眼泪却止不住流下来说:“我怕我等不了那么久。”林凡清说:“红柳,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再等上几个月吧。最主要的是,我们知道了我们的新晨还活着,这比什么都强!”郑君说:“是呀!新晨还活着!我和月亮的心思也可以落下来了,这几年,为了新晨我和月亮心里压着块多沉的石头啊!我要拉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