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几日的冷空气来袭,气温已经降到冰点。齐怀正从办公室里刚一出来,冷风一灌,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看到红柳正从试验室出来,也是缩成了一团。
齐怀正说:“红柳,你去哪儿?”红柳说:“凡清让我去顶榆木大爷一天班。”齐怀正说:“那还是让我去顶吧。试验室的活儿这么忙,你现在不是凡清的助手了吗?”红柳说:“你是场长,是领导,哪能老叫你去顶班呀!”齐怀正说:“我啥时候顶过班呀?那年冬天我想顶个夜班结果榆木大爷陪了我一夜。走,一起去看看吧。”
两人一进种羊室,榆木老汉不乐意了,生气地说:“你们两个别来,我好好的。要你们顶什么班呀!”红柳说:“凡清说你病了。”榆木老汉粗着嗓门说:“我没病!昨天林场长来看我,看到我鼻子堵了,就说我感冒了,非要让我今天休息上一天!不就是受了点寒,鼻子有点堵,至于吗!我知道,又要到母羊配种的时候了,大家都很忙,你俩都回去吧!”
齐怀正刚回到办公室,林凡清进来了。原来红柳被榆木老汉赶回了试验室,林凡清想想不妥,跑来找齐怀正。齐怀正对林凡清说:“榆木老汉都六十的人了,该给他配个助手和接班人了。”这两人想到一块儿去了。林凡清说:“我也为这事来的。齐场长,那你就物色个人选吧。”齐怀正说:“这是技术上的事,还是你来定吧。”
晚上,月亮正在家里做饭,杨北斗走进来,堆着笑喊了声:“姐!”
月亮看看他说:“咋?有事?”杨北斗说:“姐,我听说场里要给榆木大爷配个助手,我想去。”月亮说:“给榆木大爷配助手?我咋没听说。”杨北斗说:“姐夫没告诉你?”月亮说:“他告诉我这事儿干吗?那是领导们的事。”杨北斗说:“姐,你跟姐夫说说么,让他跟齐场长、林场长说说,让我去嘛。”月亮说:“有没有这事,姐不知道,但就是有这事,姐也不会去跟你姐夫说!”杨北斗说:“为啥?”月亮说:“因为你不合适。这八只种羊是今年才进的,是种羊场的命根子。就是去当榆木大爷的助手,责任也大着呢!”杨北斗说:“那我好好干不就行了!姐,你就帮帮我这个忙吧。”月亮说:“你为啥一定要去?”杨北斗说:“拿钱多呀!你看,榆木大爷的工资比我高一倍呢。”
月亮猜着这小子就是这么个小算盘,数落他说:“榆木大爷是老同志,所以工资定得高。你去干,还是拿现在拿的钱。去年把工作给你批了,每个月有三十几块钱可以拿,你就知足吧!那比咱爹一年干下来拿的钱还要多呢!”杨北斗说:“反正我想去!总有一天我能拿到像榆木大爷一样多的钱。”月亮说:“要说你去跟你姐夫说去,我是不会帮你说的!”杨北斗不乐意了,嘴一撇说:“摊上你这个姐姐真倒霉,什么忙都帮不上。”月亮一轮铲子,指着杨北斗的鼻子说:“那你就给我滚回老家去!”杨北斗哼了一声,一掀布帘说:“我走!”月亮说:“去哪儿?”杨北斗说:“我直接找榆木大爷去!”
齐怀正和林凡清两个正在开碰头会,商量着怎么预备冬天草料的事。榆木老汉怒气冲冲地闯进齐怀正的办公室。
榆木老汉是来兴师问罪的。刚才杨北斗跑去找他,拐弯抹角地说要跟他学放种羊。榆木老汉莫名其妙,杨北斗这才告诉他说上面要给他安排个助手。榆木老汉这个气大呀,这不是卸磨杀驴么?他冲着齐怀正和林凡清说:“齐场长,林场长,你们俩刚好都在。听说你们要给我派个助手,有没有这事?”林凡清心想这消息够快的,他问:“榆木大爷,你是听谁说的?”榆木老汉说:“你们别管我是听谁说的,有没有这事吧?”齐怀正说:“有这事,怎么啦?”榆木老汉气哼哼地说:“还怎么啦?我榆木老汉做错啥事啦?是我没把种羊喂好还是咋的,你们要张罗着给我派助手?”林凡清说:“给你派助手,跟你有没有做错事有啥关系?”榆木老汉说:“从邵教授开了这个试验站到现在,都是我老汉一个人喂的种羊!为了保护种羊,我的腿都被打折了,你们要给我派助手,就说明你们不信任我了,嫌我了!”齐怀正说:“榆木大爷,你扯到哪儿去了!给你派助手不是不信任你,更不是嫌弃你,只是为了加强这方面的工作。”林凡清说:“榆木大爷,你年岁大了,找个人来帮你分担一些工作不是很好么。”榆木老汉说:“听听,这不是在嫌我老了么!我告诉你们,我没老!用不着给我派助手!”说着转身要走。
齐怀正喊了声:“榆木大爷,你给我回来!”
榆木老汉说:“还有啥话?”齐怀正严正地说:“给你派助手,这是领导的决定,是对这八只新来的种羊负责,是对国家的财产负责!是对种羊场的工作负责!也是对你榆木大爷负责!”榆木老汉说:“那我坚决不同意呢?”齐怀正说:“榆木大爷,我告诉你,种羊不是你个人的。你要不接受组织的决定,那你就不要再喂种羊了,我们另外派人去!”榆木老汉说:“齐场长,你说这话是不是太绝了?”齐怀正说:“对!在这件事上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要么,给你派助手,你好好带个徒弟;要么,你就离开种羊,我们另外给你安排工作。”榆木老汉既委屈又生气,他见齐怀正有点要发火的意思了,生怕再闹下去真的就把他从种羊室给赶出去,只好不再反对,但还是嘴硬说:“杀了我,我也不会离开我的种羊!”说着,转身出了门。
林凡清看着齐怀正,他看到了齐怀正作为领导在这时所显示的权威。
齐怀正一笑,榆木老汉的脾气秉性他早就摸透了,所以才敢以这么硬的口气说话。他对林凡清说:“行,接受了。凡清,你物色好人了吗?这事不能再拖了。”林凡清心里早就有了一个人选,他说:“我想让蒋进江去,这孩子有文化,有头脑,办事也认真。”齐怀正对这个人选很满意,点头说:“我看行。”
榆木老汉回到种羊室,一个人在屋内生闷气。到了傍晚,杨北斗拎着两瓶酒,两盒罐头,一包花生米,走了进来。榆木老汉看看杨北斗和他手上的东西,知道这小子又来找他走后门了。
榆木老汉说:“杨北斗,你这是要请我喝酒么?”杨北斗说:“是,我知道您老爱喝两口。”榆木老汉说:“不会是白喝吧?”杨北斗说:“是我请你喝,当然是白喝。”榆木老汉说:“是白喝,我就喝。要是鸿门宴,你就拿走!”杨北斗说:“我不是说了吗,白喝就是白喝,跟您老拉拉交情吗。”
因为心里一肚子气,再加上杨北斗一气猛灌,榆木老汉喝得有些醉了。杨北斗趁机说:“榆木大爷,让我来当您的助手吧?”榆木老汉舌头很不利索地说:“谁……谁来当助……手,那是领导……定的事儿,我可不敢……答应你……你不知道……对抗领导是……是个啥滋味……我差点要跟我的……我的种羊……分……分开了……”杨北斗说:“榆木大爷,我这酒你真的白喝啦?”榆木老汉说:“你不是说了……让我……白喝吗……”说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你走吧,我要去喂牲口了……”
杨北斗又沮丧又心疼地说:“你这个老滑头,让我花了那么多的钱!”
晚上,杨北斗又来到郑君家里。
杨北斗对月亮说:“姐,我的事你跟姐夫说了没有呀?”月亮说:“没有说,说了也是白说!”杨北斗说:“那你嫁给姐夫干啥?”月亮说:“我是为了你才嫁给你姐夫的吗?你打错算盘了!你不是自己去找榆木大爷了吗?”杨北斗说:“榆木大爷说,那得领导说了才行。所以你让姐夫去求求齐场长和林场长吧。”月亮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姐夫才不会去干那种求人的事呢!”
这时刚好郑君回家。月亮说:“你自己跟你姐夫说吧。”郑君说:“什么事?”月亮说:“就是他想去喂种羊的事。”郑君说:“这事已经有人去了。”杨北斗说:“谁呀?”郑君说:“齐场长、林场长已经安排蒋进江去了。”杨北斗抱怨说:“我姐嫁给你亏死了,我的忙你一点都不肯帮。”郑君说:“不是我不肯帮,是你想去那儿的动机就不对!我听你姐说,你说榆木大爷喂种羊,工资那么高,你去喂种羊,将来工资也会高。”杨北斗说:“就是么,我们农村就是干啥活拿啥活的钱呀。”郑君说:“我们这里可比不得你们农村,你们农村放放羊每个月能拿那么多工资?”杨北斗说:“那蒋进江有啥了不起的?凭啥他能去我就不能去?”郑君说:“我看领导这样安排完全正确!人家蒋进江有文化,你有文化吗?而且,你这个人私心太重!人家蒋进江就没你这么重的私心!”杨北斗说:“姐夫,我知道,反正你看我啥都不顺眼,看我老瞪着个乌鸡眼。可待蒋进江就那么好,天天教他拉琴。我咋说也是你的小舅子么,说来他还偷过你的琴呢!”郑君说:“就冲他跟我学拉琴那个刻苦认真的态度,拿琴的事我早就原谅他了。而且他学拉琴是在学文明,你要想学拉琴我也可以教你呀。”杨北斗说:“我才没那份闲心呢!那马尾巴拉在那几根弦上就像鸡在放屁。”郑君说:“鸡放屁你听见过?是啥声音?你爹就这么教育你的?”月亮说:“别吵了!吃饭吧。郑君,你不帮北斗说话我也不计较你,但这事再怎么也扯不到我爹身上呀!我也是我爹教育出来的,不也成了你老婆了?”
第二天清早,接到通知的蒋进江兴高采烈地朝种羊室走去,杨北斗一下拦在蒋进江的跟前。
杨北斗说:“蒋进江,你去哪儿?”蒋进江得意地说:“去种羊室上班呀!领导上已经通知我,让我去当榆木大爷的助手。”杨北斗说:“蒋进江,咱俩是好朋友吧?”蒋进江说:“别套近乎!我跟你只能算是同事,好朋友可说不上。”杨北斗说:“为啥?”蒋进江说:“因为我没法同你这样的人交朋友,整天只打个人的小算盘。”杨北斗说:“好,就算是同事吧。那你也帮我一个忙行吗?”蒋进江说:“啥事?”杨北斗说:“给榆木大爷当助手的事,你让给我。”蒋进江说:“杨北斗,你不是在说梦话吧?这是场领导定下的事,能随便换吗?”杨北斗说:“你听我说么,我不让你白让。我从我们老家给你接个媳妇来,咋样?而且绝对是个漂亮媳妇!你没看到,这儿要找个媳妇有多难哪!”蒋进江说:“你别用美色来诱惑我,我才不是那样的人呢!林场长对我说过,做人要像孟子说的那样,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是咱们的民族精神!媳妇我自己会找,用不着你操心!”杨北斗说:“你能找到个屁!”蒋进江说:“就是找不到,也没啥。榆木大爷为了革命工作,不也打了一辈子光棍吗?”
蒋进江一把将杨北斗推开,有意挺着胸朝种羊室走去。
满脸沮丧的杨北斗朝蒋进江的身后呸了一下。
白白的积雪再次铺满了大地,寒风在呜呜地喘息着,种羊场的产羔房里又满是羔羊的叫声。
深夜,林凡清、郑君、蒋进江、杨北斗等人又在紧张地接生。郑君抱着一对双羔,高兴地猛地站起来,刚喊了一声:“凡清!……”眼一黑,一头栽倒在墙脚边。
蒋进江离得最近,立即奔到郑君跟前,扶起郑君的头说:“郑技术员,郑技术员!”然后喊:“林场长,林场长,郑技术员晕倒了!”郑君很快醒来了,说:“叫什么叫!”
林凡清过来一摸郑君的额头说:“郑君,你有点发烧呀!快回去休息吧。”郑君不以为意地坐起身来,说:“是有点烧,没关系的。你瞧瞧今年下的羊羔多棒呀!”林凡清说:“郑君,听我的,回去休息!”郑君冲着蒋进江摆了摆手,说:“进江,你忙你的去!”
蒋进江走后,郑君低声同林凡清说:“凡清,我实话告诉你吧,去年接羔时,我就染上了布氏杆菌病。你也知道,染上这病后,目前还没办法治。”林凡清震惊地说:“那你为什么不早说?”郑君示意他说话声音轻一点,然后压低嗓音,有些惭愧地说:“早说晚说不都一个样?凡清,这事就你一个人知道,你也千万要当心。你知道我这个人没心没肺,做事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稀里糊涂,卫生上又不太讲究,才染上这病的。”林凡清说:“我警告过你,接过羊羔后,一定要洗手!你不是拿自己的生命在开玩笑吗?”郑君说:“没这么严重,得了这病虽然没法治彻底,但也没什么太大的生命危险。你洗手了吧?”林凡清说:“我刚洗过手。”郑君说:“我口袋里有四环素,你给我往嘴里塞上几片就行了。”
林凡清一面从郑君口袋里掏出药喂他,一面说:“还是回去睡一会儿吧。”
郑君朝蒋进江喊:“进江,拉个琴,鼓鼓咱们的士气。”
蒋进江拉起了琴,琴声在产羔房里回响。屋外,悠扬的琴声穿透了寒风的呜咽声,在夜空中,在雪原上飘荡。伴着琴声,羊羔的叫声也在此起彼伏地响应着。
初春的草原,浅灰色的天空与还未消融的积雪,把天地仿佛连成了一体。成群的母羊和欢蹦跳跃的小羊羔们在草原上蠕动着。齐怀正和林凡清在高岗上看着,满脸的喜悦。
齐怀正意气风发地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说:“林凡清,有一条我对我自己感到很满意。”林凡清笑着说:“是什么?”齐怀正说:“就是跟你一起搭档搞科学呀。你瞧瞧这满山坡肥壮的羊群,看了多让人高兴和自豪啊!”
秋天,在金黄的草原上,百灵鸟依然在婉转地鸣叫。一个叫金巧花的姑娘在草原上的小路上风尘仆仆地走着,肩上挎着个蓝布包包。她是从月亮老家来的,才十九岁,圆圆的脸,嘴角上有两个酒窝,在老家曾跟杨北斗一起上过学。
夕阳懒懒地滑落到雪山上,几条橘红色的火烧云还亮闪闪地横在天边。金巧花走累了,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突然有两只牧羊犬狂叫着朝她奔来,吓得她跳起来,又喊又叫往前跑,跑了没几步,两腿一软跌进草丛中。
这时蒋进江正赶着种羊往回走。听到叫声,看到一位姑娘被狗追着跌进草丛里,他忙奔上去拦住了那两只狗,又抽了几个响鞭,那两只狗哀鸣一声,跑了。金巧花被吓哭了。蒋进江说:“起来吧,狗跑回去了。”
金巧花看到狗跑没影了,这才从草丛里站起来,一身的枯草叶很是狼狈。她抹了把眼泪,捋掉身上的枯草叶说:“同志,谢谢你救了我。”蒋进江说:“这算啥?”他看看这姑娘不像本地人,便问:“你上哪儿去?”金巧花说:“这儿是沙门子种羊场吗?”蒋进江说:“是。”金巧花说:“请问杨北斗是在这儿吗?”蒋进江说:“你找他?他还没下班呢。”金巧花说:“那在哪儿能找到他?”蒋进江说:“不知道。”金巧花说:“他不是在这儿工作吗?”蒋进江说:“是在这儿工作,去草原上放羊了。至于他在哪儿放羊,我真的不知道。”金巧花说:“同志,我是从老家来这儿找他的。现在我又累又饿,希望能马上找到他。”
蒋进江想起了杨北斗之前说的话,犹豫了半天,问金巧花说:“他让你来这儿干什么?”金巧花说:“找工作呀。”蒋进江脱口而出说:“不是找对象吧?”金巧花的脸臊得通红,一跺脚说:“不是!你这个同志咋这么问话呢!”蒋进江有些尴尬,说:“那你先到我们那儿歇一会儿,我给你弄点吃的。”
太阳已经落到山背后了,西边的光带已经被大片的云层遮住。蒋进江把金巧花领到杨北斗那群羊的羊圈边,说:“金巧花同志,你就在这儿等杨北斗吧,他很快就回来了。”金巧花鞠了一躬说:“蒋进江同志,谢谢你,救了我的命,又给我吃的。”蒋进江说:“用不着谢,但这些事你都不要告诉杨北斗。”金巧花说:“为啥?”蒋进江说:“不为啥,最好不要跟他讲!”他说着看看天,天有些阴了。蒋进江说:“要等不到杨北斗,你就上我们种羊室来吧。”说完,就走了。
深秋的天说变就变,白天还是艳阳天呢,到了傍晚就阴沉沉的,还起了风,把枯叶刮得漫天飞舞。
李国祥刚从师部开完会回到柳家湖总场,师里的几个老干部已经被下放了,畜牧科的刘科长首当其冲。李国祥铁青着脸回到办公室,齐怀正正在那里等着他。李国祥神色凝重地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递给齐怀正说:“齐怀正同志,目前的形势你也看出来了,不太乐观啊。”
齐怀正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急切地想知道这次会议究竟传达了什么样的信息。他着急地说:“政委,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是天要塌下来了?”
李国祥叹了口气,点着手中的烟说:“天是塌不下来,但你们的种羊场可能要解散。”齐怀正说:“为啥?”李国祥说:“上面有人提出,你们的种羊场是个资本主义的黑窝窝,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产物,是个崇洋媚外的典型,用的种羊都是外国的种羊,不是苏修的,就是资本主义的。”齐怀正说:“这挨得上吗?扯淡!”李国祥说:“这是你在说扯淡,但上面有些人是很认真很严肃地看待这件事的。撤销你们种羊场的文件已经在我手里了,我想先压一压再说,但你要做好思想准备。我真要顶不住了,也就只能解散了。”齐怀正说:“种羊场解散了,让林凡清他们干什么?”李国祥说:“先劳动一段时间再说吧。”
齐怀正情绪激动地说:“你还说天塌不下来,在我看来,这比天塌下来更严重!不行,种羊场绝不能解散!”
李国祥说:“齐怀正同志,这不是你说了算的。”齐怀正说:“我说了不算,但我可以顶着不办!”李国祥说:“我都不一定顶得住,你能顶得了吗?”齐怀正说:“顶不了也得顶,我顶!就是实在顶不住,那也得想办法保住现在取得的成果,还要保证把试验进行下去!要不,那就是我在战场上没有守住阵地,他妈的吃了败仗!”
天还没全黑,几颗星星在云层空隙里闪着光。杨北斗洋洋得意地把金巧花领进郑君家里。
杨北斗指着月亮对金巧花说:“巧花,叫姐。”金巧花甜甜地叫了声:“姐。”月亮疑惑地说:“北斗,这是咋回事?”杨北斗说:“姐,你不认得她啦?她是余家崖的金巧花呀,金满筐的女儿。”月亮更怀疑地问:“你咋来这儿啦?”杨北斗说:“是我写信让她来这儿的。我说,这儿赚钱多,光放放羊,每个月就可以拿三十几块钱。在咱老家,黑死黑活的,一年也挣不上二十块钱。”
月亮气得咬牙切齿,说:“好啊!那你把村里的人全都叫到这儿来吧!为了能让你留在这儿工作,我和你姐夫托林场长,林场长又拉着齐场长去总场劳资科,磨破了嘴,跑断了腿,这才把你工作的事解决了,你以为上这儿来工作有那么容易啊!现在你把个人弄来,怎么办?”
杨北斗说:“那人都来了么!”月亮说说:“来也不行!你个脑子缺弦断筋的东西,还吵着想去喂种羊呢,你姐夫就是把你看透了,你个不长进的货!巧花,听姐的话,在这儿玩上两天,就回老家去。北斗在哄你呢。”杨北斗说:“巧花,我没哄你!我每个月就拿三十几元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说:“你瞧,刚发的工资!”
金巧花眼睛亮了,说:“姐,你就让我留在这吧。”
郑君这时推门进来,说:“月亮,饭做好啦?我肚子饿了。”
金巧花乖巧地抱起美兰说:“姐,你们吃饭吧。”
郑君看着金巧花问月亮说:“这姑娘是……”
月亮说:“先吃饭吧,吃了饭再说,真是气死我了!”郑君说:“怎么啦?”月亮对北斗和巧花说:“你们俩都来吃吧。”
金巧花看着那黄灿灿的玉米饼子和一大盘炒鸡蛋,嘴里直咽口水。但她依然逗着美兰玩。月亮说:“巧花,过来吃吧。”金巧花这才上了桌。
吃完饭,郑君领着金巧花走后,月亮就问杨北斗说:“你把金巧花叫到这儿来到底想干啥?”杨北斗说:“做我的婆娘呀!我都二十二了,该有个婆娘了。”月亮说:“人家答应了?”杨北斗说:“她不是来了吗?要不,她来这儿干啥?”月亮说:“你把话给她挑明了?”杨北斗说:“没直说。但她来了就是同意做我的婆娘了。”月亮说:“放屁!我看出来了,人家是奔着每月三十几元的工资来的,哪是冲着你来的,你别自作多情了!”
杨北斗一甩手就往屋外走,说:“这不可能!我现在就去跟她挑明了!她要不肯做我婆娘,那就让她回老家去!”
试验室边上一个堆杂物的小房间,郑君为金巧花搭好一张床,他看看那姑娘,忍不住问:“姑娘,你到这儿干什么来了?”金巧花倒真是没别的想法,杨北斗的信里把这儿说得跟天堂似的,而且刚才她也看到了,这儿真是能吃得饱,还能拿到在老家一年都赚不上的钱。就冲着这,她才来投奔杨北斗他姐弟俩的。可刚才月亮劈头盖脸把杨北斗那么一骂,再加上郑君这么一问,她也有些吃不准了,难道这里面还有其他啥?这么一想,金巧花说话也有点怯生生的。她说:“是杨北斗写信让我来的,说这儿活好干,钱又拿得多,让我在这儿找份工作做。”郑君说:“你别听他瞎说!这儿工作可不那么好找的。再说,从目前这形势看,就更不容易了。他让你来,会不会还有其他想法?”金巧花心里更打鼓了,说:“他信上可没有说。”郑君心里有数了,但又没挑明,只是说:“那你先休息吧。”
金巧花说:“姐夫,谢谢你。”
金巧花送郑君出门后,关好门,连打了几个哈欠。这一路上的辛苦不用提了,今天又走了那么多的路,还受了惊吓,她真的是又困又累。至于杨北斗信上还说了些啥,她也想了老半天,那信她都快背下来了,真的除了那些没别的啥呀!唉,不想了,有啥明天再说吧。这么想着,金巧花正脱衣服准备睡。
杨北斗在外面敲门喊:“巧花,开开门。”金巧花只好又起来开门说:“北斗哥,有事么?”杨北斗走进屋,说:“当然有事,我问你,让你来这儿你知道干吗吗?”
金巧花说:“你在信上不是说,这儿只要放放羊,每个月就能挣上三十几块吗?而且顿顿都吃纯粮食的饭,这才让我来的吗?”
杨北斗说:“还有呢?”金巧花说:“还有什么呀?你信上不就写的这些吗?”杨北斗说:“信上没写,但你也应该明白啊!”金巧花疑惑地说:“明白什么啊?”杨北斗说:“你没想想,我为啥只给你写信让你来,没给别的姑娘写信让她们来呢?”金巧花摇摇头。杨北斗说:“你咋就不明白呢?”金巧花又摇摇头。杨北斗一跺脚说:“我是让你来当我的婆娘的!”金巧花这会儿彻底清醒了,说:“那你为啥不在信上写明白?”杨北斗腆着脸说:“要是写明白了呢?”金巧花恨得牙咬得痒痒的,大声说:“打死我也不来!”
郑君一走进家门就对月亮说:“你弟把那姑娘叫来干什么来了?”月亮叹口气说:“想让姑娘做他的婆娘。”郑君说:“姑娘同意了?”月亮说:“还不知道呢。”郑君说:“我问那姑娘,姑娘说是你弟弟让她来这儿找工作的。现在这时候,不是添乱吗!”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配种时间了,种羊场里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就绪。林凡清、郑君和齐怀正候在羊圈边上,等了快三四天了,可两个大羊圈空荡荡的,一只羊都没有。而广阔的草场上,也没有看到过去成群结队的羊群,只有焦黄的枯叶和凄凉的草地。
郑君叹口气说:“这是怎么啦?前几年,来配种的羊群,几个羊圈都不够用。可现在,除了我们种羊场的羊群外,才来过两群母羊来配种,那也是咱们牧场的。地方上的羊群一群也没来过。”
齐怀正恼怒地说:“早知道会是这样,那个牧场场长的位置我就不该辞掉。现在这个杜场长,胆小如鼠,一有点风吹草动,就什么也不敢动了。”林凡清说:“这也不能怪他们,他们也怕戴上崇洋媚外的帽子么。”齐怀正说:“什么崇洋媚外,不就是那么几头种公羊么,又怎么啦?人家的羊品种就是好嘛,有什么不服气的!用别人的种羊来改良我们牧场的羊的品种,这叫洋为中用,扯不到崇洋媚外这个罪上去么。”
快到傍晚时分,郑君突然叫了起来,说:“你们瞧,那儿来了一群羊!”
是哈里木赶着羊群过来了。
林凡清迎过去紧握住哈里木的手,说:“哈里木,你怎么过来啦?”哈里木说:“是许兽医说服我过来的。别人都劝我不要来,说是我们中国的羊怎么能让外国公羊去配种呢?那是个路线问题。”郑君气得敲了一下羊圈的围栏,怒斥说:“荒唐!”哈里木说:“我也就不敢来了。可静芝妹子说,这几年来,你的羊品种改良了,羊毛羊肉的产量都高了,羊娃子也产得多了,有什么不好呢?这跟路线问题有啥关系?我一想也对啊,于是我就来了。”林凡清心念一动,说:“许静芝还好吗?”哈里木摇摇头说:“不好。”林凡清说:“怎么啦?”哈里木说:“不让她当兽医了,把她给下放劳动了。”林凡清的神情有些黯然,他知道,如果不是齐怀正在前面顶着,他和郑君也早就被下放了。这年头,只要顶上知识分子的帽子,就都会是这个下场。他又说:“那茂草呢?”哈里木说:“茂草啊?长得好高了!”他比画着,说:“这么高了,好壮实啊!他跟他妈在一起放羊呢。虽说静芝妹子给下放了,可牧民的牲口病了,还都去找她,谁也拦不住。”
郑君凑到林凡清跟前说:“既然把她下放了,那就让她来咱们种羊场工作吧?”林凡清不语。
天高云淡,收在眼底的是一片凄清的秋色。齐怀正和林凡清走到小河边,看着潺潺流水,两人的脸上都布满了阴云。
林凡清抽了根烟,忧心忡忡地说:“这个月来,我一直在担心种羊场的命运。看来我们也难逃一劫了。如果种羊场就这么解散了,我们这些年的努力和取得的成果都将付之东流。”齐怀正说:“所以我才对李国祥说,绝不能让种羊场解散!就是顶不住,也得死顶。”林凡清摇摇头,说:“死顶也顶不住呢?”齐怀正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会直,到时候再说吧!”林凡清觉得齐怀正的想法太单纯。现在不是打仗,但趋势却与战争无异。一味的死守只能全军覆没,必须得想办法,突出重围,才能有生机。他掐灭了烟头,说:“不行,这太消极了!我们得想别的辙,不能这么等死。”
齐怀正一回到种羊场办公室,就接到师部打来的电话,已退居二线的柴广元给他透了个风儿,关于撤销种羊场的文件已经批下来了。下午,李国祥拿着一份红头文件匆匆赶来。齐怀正瞪着他,知道风暴终于要降临到种羊场了。
李国祥说:“齐怀正同志,我把撤销种羊场的文件带过来了。你召开全场大会,我要宣读一下。”齐怀正说:“你不顶了?”李国祥说:“不是我不顶了,是我顶不住了。我不能拿我的政治生命开玩笑!”
齐怀正脱口而出说:“孬种!”
李国祥说:“齐怀正同志,你骂吧,我能理解,所以我不同你计较,召开大会吧。”
李国祥让齐怀正把种羊场所有的职工召集到会议室,然后他开始宣读文件:“根据上级有关精神,经柳家河总场党委研究决定,撤销沙门子种羊场建制。齐怀正同志改任沙门子牧场第二场长,主持日常工作。林凡清同志、郑君同志暂时下放劳动。其他同志仍各自回原牧业队工作。”
林凡清和郑君等人也都坐在下面,神色凝重地听着李国祥在念文件。
红柳一听到自己的丈夫被下放劳动,热血一下子就涌到了头顶。她突然大声喊:“既然你们把种羊场撤销了,那你们得还我父亲的试验站!”林凡清一把把红柳拉住说:“红柳,冷静点!”
开完会,林凡清回到试验室,对跟进来的郑君、红柳和月亮,指着房间里的那些仪器说:“郑君,红柳,月亮,把这些仪器全部装箱。”
齐怀正也跟着走了进来。他一听林凡清这话就急了,说:“林凡清,你们这是干啥?”郑君一脸玩世不恭的神情说:“种羊场不是撤了吗?还要这些仪器干什么?如果再来一伙打、砸、抢的人,这些仪器不就都遭殃了!”齐怀正走到林凡清面前,抓住他的肩膀说:“林凡清,你就这么歇手不干了?”没等林凡清说话,郑君在一旁说:“不干了!辛辛苦苦干了这么多年,出了这么大的成果,却是这么个结果,谁还想干啊!”齐怀正痛心地说:“你们好没出息啊!林凡清,你怎么不说话呀!我们三个可是立了规矩的呀,不许散伙!”郑君说:“不是我们想散伙,是上面让我们散伙,我们有什么办法!”
林凡清不吭声,拿起早已准备好的纸箱子走到桌旁,把仪器往箱子里装。
齐怀正急了,说:“林凡清,你就给我回个话行不行?”
李国祥不放心,走进来想看看情况。一看屋里这状况,他就问:“你们这是干什么?”齐怀正愤怒地说:“散摊子了,你这还没有看出来!”李国祥倒是松了口气,说:“我还以为你们会想不通呢,所以特地留下来,再做做你们的思想工作,想不到你们比我还要雷厉风行。好了,那我就可以放心地回总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