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年,骑在马背上的茂草已变成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了,英俊,高大,结实。他刚刚大学毕业,背着行囊从城市又回到了草原上。茂草骑马来到小木屋前,跳下马朝小木屋奔去。茂草冲进小木屋喊:“妈妈!”
鬓角已微微染霜的许静芝,脸上已有了些岁月的辙痕。但她年轻时温婉秀丽的风韵依然清晰可见。许静芝一见茂草满脸的喜悦和欣慰,母子俩紧紧地拥抱。
母子俩围坐在炉边,许静芝给茂草端来一碗奶茶,对茂草说:“去你爸爸的种羊场工作吧。”
茂草想了想,说:“妈妈,我还是回阿吾斯齐乡来工作吧。在牧业队当个畜牧技术员也行。我要跟妈妈在一起,再说哈里木阿爸和阿依霞古丽阿妈也在这里。”许静芝轻轻摇摇头,说:“你高中毕业时,知道为什么我要让你报考农学院畜牧系专业吗?”茂草说:“我知道,是为了子承父业么。”许静芝说:“你爸爸是为了继承你外公的事业,才从上海来到新疆的。我也是为了你爸爸才追到这里来的。你的亲妈妈是怎么死的?不也是为了支持你爸爸的事业献出了生命的吗?我动员你考农学院畜牧系,就是想让你继承你爸爸的事业,也就是你外公的事业。所以,我主张你去你爸爸的种羊场工作。”茂草有些不以为然,但静芝妈妈既然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反驳。不过,顺着这条思路却又把一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给勾了出来。 茂草说:“妈妈,既然你是为了追爸爸才来新疆的,我亲妈妈走了十几年了,那你为什么不同爸爸结婚呢?”
许静芝伤感地叹了口气,说:“这就要去问你爸爸了。我一直在期待着你爸爸的召唤,但他现在除了工作外,好像什么都不再想。”
茂草看着许静芝怅然若失的神情,心里陡然升起了许多不满。他父亲林凡清和静芝妈妈之间的往事他听过一些,里面有误会,有遗憾,也有许多纠结,小时候,他倒不曾想过这方面的事,但成人了,知道爱情为何物了,他却愈发不能理解父亲的作为。他知道自己没资格数落父亲,但他还是忍不住说:“妈妈,我这个爸爸是不是有点儿忒混蛋了?”
许静芝板着脸说:“茂草,不许你这么说你爸爸!你爸爸在我心目中,永远很完美。”
林凡清的头发上也有了些杂色,但岁月在他的脸上侵蚀的痕迹不多,只是额头上皱眉时,会有两道很深的刻痕。而今天,这两道刻痕尤为深重,他忧心忡忡地对齐怀正说:“齐场长,我们种羊场的羊群也跟牧场其他牧业队的羊群一样,由家庭承包了,这是党的改革开放政策,让牧民们发家致富,我举双手拥护。可我最担心一件事……”齐怀正说:“担心什么?”林凡清说:“担心羊的品种会出现退化。”齐怀正明白林凡清想说什么,但家庭承包是大势所趋,就算是种羊场,他们也不可能违背政策,他叹口气说:“有可能。因为家庭承包,不但承包草场,也承包羊群,羊怎么养,养什么样的羊,都由家庭自己做主。”林凡清说:“关键就在这里!牧民的素质是不一样的。再加上有些牧民急功近利,不懂科学,羊的品种退化就很难避免。我们这二十几年的辛苦就有可能全部付之东流了。”齐怀正说:“事情是有些严峻。但我想,只要我们把种羊场的阵地坚守住,就是出现这种情况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可困扰林凡清的正是这个问题,他说:“但怎么来坚守这个阵地呢?怎么来保住我们改良羊品种的种群呢?我觉得我们又得面临一次重大的挑战。”齐怀正说:“那我们就去面对这场挑战!要干成一件事哪有一帆风顺的?当然,开始搞承包时我们并没想到可能会出现这么个情况,所以说改革是摸着石头过河么。哪怕就是出现了状况,我们也不用怕,想办法去应付,去解决么!这二十几年我们不也这么坎坎坷坷走过来了吗?”话虽这么说,但目前为止两人还讨论不出什么切实可行的办法来。林凡清只好心烦气躁地回试验室去了。
试验室,林凡清和郑君两个正在核对一些试验数据。蒋有友敲门走进来。
蒋有友欲言又止,显得很是为难。他说:“林场长,郑畜牧师,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们。”林凡清说:“什么事?”蒋有友说:“昨天,我发现在刘世棋承包的羊群里,养着几只阿尔泰的大尾公羊。”郑君说:“混在母羊群里?”蒋有友说:“是,他说,现在市场上羊毛卖不动,肉价天天涨,我想……”
郑君一拍桌子说:“他妈的!我们担心的事真的发生了。”
林凡清的神色一下变得很严峻,说:“郑君,走,我们去看看。”
林凡清和郑君来到刘世棋放牧的羊群,发现母羊群里确实有几只大尾公羊混在里面。
林凡清对刘世棋说:“刘世棋,你也是在种羊场工作过的人,应该懂得改良羊的品种有多艰难啊!可毁了羊的品种,只要一两年就够了。我要把话说重点,你这就是在犯罪!”
刘世棋说:“林场长,你别生气,再说你生气也没用。现在羊毛价一个劲儿地往下跌,羊毛再多再好有什么用?不值钱!可羊肉价呢?天天看涨。眼下,我当然要养产肉多的羊,尤其是这种大尾羊,市场上特别看好。再说,现在羊群我们承包了,草场我们也承包了。咋养羊,养啥羊,全由我们自己做主。合同上不都写着的吗?这咋能说得上犯罪呢?搁着几年前,随便给人扣帽子可以,你拿到现在,吃不开!”
林凡清气不打一处来,但他忍住了,因为刘世棋说的话也有他的理。
郑君则气愤地说:“刘世棋,你这是鼠目寸光!”刘世棋说:“你咋说都行!可我这个老百姓看到的就是眼下的利益,别的我管不了那么多。再说,郑畜牧师,你内弟不也在羊群里养着大尾公羊吗?”郑君说:“你说的是真的?”刘世棋说:“我干吗要骗你?”
郑君对身边的蒋有友说:“蒋有友,你可别学他们!”林凡清说:“蒋有友,请你为我们保留好这群母羊,我谢谢你,拜托你了。”蒋有友说:“林场长,你放心,我蒋有友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歌声。杨北斗得意地唱着山歌赶着羊群从山坡上下来。郑君气得一策马直冲杨北斗而去,林凡清紧紧跟在后面。林凡清喊:“郑君,你要冷静点!”但郑君在杨北斗跟前跳下马,还没说话就一个耳光甩了上去。
郑君吼:“你把你羊群里的这几只大尾公羊立即给我处理掉!”杨北斗捂着脸说:“干吗呀?”郑君说:“还干吗呀!林场长和我这二十几年的心血眼看就要毁在你们手里了!趁母羊发情前,赶快把这几只公羊给我处理掉!”
杨北斗一梗脖子说:“姐夫,你要打要杀都可以,政府让我们承包羊群,不就是鼓励我们发家致富吗?这几只大尾羊就是我发家致富的路!我才不管你们什么良种不良种呢!”
郑君又要上去打杨北斗,林凡清一把把他拉开了,说:“郑君,武力解决不了问题的,咱们回去。”郑君痛心疾首地说:“我们二十年的辛苦就这么完了?”
杨北斗趁机骑上马,赶着羊群就往山坡下跑。
郑君蹲在草地上,痛苦地捧着脑袋。
回到场部,林凡清去了齐怀正办公室。他问齐怀正要了一支没过滤嘴的烟,想抽一根平息一下自己的焦躁和烦闷。林凡清对齐怀正说:“齐场长,我没想到这事会来得这么快。一想到这二十几年来,我们所付出的艰辛,想到红柳的死,我现在可以说是万箭穿心哪!”齐怀正说:“我跟你的心情是一样的。以前打仗时,我们也会遇到这样的情况,阵地眼看就要坚守住了,但又突然冒出来一股敌人,让你措手不及。这时候,你就得冷静,不能慌张,得稳住你的阵脚,另找出路,得想办法把阵地坚守住。”林凡清说:“可我觉得,我们现在的情况跟打仗不一样。”齐怀正说:“我看是一样的。以前有几次,我们把阵地坚守住了。这一次,同样也可以把阵地坚守住!关键要看我们有没有这份信心和决心!世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林凡清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尽快保住我们的种群!种群保不住,我们这二十年真的就白辛苦了。”齐怀正说:“凡清,你别急,这几天我也在琢磨这件事,就这两天我们到各处去查一查,看看纯种的母羊群还有多少,然后想办法把它们集中到种羊场来。你看行吗?”林凡清说:“行,只要能保住一部分种群,就有希望!”齐怀正说:“这不就是办法么!”
齐怀正和林凡清骑着马在种羊场下的几个牧业队转了一圈,一直到黄昏,两人才往回走。齐怀正也被林凡清的情绪给感染了,两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
林凡清说:“齐场长,看到没有?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齐怀正说:“我们的行动是晚了点,但今天才看了几个放牧点么。在羊群里不还是有一些很纯的品种羊吗?”林凡清说:“那是个别的几只,大多数羊群都在退化。”齐怀正说:“我们跟前不是还有几群羊么?”林凡清说:“刘世棋的?杨北斗的?都没戏了!”齐怀正说:“还有蒋有友的么。”
林凡清和齐怀正来到蒋有友的羊群前,看到里面也有几只大尾公羊。
蒋有友不好意思地说:“齐场长,林场长,对不起,实在没办法。今年市场上的羊毛价真的实在太低了,我们没有卖出几个钱,明年再要这样,我们就要倒挂喝西北风了,所以得赶紧养产肉多的羊。”
林凡清有些绝望地看着齐怀正。
林凡清郁闷地推门走进试验室。郑君正和年轻的齐美兰在登记实验数据。
郑君在念:“表格第38号,越冬期不同补饲水平对生产性能影响……”
齐美兰在作记录,二十出头的齐美兰长得有些像月亮。
林凡清闷闷地坐在桌边,越想越觉得憋气,他突然情绪烦躁地把桌上的一排玻璃试管狠狠地扫落到地上。郑君和齐美兰吃惊地回过头看他。齐美兰忙站起身去找扫帚,打扫着地上的玻璃碎片。
郑君关切地问:“凡清,你怎么啦?”林凡清摇摇头说:“我什么也不想说了!如果我们的事业就此中断,我怎么对得起我的老师,我的红柳,还有我的生命啊!”郑君也苦笑一声,说:“我二十几年的生命不也在里面吗?”
林凡清猛地站起来说:“不行,得想办法立即救出几群基本母羊群,保住我们的种群!要不,一到明年,我们二十几年的心血就全毁了!”说着,有一滴眼泪从眼角滚了下来,但他很快地把泪抹掉了。
林凡清已经无心在试验室里继续工作了,他认为当前最重要的事只能是如何保护好种羊场里残存的那群品种羊。他又去了齐怀正办公室,对齐怀正说:“齐场长,师里通知我去师部开几天会,我想顺便去找一下李国祥政委。他现在是主管全师畜牧业的副师长了。”齐怀正点头说:“让你去开会的事我知道,那你就放心地去开几天会吧。目前种羊场出现的问题你也不用太着急,我来想办法解决。我是种羊场的正场长么,而且我还兼着牧场的第二场长。这次我可学聪明了,种羊场恢复后,我坚持要保留我的牧场第二场长的职务。大权一旁落,你想要干的事就很难再干成了。”林凡清说:“不急不行啊,这关系到我们整个事业的成败!”齐怀正说:“林凡清,你别忘了,你说的‘我们’里面就包括我齐怀正,而且是很重要的一分子!”
傍晚,月亮上杨北斗家来了。这时的杨北斗也结婚了,有两个孩子,一个还在母亲的怀里喂奶。
月亮指着北斗的鼻子说:“北斗,是你姐夫让我来找你。”
杨北斗委屈地说:“干吗?昨天他狠狠打了我一个耳光,凭什么呀?我又没做错什么事!我做的事都是政策允许的!”月亮说:“你就欠打!还说没做错什么事!做人得有良心,林场长可是救过你命的人!你的工作,也是他帮忙安排的,没有林场长,哪有你的今天?你怎么能以怨报德呢!”杨北斗说:“姐,你可别这么说。现在的羊群全都承包给牧民了,把羊喂好喂坏,那是咱自己的事。再说,我们每年都要交草场费、羊群的承包费,压力大着呢!谁也不想把羊群喂坏了,自己吃亏赔钱!”月亮说:“谁让你吃亏赔钱啦?你姐夫的意思是,别糟蹋了林场长和你姐夫辛辛苦苦培育出来的这些品种羊。”杨北斗说:“可眼下市场上羊毛不值钱,肉值钱!不养产肉多的羊,我们不就赔钱了吗?”月亮说:“你知道你这样做多伤林场长和你姐夫的心哪!”杨北斗说:“姐,我可没这个意思。反正上级说了,发家致富光荣,多赚钱有什么不好!”
月亮用手指戳了一下杨北斗说:“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你姐夫让我告诉你,总有你后悔的一天!”
杨北斗说:“能赚上钱,有什么好后悔的!”
吃完晚饭,齐怀正走进蒋有友家。蒋有友诚惶诚恐地站起身,他其实也心虚,说:“齐场长,你是为我羊群里的几只大尾公羊来的吧?”齐怀正说:“你说对了。蒋有友,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呢?你不是跟林场长答应得好好的吗?”蒋有友辩解说:“不是我说话不算数。那天我遇到刘世棋,刘世棋说你别傻了,你想为人家保留品种羊,这个想法当然高尚、伟大,可高尚伟大能当饭吃吗?你不想想,你承包了羊群,合同上明明白白写着责任自负!等你亏了,倒挂了,谁会来帮你?人家两三句话就能把你给打发了。我想想也是,政府不是为了让我们富起来才搞的承包么?”齐怀正说:“蒋有友,你说得没错,从大局看,我们当然不能再走回头路了,走回头路是没有出路的。可从小处看,保留上几群品种羊,继续把对品种羊群改良的试验做下去,肯定是有好处的!蒋有友,这样好吗?你把那几只大尾公羊处理掉,把你这群品种羊保留下来。你损失多少,我补你多少,咋样?”蒋有友说:“公家给我补助?”齐怀正说:“不,我私人给你补!我工资高,这些年我也积攒了一些钱,补你的损失,我想够了。”
蒋进江突然走了进来,说:“爹,咱们不能要齐场长的钱!刘世棋也动员过我,我告诉他,把细毛羊改成肉用羊容易,只要几年工夫就行了。可要重新把肉用羊改成细毛羊,那又得花二十年三十年的时间。再说,现在肉比羊毛值钱,可过两年,说不定羊毛又比肉值钱呢,我们又该怎么办?咱们做事不能这么急功近利呀!”齐怀正没想到蒋进江会有这觉悟,又惊又喜地说:“进江,那你的羊群呢?”蒋进江说:“去年,我从种羊室出来,也承包了一群羊,我一直坚持养我们自己种羊场培育出来的品种羊,你可以去看看。”齐怀正真是喜出望外,说:“那我代表种羊场谢谢你们父子俩。不过你们羊群的承包费和草场费还是由我来付。你们只要安心地把这两群羊放好,不受污染就行了。”
蒋有友其实早就被说服了,但一想到要从齐怀正自己私人腰包里掏钱贴补自己,心里怎么也不踏实。他想再说说这事,可齐怀正一摆手说:“不要讲了,这事就这么定!”
在师部的林凡清,开会前直奔李国祥副师长办公室。他把种羊场此时的现状跟李国祥描述一下,痛心疾首地说:“李副师长,自从羊群由家庭承包后,整个牧区羊只品种退化的现象很严重。我们二十几年来进行的羊只品种改良工作,眼看就要毁于一旦了!”李国祥也很为难,说:“那你说怎么办?让家庭承包制停下来?回到原来的老路上去?那我这个主管全师牧业的副师长不就成了改革开放的绊脚石了?”林凡清冲动地说:“那我们种羊场还需要不需要?”李国祥说:“我说不需要了吗?在我看来,你们种羊场的地位更重要了,责任也更大了。路是人走出来的,办法得自己去想!我个人可以对你们表个态,你们以前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你们必须把羊只的品种改良工作进行下去。作为主管全师畜牧业的副师长,我会尽力支持你们的。但具体方案,要由你们自己来拿!林凡清同志,我一直记住你说过的一句话,永不言败!你的这种精神也曾感动和教育过我啊!”
夕阳下,青绿的草原上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暮霭,小河的水面上闪着点点粼光。齐怀正和林凡清沿着小河在走,林凡清还是满脸的忧虑。
齐怀正看看林凡清,问:“会开得怎么样?”林凡清说:“上面要求我们种羊场把改良羊的品种工作继续开展起来。李副师长说,改革开放越深入,我们种羊场的责任就越重大,我们的工作也就越需要深入地开展下去。”齐怀正说:“这话对!”林凡清说:“我把我们种羊场目前出现的问题也讲了,他让我们拿出具体的解决方案来,他会坚决支持我们的。”齐怀正一拍林凡清的肩膀,说:“凡清,走,咱们到羊圈去看看。”
林凡清走到羊圈边一看,脸上顿时有了喜色,说:“全是我们的品种羊么!”齐怀正说:“是我让牧场生产科的技术员下到牧业队,到每一家牧民的羊群里搜罗来的。”林凡清说:“他们愿意给我们?”齐怀正说:“让他们少交点承包费不就成了。我已经跟老杜说好了!不管咋说,我还是牧场的第二场长么!这群羊,我准备暂时让月亮来放。这样,你,我,还有郑畜牧师都会放心的。”林凡清说:“月亮年岁这么大了,怎么能还让她放呢?”齐怀正说:“只是暂时的!等找到更合适的人选再把她换下来好了。另外,蒋有友的羊群也保住了。”林凡清说:“他同意把他的大尾公羊处理掉了?”齐怀正点头说:“我准备把他的羊群承包费和草场费交掉。”林凡清说:“你私人掏的?”齐怀正说:“你不要问了,你不是说目前最重要的是要保住我们品种羊的种群吗?”
林凡清觉得嗓子里一阵哽咽,他握了握齐怀正的手。这才真是事业的伙伴哪!每一次他的事业遇到瓶颈时,齐怀正就是他最坚强的后盾,让他能够心无旁骛,一门心思地往前冲。
齐怀正望着远处的草原,说:“还有蒋进江的羊群,一只都没受污染!这小子真是不错……”
夜晚,齐怀正在屋里看自己的银行存折,齐美兰推门进来。齐美兰说:“爸,你在干吗呢?”齐怀正说:“老爹在看自己到底攒了多少钱。”齐美兰笑着说:“爸,你可从来没关心过自己的钱,今天怎么啦?”齐怀正说:“没什么怎么啦,就是今天突然想看看。”齐美兰说:“爸,我事先申明,自打我初中毕业你让我到试验室工作那天起,我可是自力更生的!我自己养活得了自个儿,我可不需要你的钱哦!”齐怀正收起存折说:“你放心,你老爹也没这个意思。孩子大了,能自立了,这是好事!美兰,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不是让你到你妈和你郑叔那儿去住,怎么又回来啦?”齐美兰说:“可妈和郑叔一定要我回来同你住。”齐怀正说:“美兰,你不听老爹的话啦?”齐美兰抱怨说:“你们怎么啦?把我像个皮球一样地踢过来扔过去的!”齐怀正说:“可你郑叔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你得回去照顾你郑叔。”齐美兰说:“可我妈说了,郑叔有她照顾呢。她说,你是我爸,战争年代又留下很重的伤,我应该回来照顾你。”齐怀正说:“你郑叔忙,你妈也忙,你妈说不定又要去放一段时间的羊了。”齐美兰说:“为啥?”
杨北斗厚着脸皮来到郑君家。他央求月亮说:“姐,你借我点钱吧,到年底,我加倍还你!”郑君进来说:“你要借钱干什么?”杨北斗迟疑了一下,说:“我还想再买两头大尾公羊。”月亮恼怒地说:“你找死啊!”杨北斗说:“姐,姐夫,我告诉你们,现在大尾羊的羊肉价可着劲儿地往上涨!他们说,用大尾羊烤出的羊肉特好吃,卖得也好。所以我再买上两只公羊,秋天快到了,我就用我的公羊给别人的羊群配种,赚钱呀!所以我说年底我可以加倍还你们!”郑君气得血直往脑门冲,怒声说:“你自己把羊群糟蹋了不算,还想去污染别人的羊群啊?你给我滚出去!”杨北斗不服气地说:“有钱赚为啥不赚?姐,姐夫,我不是说你们,你们也太傻了!”郑君说:“谁稀罕你赚的那点臭钱!”杨北斗说:“臭钱也是钱!咋啦?在我看来,有钱不赚的人,才是一堆臭狗屎呢!”
郑君气得抄起一把扫帚就想揍他,被杨北斗一头撞在了地上。郑君的脸碰到了凳子角上,血顿时流了下来。
杨北斗拔腿就往外跑。
月亮赶忙去扶郑君,气得冲着门口喊:“杨北斗,你要再敢进我的门,我就打断你的腿!”
第二天早晨,郑君红肿着半边脸走进试验室。
齐美兰吃惊地问:“郑叔,你怎么啦?”林凡清说:“跟月亮干架啦?”郑君说:“我跟月亮干什么架!昨晚,我是跟那个不争气的小舅子干了一架。他跑来跟我们借钱,说是还想买两头大尾公羊,拿来给人家的羊群配种,可以赚钱。我说你糟蹋自己的羊群不算,还要污染别人的羊群啊!吵着吵着就干起架来了。”齐美兰说:“舅舅这个人也真是的!”郑君说:“他呀,眼里除了钱,什么都没有了!”林凡清说:“郑君,这事我想了几天了。羊群由家庭承包这是大势所趋,为了赚钱,他们想喂养什么样的羊,谁也挡不住;二呢,我觉得这事的责任其实还在我们。”郑君说:“此话怎讲?”林凡清说:“杨北斗也好,那个刘世棋,还有其他人也好,其实他们也不是存心要和我们作对。你想,既然羊群由家庭承包了,就应该给人家自主权,让人家自负其责,我们要强行干涉,出现了亏损,责任到底由我们承担还是他们承担?”郑君说:“那责任怎么又会在我们身上呢?”林凡清说:“如果我们培育的品种,毛肉兼优,能给牧民带来更大的收益,他们还会去喂养那些杂种羊吗?所以这事,还得从我们这儿做起,继续改良好羊的品种,真正做到毛肉兼优,让市场欢迎。所以眼下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尽快保留住我们品种羊的种群,在此基础上提高发展。这才是我们真正的出路!”
又过了几日,林凡清走进试验室,看到一个高大的小伙子倏地站起来,喊了声:“爸。”林凡清先是一愣,看见小伙子边上站着许静芝,他立刻明白是儿子回来了。
林凡清仰头看着茂草,高兴地说:“嗨,长得比我高一个头啊!静芝,是你把他领来的?”齐美兰兴奋地说:“林叔叔,茂草哥分到我们种羊场来工作了!”林凡清说:“是吗?”茂草说:“是妈劝我来的。爸,这是我的行政介绍信。”许静芝说:“凡清,你有空吗?我想同你说几句话。”
林凡清把许静芝送到路口。许静芝说:“凡清,我把茂草交还给你了。希望他能继承好你的事业。这样你们祖孙三代在为同一个事业而奋斗,这事本身就很让人感动。”林凡清说:“静芝,让我怎么感谢你才好?”许静芝说:“凡清,我想问你几句话行吗?”林凡清说:“问吧。”许静芝说:“我为什么来新疆?”林凡清说:“为我而来。”许静芝说:“谢谢,这点你倒还记得。但我至今为什么还没结婚?”林凡清说:“你想要的回答,是不是还是因为我?”许静芝说:“是,你比谁都清楚,这么多年来我心里除了你林凡清之外,再也容不下别的男人。”林凡清说:“你问这些做什么?”许静芝说:“我想知道,你要让我等多久?”
林凡清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静芝,对不起。我现在的心里,除了工作就只有红柳,还腾不出位置去容纳另一份情感。”这个回答既在许静芝的意料之中,却又让她失望至极。她低声说:“红柳已经过世十几年了。”林凡清动情地说:“可我心里仍放不下她,对红柳的情感我至今还没有解脱出来。静芝,我需要时间。”许静芝说:“你不会让我一直等到我死的那天吧?”林凡清带着些愧意,但仍然说:“静芝,请原谅我,再给我点时间吧。”许静芝说:“好吧。”她翻身上马说:“林凡清,你是个既可敬,又让人同情,但也可恨的男人!但是为了你,我会永远等下去。男人可以为事业献身,而女人也能够为爱情坚守。”说着,策马飞奔进草原。
黄昏,茂草刚走出试验室,齐美兰在试验室里喊:“茂草哥,你等等我!”茂草说:“有事吗?”齐美兰说:“没事,同你说说话不行吗?”
河边,夕阳如火,照得河水像燃起了火光,红色的波纹在跳跃闪烁。茂草和齐美兰坐在河边的大岩石上。茂草凝视着办公室门前那两棵粗壮的胡杨树。
齐美兰歪着头在盯着茂草看,她说:“茂草哥,你在想什么呢?”茂草说:“看到这两棵胡杨树,我就想起了我的亲妈妈。我记得我正在教你和丽兰学骑马,妈妈牵着骆驼要给爸爸他们去送给养。妈妈同我告别时,我觉得那天我特别舍不得妈妈离开。想不到,那竟是我跟妈妈的最后一面。”齐美兰也记得这事,那天她赛马输了,正生闷气。可后来茂草在马背上表演给她们看,至今她还记忆犹新。就是那天,他们是最后一次见到红柳大妈。齐美兰的眼睛里闪着泪光说:“一想到这事,我也特别难过。红柳大妈是个多么好的妈妈啊!”茂草说:“所以当我的静芝妈妈在我高中毕业鼓励我考农学院畜牧系时,我就知道我静芝妈妈的意图了。所以大学毕业,静芝妈妈让我回到爸爸身边时,我就来了。其实我更喜欢跟静芝妈妈在一起,但一想到我的亲妈妈是怎么死的,我就毫不犹豫地来到了爸爸身边。”齐美兰含情脉脉地看着茂草,说:“茂草哥,你能回到种羊场来工作,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呀!”
黄昏,戈壁滩上的公路。一辆长途公共汽车在路边一个小车站停了下来,街面上有一排小饭店。
司机喊:“大家下车,吃了饭再走。”林丽兰对楠森说:“楠森,下车吃饭。”
已二十岁的林丽兰长得亭亭玉立,美丽异常。楠森,二十二岁,中等个儿,长得很清秀很有气质。楠森跟着林丽兰一起下了车。
小饭馆门前摆了几张桌子,几条板凳,桌边围坐着公共汽车上的旅客。林丽兰和楠森坐在一张桌子旁,楠森被戈壁滩上的热风吹得睁不开眼。公路上不断有卡车疾驰而过,扬起许多灰尘直扑向公路边的这些饭馆。楠森揉了揉鼻子,看看满不在乎的林丽兰,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服务生端来一大盘新疆“拉条子”。
林丽兰说:“服务员,给一个空盘子好吗?”楠森愁苦地皱着眉说:“林丽兰,这拉条子你昨天不是在乌鲁木齐吃了吗?今天怎么还吃啊!”林丽兰说:“我是新疆人,就爱吃拉条子!你吃不惯?”楠森摇摇头。林丽兰说:“那你跟我到新疆来干什么?”楠森说:“我是为了爱情才来的,这跟吃不吃得惯新疆饭有什么关系?”林丽兰说:“关系大着呐,咱俩吃不到一个碗里,将来怎么共同生活?”楠森苦着脸说:“那好,我吃。”
林丽兰在服务员拿来的空盘子里拨出一半面,推给楠森说:“吃吧。”林丽兰大口大口吃得津津有味,但楠森吃了几口,难以下咽。林丽兰看着楠森那张哭丧的脸,就回到车上,从旅行包里抽出一罐饮料和一个面包,走回小饭馆到楠森的跟前说:“吃你的这个吧。以后你别再跟我到新疆来了。我对你的考验到此结束!”楠森说:“那你跟我去澳大利亚吧。”林丽兰说:“放屁!你们澳大利亚的饭我也吃不惯!”
夕阳如血,种羊场办公室前清澈的河水泛着红色的浪花。林凡清和茂草坐在河边。
林凡清抽出一支烟说:“茂草,抽不抽烟?”茂草摇摇头说:“不会。”林凡清一笑说:“不像个男人!”茂草说:“静芝妈妈严禁我抽烟。”林凡清又一笑说:“你妈妈身上这种千金小姐的儒雅气也影响到你身上来啦?她现在还不吃羊肉?”茂草说:“只吃松枝熏过的羊肉干。”林凡清摇摇头说:“从小养成的习惯要改也难啊!真是你静芝妈妈让你到这儿来的?”茂草说:“是,是她让我考农学院畜牧系的,毕业后又让我主动到你这儿来工作,说是为了让我继承你的事业。妈说,你爸是个把事业看得高于一切的人。”林凡清一笑说:“谢谢你妈能这么理解我。”
茂草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说:“爸,我亲妈妈已经走了十几年了,静芝妈妈又一直这么苦等你,而且你们以前就是一对恋人,你干吗还要我静芝妈妈这么等呢?”
林凡清说:“孩子,我的心情一时很难对你讲清楚,连我自己也没弄清楚。我只觉得,我好对不起你的这两位妈妈啊!开始,我并没想到你的静芝妈妈会为我追到新疆来,当我知道的时候,我已经同你亲妈妈红柳结婚了。我也没想到,你亲妈妈会爱我爱得这么纯这么深这么无私,当她走的那一天,她也把我的心彻底地带走了。至今,我还是觉得你的亲妈妈就活在我身边。我知道,让你静芝妈妈再等下去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可我怎么也下不了决心,我不能因为歉意和愧疚就随随便便把她弄到我的身边,我不能亵渎了她的这份神圣的、真诚的、纯洁无瑕的情感……”
通往沙门子牧场的路口,林丽兰和楠森拎着旅行包从公共汽车上下来。
茂草在路口迎接他们。林丽兰高兴地一把抱住茂草喊:“哥!你回来啦!”茂草说:“回来啦,分配到老爸的种羊场工作了。这小子是谁?”茂草看着楠森身上的大花衬衫,感觉很扎眼。
林丽兰说:“楠森,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哥,林茂草。哥,这是楠森,是……”楠森马上接过话茬说:“我是林丽兰的男朋友。”林丽兰说:“暂时这么说吧,反正我还没同他敲定。”茂草说:“那你让他跟来干吗?”林丽兰说:“先磨合磨合呗!能不能成,一要看缘二还要看分。”楠森说:“茂草哥哥,请你放心,我会努力的。”说着,朝茂草鞠了一躬。
上马时茂草在林丽兰的耳边说:“这小子我不喜欢。”林丽兰说:“咋啦?”茂草说:“像个花花公子!”林丽兰说:“哥!他人挺老实的。”
即使是休息日,林凡清还是一如既往地泡在试验室里。茂草在家里没找着父亲,就把林丽兰和楠森领进试验室。楠森深深地朝林凡清鞠了一躬说:“林伯伯,您好!”
林丽兰介绍说:“爸,楠森的爸爸在澳大利亚办了一个现代化的牧场,所以他也特地想到这里来看看。”林凡清说:“欢迎啊。你是学什么的?”楠森说:“生物遗传学。”林凡清眼睛一亮,说:“好啊,跟我们的工作靠谱!”林丽兰说:“爸,你怎么什么都要扯上你的工作?想把他弄到你这儿来啊?”林凡清一笑说:“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林丽兰一跺脚说:“爸……”
林凡清对楠森很有好感,他热情地说:“走,去看看我们的羊群吧!”
林凡清、茂草、林丽兰、楠森走出种羊场,月亮正把羊群往山坡上赶。林丽兰冲上去一把搂住月亮的脖子说:“月亮阿姨,你好!”
月亮说:“啊呀,丽兰是你呀!你真是长得越来越漂亮了。”林凡清走到月亮跟前说:“月亮,真不好意思,让你这么大年纪还来放羊。”月亮摇摇头说:“林场长,你千万别这么说,一想到丽兰的妈妈,什么都不是个事了。”林凡清点头说:“月亮,谢谢你。”
在林凡清和月亮说话时,楠森、茂草和林丽兰走进羊群。楠森拉过一头羊,很内行地查看着羊毛。然后摇摇头,很直率地对林丽兰说:“这些羊,同我们家牧场的羊比,毛的密度、长度、纯精度都要差很多,羊毛最多只有58~64支。”林丽兰瞪了楠森一眼说:“你小声点行不行?”楠森说:“怎么啦?”林丽兰说:“为了改良这些羊的品种,我爸爸已经付出了二十几年的心血,这就很不容易了!你说这些话,多伤他的心啊!”
林凡清已听到楠森说的这些话了,他朝他们走来。
楠森依然坦率地说:“世界上的事情,原本是什么就是什么,成功了多少就是多少,要不,科学怎么能进步啊!”林丽兰说:“喂,楠森,话是这么说,但你说话的方式能不能策略一点?”林凡清说:“实事求是最好!”楠森说:“你看你爸爸就比你强,能够面对现实。林伯伯我还能实话实说吗?”林凡清一笑说:“能!”楠森说:“在我父亲的牧场,已经培育出66~70支细型细毛羊了,现在还在培育80~100支超细型细毛羊。我们那儿还培育了肥羔羊品种,肉质非常好。在北京、上海的一些大饭店,可以卖到两百元一公斤呢!”
林凡清心情变得很沉重,神色严峻地说:“你说的这些情况,我在资料上都看到了。是呀,现在我们面临的压力太大了。国家的经济在转型,我们得跟上;与世界的先进科学相比,我们又有差距,那也得跟上!我们就是有三头六臂都还是忙不过来。但我们不怕,我们要下定决心去继续拼搏,毛泽东有句话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要培育适合我们这里生长的更优质的细毛羊来!”
这时,齐怀正刚好在不远处骑马过来,说:“说得好!”然后策马来到林凡清跟前说:“凡清,李副师长在办公室等着我们呢。”
李国祥是专程来种羊场解决林凡清上次跟他汇报的难题的。他对齐怀正、林凡清说:“昨天,我把你们种羊场目前的情况提交到师党委会上,师党委决定给你们种羊场每年增拨一些款,以保障你们种羊场的日常开支。但增加的这点钱毕竟有限,所以师党委也建议你们尽快把你们的试验成果转化成生产力,走向市场,向市场要效益,来巩固和发展你们的试验成果,发展和扩大你们种羊场的规模。目前你们种羊场有多少只羊?”
齐怀正说:“前两年,根据上级的指示精神,全承包出去了。但现在看来不行,还得有自己的羊群。所以,从牧场又收拢了一群母羊,三百六十只吧,供做试验用。”
李国祥觉得这个数目太少了,他说:“还可以再收拢一些,搞个三群一千多只吧。以后就发展到一万只,两万只,甚至更多!师里不再要你们上交,你们可以把盈利的资金扩大再生产,用在你们的科研试验上。政策给你们了,你们就好好用吧!你们就大胆地走向市场,再要搞不好,那就是你们的事了。”
林凡清没想到师部这么快就给他们一个如此阳光的政策,他兴奋了,握住李国祥的手说:“谢谢师党委的支持和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