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一轮残月挂在枝头上。试验室里所有的仪器都已经装了箱,林凡清坐在一只木箱上抽着烟。郑君、红柳和月亮也都没回屋,陪着他。
郑君靠着墙,絮絮叨叨地说:“凡清,我知道现在心里最难受最痛苦的人是你,因为你为种羊场付出的最多。”
林凡清抽着烟,没理他。
郑君还在叨叨:“但你也想一想,不是我们不想干,是上面不让干了,我们有什么办法?到后来,真正受损失的,又不是我们。”林凡清听不下去了,恼怒地说:“郑君,你给我闭嘴!”郑君说:“又怎么啦?我说的是大实话。”月亮拉了拉郑君说:“郑君,别说了,我看出林场长的心事了,他才不会就这么歇手了,他在想怎么重新再干呢!”红柳起先也有些担心自己的丈夫受不了这个打击,真的就这么甩手不干了。听到月亮这话,心里亮堂了许多。她走到林凡清身边说:“凡清,你真是这么想?”林凡清说:“邵教授为畜牧业的品种改良工作,付出了自己的一生。我也是为了这个事业,才来到这儿的,这些年来,你们跟我一样,付出的都还少吗?种羊场可以解散,但我们的事业不会也不能解散!”红柳一下子搂住了林凡清,脸贴着他的背,含泪说:“凡清,这就是我想要听到的话!”郑君恍然大悟,说:“那我们该怎么办?”林凡清跳下箱子,一挥手说:“你们都回吧,我找齐场长去!”
林凡清一走进齐怀正的办公室,齐怀正就恼怒地说:“林凡清,我没想到你会是这么个人!碰到这么点挫折,就收摊子了!”林凡清说:“我说我要收摊子了吗?”齐怀正说:“你把仪器全收起来了,还没收摊子?”林凡清说:“齐场长,你还记得几年前我们遭蝗灾的情景吗?”齐怀正说:“咋不记得!”林凡清说:“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上面如果真要把种羊场撤销,我们该怎么办?不但几年辛苦的成果毁于一旦,就是刚开始的试验也会成为泡影,这损失就太大了。”齐怀正说:“所以我们咋能收摊子呢!”林凡清说:“摊子当然不能收,但不能待在这儿硬顶呀!一旦有些人跑到我们这儿来采取一些革命行动,把羊全弄走了,我们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吗?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们得另外想辙。”齐怀正说:“你想到什么办法了?”林凡清说:“刚在我不是说了吗?几年前遭蝗灾时,我们就转场。这次,我们也来个转场,转到天山深处去,让他们找不到我们,我们不但可以保存住我们的种羊和羊群,还可以把试验继续下去。”
齐怀正一拍桌子,说:“对,就这么干!”
林凡清说:“但这事宜快不宜迟,越快越好!我们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这儿消失。”齐怀正说:“对!翻过冰坂,到天山深处去!但往深山里走,得有个向导啊。”林凡清说:“我想去请阿吾斯齐乡的哈里木当我们的向导。他说,他翻过几次冰大板,到天山深处去放过牧。”齐怀正说:“好,明天一早你去找哈里木,我给大家开会,争取后天一早就出发!”
清晨,蒋有友正把羊赶出羊圈。刘世棋把蒋有友拉到羊圈边上说:“蒋有友,你听说了没有?”蒋有友说:“啥事?”刘世棋说:“齐场长和林场长要违抗上级的命令,把种羊场迁到深山里去,继续搞他们的试验。”蒋有友说:“知道,咋啦?”刘世棋说:“你也跟着去?”蒋有友肯定地说:“对!”刘世棋说:“蒋有友,我警告你,我们是当过兵的人,服从命令是天职!”蒋有友说:“那你准备咋办?”刘世棋说:“按照上级的指示,回原先的牧业队去呀。”
蒋有友甩了一记响鞭,说:“那你就回你的牧业队去,我可要跟林场长他们走。我看准了,这些年来,林场长他们辛辛苦苦的为个啥?不就为了牧区畜牧业的发展吗?你看看现在培育出来的羊,跟我们刚开始放的那些羊比,咋样?没法比!可这些羊里,哪一只是属于林场长他们私人的?没有!他们在为公家干事,为老百姓干事!为发展国家的畜牧业干事!不会有错!再说林场长的为人,所以哪怕是杀头,我也跟定他了!”
刘世棋说:“不听好人言,吃苦在眼前!”
蒋有友说:“跟着好人走,就是吃苦我也愿意!”说着,赶着羊群走向草原。
吃完早饭,郑君去了齐怀正办公室。金巧花哭丧着脸来找月亮说:“姐,我这事咋办呀?”月亮说:“种羊场已经解散了,这儿也没工作给你做,你就回老家吧。”金巧花说:“可我身上一分钱都没了,来这儿的盘缠是全家东挪西借凑的。”月亮恨死那个不争气的弟弟了,她现在也忙着,懒得管这事,就甩了张冷脸说:“那你找北斗去,不是他叫你来的吗?”
杨北斗正把羊群赶出羊圈。
金巧花走过来,犹豫了一会,上前叫杨北斗说:“北斗哥。”杨北斗说:“叫得这么好听啊,再叫一个。”金巧花说:“我这事咋办呀?”杨北斗说:“啥咋办呀?只要做我的婆娘,啥事都解决了。”金巧花说:“那我的工作呢?”杨北斗说:“做我的婆娘就是你的工作,我养活你。”金巧花说:“呸!杨北斗,你是个骗子!”杨北斗说:“我可没有骗你,是你自愿来的。”金巧花跺脚说:“我才不会做你的婆娘呢!你死了这条心吧!”
杨北斗说:“那我就没办法了。”说着,骑上马,赶着羊群走了。
金巧花站在羊圈边上,眼泪哗哗流了下来。
金巧花没办法,只好又回到郑君家,对着月亮哭。月亮咬牙切齿地说:“这个北斗,怎么能这样!巧花不是我说你,你就不该听他的。”金巧花抹着泪说:“可我来都来了。姐,你就帮帮我吧。”月亮说:“这样吧,我跟姐夫商量一下,借点钱给你,你就回老家吧。”金巧花哪有脸回去,当时在老家借盘缠时,她没少说夸口的话。要真这么回去了,不要说自个儿丢人,她爹妈的脸都被她丢尽了。她央求说:“姐,我不想回去,我想在这儿找份工作做。”月亮干脆地说:“这恐怕不行,种羊场都解散了,没事儿给你做。”金巧花伤心地大哭起来说:“反正我是不回去了!”月亮又气又急,说:“你再哭也没用,这个忙我可帮不上。晚上你来拿钱,拿了钱就回老家吧。”
金巧花想起了蒋进江,他救过自己,又对自己那么好,或者他能帮上忙。可到了种羊室,蒋进江也犯了难。他同情地对金巧花说:“这事我们也没办法,你去求个人吧,这个人恐怕可以帮上你的忙。”金巧花一听有门,赶紧问:“谁?”蒋进江说:“林场长。我的工作,就是他帮忙解决的。”金巧花说:“可他是场领导呀。”蒋进江说:“去找他吧,他这个人心肠特别的好。”
金巧花坐在试验室的门前等林凡清,她思前想后,一下子觉得好无助啊,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林凡清从齐怀正的办公室出来,走到试验室门口。金巧花看到林凡清,忙站了起来。林凡清关切地问:“姑娘,你怎么啦?”金巧花抽噎着说:“你就是林场长吧?”林凡清苦笑了一下说:“我现在已经不是场长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金巧花点点头说:“我就是想找你,人家都说你是个大好人。你帮过月亮姐姐的忙,帮过蒋进江的忙,林场长,你也帮帮我吧。”林凡清说:“你不是来找杨北斗的吗?你叫什么?”金巧花说:“金巧花。”林凡清说:“外面风这么大,到房子里来说吧。”
试验室里,林凡清对金巧花说:“这事现在可不好办,我们种羊场已经撤销了,我们也要到各个牧业队去劳动。”金巧花哭着说:“林场长,你怎么也得帮帮我呀!为了能来这里,凑盘缠我们家把所有积蓄都给我了,我回不去了。而且我也不想回去!你就帮帮我吧!”林凡清很同情地叹口气说:“金巧花,我很同情你,但你的这事,我真的是无能为力。”
金巧花哭得更伤心了。
林凡清说:“金巧花,你看,我现在马上要去阿吾斯齐乡,等我回来再说吧,好吗?”金巧花哭着鞠躬说:“林场长,求求你,真的求求你了。”
郑君也从齐怀正办公室里出来了,因为已经商量好了下一步棋,郑君的心情也格外舒畅。他走进家门,对月亮说:“月亮,收拾东西。”月亮说:“干吗?”郑君说:“明天一早要进山。”月亮觉得奇怪,说:“冬天都快到了,现在进什么山?”郑君说:“你别问了,收拾东西吧。原先凡清不让我走,让我留守在这儿,但在这种时候,我不能当逃兵,得帮着凡清一起挑担子。”月亮说:“出什么事啦?”郑君说:“你别问了,你也得跟我一起进山。”月亮说:“那孩子呢?”郑君说:“会有人带的。齐场长还要留在这儿。”月亮说:“北斗呢?”郑君说:“也跟着走。”月亮说:“那金巧花咋办?”郑君说:“那个姑娘啊,让她回老家呀。”月亮说:“她想在这儿工作。”郑君说:“这不可能!”月亮说:“让她回老家,她也没盘缠呀。”郑君说:“那就给她点钱。”月亮说:“是借还是给?”郑君说:“给吧,借什么!不是你那个活宝弟弟叫她来的吗?就算我们给他擦屁股吧。再说,那姑娘也是你老家的人嘛。”
金巧花的事到底还是让林凡清挂心了,他上阿吾斯齐乡后,傍晚回来又去找了趟齐怀正。两人先说到了郑君的事。齐怀正对林凡清说:“既然郑君坚持要跟你们去,那就让他去吧,让月亮也跟着一起去。”林凡清拐弯抹角说:“就是这样,我感到人手还是不够。”齐怀正说:“我也是这样想。刘世棋硬是不肯去,说不定还会到李政委他们那里打小报告。现在我也调不出更多的劳力给你。”林凡清说:“齐场长,你看这样行不行?让那个金巧花跟着我们一起走吧。”齐怀正说:“现在批工作的事已经停办了。”林凡清说:“她来求我,我也这么对她说。可是我想,让她跟我们去,每月给她二十元的工资,从我的工资里扣下来给她。因为这种不正常的状况,我想不会永远这么下去的,今后总有机会给她正式工作的。”齐怀正说:“那你就找她谈谈,她的二十元工资还是从我的工资里扣下来给她。”林凡清说:“从我的工资里扣吧。”齐怀正说:“不要争啦,你只是个二十二级干部,每月才七十多元钱,还拖家带口;我呢,十九级,每月有一百多元钱呢,光棍一个!从我的工资里扣吧。哈里木怎么样?”林凡清说:“明天一早就过来。”
晚上,齐怀正和林凡清在会议室给郑君、红柳、月亮、蒋有友、刘世棋、蒋进江、杨北斗和榆木老汉等人开会。
齐怀正说:“红柳留下,带孩子。我也留在这儿,给你们当后勤。我还是牧场的第二场长,给你们提供粮食清油应该没问题。你们谁不肯跟着走的,现在就可以提出来。”刘世棋高声说:“我不能跟着去。”齐怀正本来没打算叫刘世棋来开会,可这人自己来了。他以为刘世棋转变了态度,可没想到这会儿出来将军了。齐怀正没好气地说:“为啥?”刘世棋一脸正义地说:“因为我觉得你们这样做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表现。上级已经把种羊场撤销了,可你们还这样干,这不是违纪吗?我不能跟着你们犯错误!”齐怀正懒得跟他理论,说:“那你就留下,回你的牧业队去。还有谁不想跟着走?”
蒋有友指着刘世棋说:“刘世棋,你不是怕犯错误,你是怕吃苦!你还劝我不要走呢,我凭什么不走?种羊场办得好好的,为啥要撤销?没道理么。现在你看看那些人做的事,像话吗?还说是什么革命行动!我坚决跟着走,保护我们的胜利成果,这才是正事!”
齐怀正一挥手,意思是让蒋有友不要再说了,然后又环顾一下开会的人,说:“还有谁不想走的?”
大伙喊:“没有!”
齐怀正说:“榆木大爷,你年纪大了,就不要去了。把那几只种羊交给蒋进江吧。”榆木老汉说:“这不行!种羊在哪儿,我榆木老汉就在哪儿!我这一辈子,就跟种羊做伴了。”
金巧花知道自己可以留下了,激动而高兴地对林凡清说:“每月有二十元钱啊?我去!再大的苦我也能吃,再累的活我也能干!林场长,谢谢你!”说完,跪下要给林凡清磕头。
林凡清赶紧把她拉起来,说:“别这样,只要你好好工作就行了。”
灰蒙蒙的天边亮起了一长条苍凉的光带。
种羊场羊圈边的草场上,一千多只羊群聚集在一起,咩咩地叫着,九匹马上都驮着行李。
齐怀正焦急地看着远处说:“哈里木怎么还没来?他真同意了吗?”林凡清肯定地说:“同意了,还说赶着羊群一起来。再等半个小时吧,如果还不来,我们就出发!不能再耽搁了。现在我担心的是刘世棋,他开完会人就不在了,说不定是去总场打小报告了。”
阿吾斯齐乡,许静芝和茂草正在小木屋前给马装鞍,准备出门。何玉田骑着马过来了,在离木屋二十几米远的地方,何玉田跳下马。
茂草看见了,说:“妈,何叔叔来了。”
何玉田拎着个装满熏肉干的布袋朝小木屋走来。
何玉田说:“许兽医,准备出门啊?”许静芝说:“下放劳动了,准备跟哈里木一起上山去放羊。”何玉田说:“上面也真是,你是个兽医,不就在基层吗?整天东奔西跑的,比放羊还累呢!再让你下放劳动又有啥意义么。”许静芝看了看那布袋,说:“何玉田,你又给我送熏羊肉干来了。你上次送的我们还没吃完呢!”何玉田说:“我听茂草说,你就爱吃这熏羊肉干,新鲜的羊肉还不爱吃。这是刚做好的,就留着吃吧。”许静芝说:“何玉田,我这次上山恐怕要有段时间。我知道你经常来送羊肉干,其实是有别的意思。今天,你就把话说明白吧。”何玉田说:“许兽医,那好,我就说了。许兽医,我对你并没有死心,尤其是那次,我从狼群里把你救出来,我觉得这是老天又给了我一次机会。”
许静芝微笑一下,说:“何玉田同志,我告诉你,我刚来新疆时,部队里的一位大首长看上了我,有一次他也救了我的命,但我还是拒绝了他。所以,我也只能对你说,你救了我一命,我会永远感激你,但我不会用爱情来做交易。因为爱情就是爱情,我心里爱着一个人,现在我还爱着他!虽然这是一段没有结果的爱情,但我的心永远只被这份爱占据着,不会再有别人。事情只能是这样,所以何玉田,对不起,请你原谅我!”何玉田说:“真的一点余地都没有了吗?”许静芝摇摇头,说:“哈里木正等着我们呢,我们不能再耽搁了!”
太阳虽然还没露出头,但天已经亮了。齐怀正和林凡清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着哈里木他们。郑君眼尖,指着远处的黑影喊:“看,他们来了!”
哈里木、阿依霞古丽、许静芝和茂草骑着马来到齐怀正、林凡清他们面前。林凡清看到许静芝和茂草也来了,感到很吃惊。
哈里木对林凡清说:“许兽医要跟我们一起去,她就下放在我们牧业队劳动,就让她跟着我们一起去吧。”郑君说:“那太好了!”许静芝说:“凡清,哈里木把你们的事告诉我后,我决定跟你们一起进山,你们也需要我!我知道,你是个把事业看得高于生命的人,所以我想来助你一臂之力。进了深山,总还要有个医务人员。我虽然是兽医,但人畜有相通的地方,我也起码可以成为半个医生。”林凡清说:“那就太谢谢你了。茂草也跟着走吗?”许静芝说:“孩子们都跟着走吗?”林凡清说:“红柳留下来带孩子。”许静芝说:“那就让茂草跟着他妈妈吧,他九岁了,可以帮妈妈的忙了。”
九岁的茂草长得结实得有点像小伙子了,也显得很成熟。他跳下马,懂事地来到红柳跟前说:“妈,我跟着你吧,我可以帮你带好两个妹妹。”红柳一把搂住茂草,亲了一下说:“好孩子!”
人齐了,林凡清上马,庄重地大喊一声说:“出发!”
齐怀正也跳上马说:“我送你们一阵儿。”
红柳看看许静芝,又看看林凡清,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她放开茂草,冲到林凡清的马前。红柳说:“凡清,我也要跟你们一起走!”林凡清一怔,说:“为什么?”红柳说:“就因为我现在想跟你走,而且一定要跟你走!”林凡清从红柳的神情中读出了些什么,他对齐怀正说:“齐场长,你们先走,我等一会儿就赶到。”
郑君等一行八人跟着哈里木和阿依霞古丽离开种羊场,朝山里走。齐怀正跟着送他们一程。齐怀正和郑君不时地回头看看离得越来越远的林凡清和红柳,林凡清朝他们挥挥手,示意他们快走。
羊圈边上,林凡清继续同红柳谈着话。
林凡清说:“红柳,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你怎么说变卦就变卦了呢?”红柳坦率地说:“因为没想到许静芝会跟着你们走,所以我也要跟着你走!我觉得你们好像是商量好的!”林凡清说:“她来,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去找哈里木,同她就没见过面,怎么商量?”红柳说:“我不信!”林凡清说:“你不信我也没办法,但你不能跟我走,你得留下照顾孩子。以后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让你去做!齐场长会告诉你的。”红柳说:“我不!”林凡清说:“红柳!我告诉你,开始,你是我事业上的助手,再后来又成为我生活中的伴侣,现在,你是我两个孩子的母亲。从我同你结婚的那天起,我就决心和你相守一生。许静芝和我的关系早就成为过去,你现在怀疑我就是在怀疑我的人格!”红柳说:“我不管,既然我是你的妻子,那我就更应该跟着你走!”
林凡清看着远去的队伍和羊群,已经失去了耐性,说:“红柳,我没时间再跟你磨嘴皮子!但你必须留下!如果你硬要怀疑我有什么,那你就怀疑好了。我绝不会因私人的情感而损害或者放弃我的事业,哪怕你想同我分手都可以!”说完,拨转马头就去追队伍了。
红柳追了几步,然后站住喊:“林凡清,你不能这样伤我的心哪!”
茂草走上去,拉了拉满脸是泪的红柳的胳膊。茂草说:“妈,你怎么跟爸爸吵架了?”红柳搂着茂草说:“我们没有吵架,我只是舍不得你爸爸走……”茂草说:“那爸爸怎么伤你心了?”红柳含着泪说:“你爸爸越是这样伤我的心,我就越爱你爸爸。正因为你爸爸是为了事业而舍得其他一切的人,你爸爸才是个真正的男人。”茂草说:“那妈妈,你就别伤心了。”说着,用袖口为红柳擦拭眼泪。
太阳已跃出了山坳,青黄相间的草坡上,鲜花在风中摇曳。队伍和羊群正走向山谷,杨北斗突然指着后面喊:“齐场长,后面有两个人朝我们这边追过来了。”
齐怀正心里咯噔一下,赶忙策马走上山坡看了看,果然是李国祥和刘世棋。
齐怀正回到队伍中,对林凡清说:“是李政委和刘世棋。凡清,你就带着队伍先进山吧。我去会他们。”说着,就往进山的路口去了。
山口风很大,耸立在山坡上的塔松在风中哗哗地响着。齐怀正一马当关站在进山的路口中央,等着李国祥与刘世棋策马气喘吁吁地奔到他面前。齐怀正偷眼朝后看了看,队伍早已消失在山谷里了。
李国祥气急败坏地说:“齐怀正,种羊场不是撤销了吗?”齐怀正说:“是呀,是撤销了呀!”李国祥说:“那你为什么还这么干?”齐怀正说:“我干什么啦?”李国祥说:“齐怀正,你这是在违抗上级的命令,是在犯错误你知不知道?是在把我李国祥往墙角上逼你知道不知道你?我李国祥怎么向上级交代?”齐怀正说:“政委,我怎么违抗上级的命令啦?我做错什么啦?”李国祥说:“你为什么让林凡清赶着羊群进山?”齐怀正说:“羊群转场呀,这很正常么。”李国祥说:“你们种羊场的羊群什么时候转过场?”齐怀正说:“政委,你忘记啦?几年前,不是因为蝗灾转过场吗?林凡清把孩子都丢掉了。”李国祥说:“今年有蝗灾吗?”齐怀正说:“今年虽然没有蝗灾,但草长得不好又马上要入冬了,今年又产了那么多那么壮的羊羔,草不够吃怎么能行?只能转场进到山里的冬窝子去。”李国祥说:“林凡清和郑君不是已经下放劳动了吗?”齐怀正说:“对呀,没错。所以才让他们当个牧羊人,到山里放羊去了。”李国祥说:“齐怀正,你是在强词夺理!”齐怀正说:“政委,我是牧场的第二场长,林凡清他们还是我牧场的人吧?那些羊群还是我牧场的羊群吧?我这个场长,让自己的牧民赶着羊群转场进山,这不都很正常嘛,犯什么规了?”李国祥说:“可刘世棋同志向我报告说……”齐怀正马上插话说:“刘世棋同志是怎么向你报告的,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现在做的事只是个牧场场长职权范围的事,跟那个种羊场的事没关系。要有什么事,我齐怀正顶着!没你李国祥同志的什么事!更没有这个刘世棋的什么事!”
李国祥一脸的气恼和无奈。虽说齐怀正这次铁定是在搞阴谋,转移林凡清和种羊场,但他齐怀正是个战斗英雄,家里又是八代贫农,根正苗红。这场运动无论烧到哪儿,他齐怀正永远都比自己站得更稳。现在林凡清他们赶着羊群跑了,李国祥也只能找个台阶给自己下,决不能把这事给扩大化了。他转头气狠狠地对刘世棋说:“刘世棋,你是怎么汇的报?明明是正常的转场,怎么能说是带着羊群逃跑了呢?乱弹琴!”
刘世棋一脸的尴尬。
没过多久,齐怀正追上了林凡清他们的队伍,林凡清他们都在探询地看着他。齐怀正得意地说:“没什么事了,继续前进!”
又一个进山的路口,太阳已爬上了山冈。
齐怀正跳下马,同林凡清握手说:“凡清,我就送你们到这儿了。有什么困难让人给我带信来。我齐怀正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因为这也是我齐怀正的事业,是国家的事业,是人民的事业。林凡清,郑君,还有同志们,我代表牧区人民拜托你们了。”说着,朝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
郑君说:“齐场长,你就放心吧。我们一定会服从林凡清的领导,把事情做好的。大家说对不对?”
众人喊:“对!”
林凡清说:“齐场长,从我认识你那天起,你一直就是支撑我们事业的顶梁柱。我不把事情办好,就对不起你,对不起人民,也对不起我的恩师。”齐怀正说:“那你们进山吧!家里的事有我呢!”林凡清在齐怀正耳边说:“红柳有些思想情绪,你回去帮我做做她的思想工作。”然后一挥手说:“进山!”
草原上山峦叠嶂,层林尽染。悬在山顶上的太阳鲜红鲜红的。一千多只羊与十几匹马、两头骆驼浩浩荡荡地走进山谷,走在金黄色的高原上。
月亮突然亮起嗓子唱起了“花儿”,郑君也激动地解下背上的琴,在马背上拉了起来。
歌声和琴声在山涧回荡。
正午,齐怀正回到种羊场,看到茂草带着妹妹丽兰和美兰在办公室门前的草地上玩耍。红柳独自坐在一旁,两腮还挂着泪。齐怀正把红柳叫到小河边。
红柳说:“齐场长,我不是不放心凡清,也不是小心眼,但我一想到凡清是同那个许静芝在一起,而不是同我在一起,我心里总觉得不是个味儿。”
齐怀正说:“林凡清不是那样的人。红柳,你知道吗?自他来新疆的路上,我跟他认识后,这个生死之交的朋友我就跟他交定了。他身上缺点也不是没有,人无完人嘛,可总体上他是个值得人敬重的人!他为了自己的事业,可以丢弃任何别的东西,他在他从事的事业上,他的力量、智慧和勇气,常常让我这个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人都由衷地钦佩!我为有这样的朋友感到骄傲,你也应该为有这样的丈夫而感到自豪。”齐怀正说的红柳都明白,但这次她使小性儿并不全是因为吃醋。父亲把自己的毕生事业交给了凡清,作为妻子,在丈夫最困难的时候却不在身边支持他,这让她觉得难受。尤其是想到许静芝进山后就有可能会取代自己的位置,帮助凡清继续他的事业,她的心更是酸酸的,没法平静下来。但这又不能对齐怀正说。她只能简单地说一句:“正因为是这样,所以我才特别想跟他在一起。”齐怀正猜得到红柳的心思,他说:“红柳,让你留下来,是林凡清提出来的。但你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你留下来吗?”红柳说:“他说有重要的事情要交给我做。”齐怀正说:“对!他说这事只有你做他才放心!因为你不仅仅是他的妻子,还是他的助手,他的工作伙伴,他最信任的人!”红柳听得心里热热的,问:“他让我做什么?”齐怀正说:“进了深山,就意味着与世隔绝。我们是他们的后援,目前你和我的任务就是带好孩子,管好这个家,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等需要的时候,还要有人为他们输送给养和生活、工作的必需品。这个任务就压在你身上了,因为你从小在这儿长大,对这儿的一切,比谁都熟悉啊。”
进山的队伍还在前进,林凡清觉得有话要跟许静芝说,他策马来到许静芝身边说:“静芝,我真没想到你也会来。”
许静芝淡淡一笑,刚才红柳的反应她看在眼里,心里也清楚为什么红柳想跟来。在决定要不要加入这个队伍时,她也想到这个问题。但一想到林凡清和红柳为了弥补她而做的一切,她就觉得所有的儿女情长在此时都不该成为她帮助林凡清继续他事业的羁绊。她由衷地对林凡清说:“我想,我该为你做点事了。那天早上,当你们把茂草送回到我身边时,我知道你做出这个选择的用意。凡清,对不起,你没有错,我没有理由生你的气,更没有理由记你的仇。生活本来就是这样啊,意料之外的事情谁都躲不开。而且谁也不是神仙,能料事如神。但这并不是我原谅你了,因为我爱你的这份感情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有丝毫的褪色,它只会更深更浓。不过,我也没有别的奢求了,你能把茂草送到我的身边,我已经感到幸福了。谢谢你,也谢谢红柳的大度。”说着,鼻子一酸,眼泪落了下来。
林凡清对哈里木说:“哈里木,我们歇口气吃顿饭吧。从清早到现在走了大半天的路,滴水未进,大家一定都饿了。”
杨北斗喊:“肚子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月亮对杨北斗说:“就你的事儿多!”杨北斗说:“我说的是实话么。”哈里木说:“好,那让大家都吃顿热饭吧。大家都下马,捡些干牛粪来。阿依霞古丽,你和面。”
小溪边上堆起了一堆干牛粪。哈里木把干牛粪点着后,吹了吹,干牛粪便燃烧起来。
榆木老汉说:“哈里木,烤馕吗?”哈里木说:“对,烤馕吃。”郑君说:“没炉子怎么烤?”哈里木说:“就这么烤!”
哈里木把阿依霞古丽和好的面拍成饼子,往牛粪里一搁。林凡清和郑君相互看看,感到很奇怪。郑君说:“哈里木,太不卫生了吧。怎么直接把面搁到牛粪上呀?这烤出来的饼子能吃吗?”榆木老汉说:“怎么不能吃?怕你到时吃不够呢!香得很哪。”
不一会儿,哈里木用木棍从牛粪里挑出了几个烤得金黄金黄的饼子,喊:“大家来吃吧!”
小溪边,大家喝着清澈的溪水,吃着从牛粪堆里烤出来的馕。
杨北斗喊:“嗨!好香啊,我再来一个!”说着,响起了一个大大的饱嗝。
蒋进江看不下去了,说:“杨北斗,你能不能文明点?”杨北斗不满地说:“你不也吃了好几个了!还说人家不文明呢,跟着我姐夫学了几天琴,就摆起了什么文明的臭架子了。”金巧花说:“你就是没进江哥文明!”杨北斗说:“金巧花,你搞错了吧?他啥时候成了你的进江哥了?”金巧花说:“我就爱这么叫,怎么啦?”杨北斗说:“你别忘了,你是投奔我来的!”金巧花说:“是你把我骗这来的!”杨北斗说:“谁骗你啦!谁骗你啦!”月亮说:“北斗,你少说两句行不行?”郑君说:“我看你就是不文明!人家蒋进江就比你文明。”哈里木说:“大家都多吃一点吧,下午就要过冰坂了。”
林凡清看到许静芝坐在小溪边没吃东西,拿了两个刚烤好的饼走过去说:“静芝,吃吧,等一会儿就要过冰大板了。”许静芝说:“不吃!”林凡清说:“为什么?”许静芝说:“我嫌脏!”林凡清说:“怎么,在这儿好几年了,你的洁癖还没改啊?”许静芝说:“干吗要改?我是兽医,有洁癖可以保护自己。”林凡清说:“我记得你也不爱吃羊肉,那现在整天跟着羊群打交道,这个有没有改?”许静芝说:“我只吃被松枝熏制过的羊肉干,别的羊肉我还是不吃。你知道吗,茂草熏的羊肉干真的很好吃,他五岁时就会熏了。唉,刚离开他,我就想他了。”林凡清说:“那你也得吃点东西呀!”许静芝说:“凡清,这事你不用为我操心,你看阿依霞古丽正在给我做呢。”
不远处,阿依霞古丽在牛粪上支起了一口铁锅,锅里的水已经煮沸了,她正往锅里揪面片。
林凡清点点头说:“那就好。”说着,站起来要走。许静芝说:“凡清,你先别走,我有话要同你说。”林凡清又重新坐下,这时阿依霞古丽把小铁锅端了过来。
阿依霞古丽说:“静芝妹子,你快吃吧。”然后对林凡清一笑解释说:“静芝妹子爱干净,就这条件,只能做这么一小锅。”
林凡清笑了笑表示理解。
阿依霞古丽离开后,许静芝说:“凡清,从今天起,你少跟我接近,比如像现在这样。”林凡清说:“怎么啦?”许静芝说:“我虽然嘴上说我没有理由生你的气,也真心感谢你把新晨送到我身边,但这并不等于我彻底原谅你了。我说过,只要我爱你的心不变,我就不会原谅你。现在,我跟着你们来这儿,是帮你工作来的,不是同你和解的。”林凡清说:“你能来帮我的忙,我就很感谢了。我没有权利有更多的要求。”许静芝说:“所以除了工作上的事,你就不要跟我接近。再说,人多嘴杂,我许静芝不想给人落下话柄。如果有不好的话传到红柳耳朵里,红柳会伤心的,我不想伤害红柳。”林凡清点头说:“知道了。”
天色灰暗,山上飘起了雪,鹅毛般大的雪花儿在空中飞舞。
杨北斗打着寒战说:“这儿的天气咋这么怪,下面太阳大大的,到了山上就下雪,刚才热得浑身冒汗,现在冷得穿着夹袄还冻得发抖。”
郑君身子有些弱,牵着马,爬山时直喘粗气。蒋进江看到,忙上前说:“郑技术员,马我来牵,琴我来背吧。”郑君脸色苍白,把马缰绳和琴交给蒋进江。
林凡清走上来搀扶郑君,说:“你就不该跟着来。”郑君一甩胳膊,挣开他说:“我不会当逃兵的。”
榆木老汉赶着那八只亚美利努种羊,也很吃力地在爬着山。有一只种羊夹在石缝里爬不上来了。榆木老汉上去抱着种羊,用力往上一抬,种羊送上来了,但他却滑了下去,岩石把他的小腿划得鲜血直流。许静芝看到了,忙上去,打开药箱,为他包扎。
许静芝说:“榆木大爷,你这样的年纪就不该跟着来。”榆木老汉说:“你咋跟林场长说话一个腔调?你别看我年岁大点,但身体比郑技术员结实得多,人家不当逃兵,凭啥我要当逃兵?”
风大了,雪下得更乱了。人走得艰难,马也走得艰难,羊也走得艰难。那几只种公羊更是没见过这样场面,惊恐地咩咩叫着。榆木老汉一瘸一瘸地招呼着种羊,走得更艰难。
哈里木看着前面说:“再走半里地,就过冰大板了。”郑君说:“进江,拉首进行曲,鼓鼓大家士气。”
蒋进江激奋地拉起了琴。
杨北斗说:“人都累死了,还拉什么琴呀!”金巧花瞪了杨北斗一眼。杨北斗说:“你瞪我干什么?没良心的!”
林凡清朝大家喊:“前面就过冰大板了,大家再加把劲吧!进江,你再拉得激情点!”
郑君对月亮抱怨说:“你的这个弟弟,简直不可理喻!”月亮说:“我就摊上这么个弟弟了,有什么办法?杀了他?”郑君说:“月亮,你看你说的是什么话呀!我郑君有那么狠毒吗?你得好好教育他才是。”月亮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杨月亮没这本事。你是当姐夫的,又是个大学生,这教育的责任该由你来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