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夏来,秋去冬至,光阴如梭。六年以后。毡房里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阿依古丽正看着比田美娜还要漂亮的二十二岁的小娜在用毛线钩着一条披肩。
小娜抖开披肩,上面的花纹又别致又漂亮。阿依古丽:“小娜,你钩的花纹比大妈的还要好看。”小娜:“古丽大妈,我钩得再好,也是你大妈一手教出来的呀。”阿依古丽:“小娜,你大学毕业了,准备干什么?”
小娜:“我正犹豫呢。在我上高中时,为了回上海,我同阿爸闹,还离家出走,害得你和阿爸,还有队里的领导带着十几个叔叔满山找我。现在想想真对不住阿爸。事后我想想,干吗要回上海呢?同阿爸一起在这儿不也很好吗?”
阿依古丽:“是呀,再说,沙驼现在可是了不得了,不但把自己的牧场搞得那么兴旺,满坡的羊、满山的牛,还有乌鲁木齐的那个大饭店。连我们家都跟着享福了。你看我的羊,全让饭店包下了,价钱又给得比市场上高。”
小娜:“就是我爸要两头跑,也太辛苦了。所以我就想个法,大学毕业回来了,就好好帮衬帮衬我阿爸。”阿依古丽:“这就对了。我阿依古丽大妈看着你一点点长得这么大,也舍不得你走啊!”
小娜:“爸让我考上海的大学,可差了几分没录取。上了乌鲁木齐的大学。后来我跟同学们一起到上海旅游过,其实,上海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好。楼高、人多,商场里的东西虽然多,但在乌鲁木齐也一样可以买到的啊。”
阿依古丽:“就是就是。电视里都说,在上海的人生存压力大,生活成本高。”小娜:“所以我决定不回上海了,就在爸的牧场工作!”阿依古丽:“好,就该这样嘛。”说着,两人都笑了起来。
沙驼对小娜说:“不行,你得回上海!”小娜:“为啥呀?我不想回上海了,就在你这儿工作。爸,你别以为我是在你这儿吃现成的。我还可以像以前放暑假时那样,给你放羊,你给我发工资就行了。”沙驼:“让你这个大学生给我放羊?亏你想得出!”小娜:“那我给你当会计,我是财贸大学毕业的,当个会计总可以吧?”沙驼:“不行,你得回上海!在上海自己找工作,自己谋生。”小娜:“干吗呀!上高中的时候我说要回上海,你差点都不认我这个女儿了,这会儿又急吼吼地轰我走。”
沙驼:“因为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大学毕业了,让你回上海,是你妈妈的遗愿!这样,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小娜:“爸,你把我养这么大,就只是为了完成这个?”沙驼:“那你还想咋样?让我养活你一辈子吗?”小娜:“爸!”
沙驼:“小娜,让你回上海,是我对你妈妈的承诺,我对你妈妈起过誓,所以你必须得回去。另外,还要到上海找你的哥哥。第一次我没找到,这次我不找到你哥我就不回新疆了!”
小娜:“那这牧场、乌鲁木齐的饭店怎么办?”沙驼:“刘队长和安指导员都退休了。牧场我交给安指导员代我管理,饭店交给刘队长去管。”小娜:“他们愿意?”
沙驼:“高薪聘请呀。他们是五十五岁以上根据场部的政策退的休。两个人身体都好着呢,头脑也清醒,又当过那么多年的领导,跟我也有二十几年的交情了。”
小娜:“可是……”沙驼:“没有什么可是!我说过,回上海这件事,必须得办!你在上海除了你哥,还有你外婆、你舅舅,你都得去认啊!在我看来,亲情这是谁都丢不开的东西!”
碧绿的山坡上有一栋三层楼房,门口挂着块“北山沙驼畜牧有限责任公司”的招牌。沙驼和刘应丛、安然从楼里出来,朝牧场走去。沙驼、刘应丛、安然走过养牛场的牛舍。牛舍里养着上千头黑白花奶牛。
沙驼正准备出门,小娜说:“爸,我跟你商量商量,这次回上海,认完外婆,我再跟你回来好不?”沙驼说:“不行!把你送回上海,在那里生活,这是我对你妈的承诺。还有你哥,我沙驼等了二十多年,现在我要把你哥找回来的想法也越来越强烈,要不我就对不住你妈。小娜,这话我已经说了很多遍了,以后我也不想再重复了。你把东西收拾收拾,过几天我们就走。”
小娜:“爸,你真的舍得把我送走吗?你真的就不要我这个女儿了吗?”沙驼:“小娜,你不是我的亲生女儿,这点我告诉过你。但我疼你,这点你也知道。不过我现在明确地告诉你,我的财产不会留给你,只要我把你送回上海,再找到你哥哥,等你能自立后,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从那以后,我就要过我自己的日子了。”
小娜:“爸,我明白了,这就是你的真实想法对吗?我这个女儿在你的生活里原本就是多余的,现在终于可以摆脱我了。”沙驼:“你胡说什么?不管是不是亲生,我和你妈是办了结婚证的,所以你永远都是我的女儿!但你不能在我这个爸的胳膊下生活一辈子!”
小娜:“可我不想离开你,我也不想回上海了!我只想留在你身边,因为你是我爸,是我最亲最近的人!”沙驼:“不行!”小娜:“爸!”沙驼:“在这件事上,没什么好商量的!”
小娜:“爸,我现在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我有自己的思想和感情,过去我是吵着闹着要回上海,但现在看明白了,上海对我来说就只是我妈生活过的地方,对我没有任何的吸引力。我喜欢我现在待的这个地方,这里有我最亲近的人,也能容纳我的生活我的理想,作为一个成年人我选择了这里,不行吗?”沙驼坚定地说:“绝对不行!”
小娜:“爸,以前我崇拜你,觉得你很伟大,但现在这个看法有些改变。”沙驼:“就因为要让你回上海,我就变矬了?”小娜:“不,你变得越来越冷酷,不通情理。”沙驼:“我是为了通情理才这样做的!因为我不能对你死去的妈食言!”小娜:“过去的决定并不一定都正确,尤其是现在我的想法已经改变了,而你却不肯尊重我的选择,你这就是一言堂!”
沙驼:“决定是不是正确你没做咋知道?我现在是在履行对你妈妈的承诺,要是这种承诺都能改,那这世上还有信义二字吗?”
小娜:“我知道爸你把信义看得比啥都重要,但如果你一定要坚持你的决定,而我又不肯改变我的想法,你会怎样?不认我这个女儿了吗?”沙驼:“对,那你就不配做我的女儿!”
小娜:“那我就坚决不回上海了。你不认我这个女儿,也不肯让我在你的牧场工作,我现在就给你磕个头,谢谢你这二十二年来的养育之恩。”说着跪下磕了个头。
沙驼怒喝:“小娜,你这是干什么?”小娜:“现在我已经不是你的女儿了,我这就自谋生路去。”说完,起身就走。沙驼:“小娜,你给我站住!”倔强的小娜反而加快了脚步,冲了出去。
阿依古丽摇摇头对沙驼说:“你看你,小娜也是个有自尊心的孩子嘛,你应该好好跟她商量,这么蛮横地命令她,她当然不愿意了。”
沙驼:“雏长大了,总得逼她飞出窝,到新的天地里去呀。况且,让她回上海,让她的外婆认她,这也是她妈妈的遗愿。还有她的哥哥,我得把他也找回来呀!要不,我这爸当得也太不像个爸了!”
阿依古丽:“小娜的个性跟你一样,倔强起来九十头牛都拉不动。要是上海非去不可,那就换个方式跟她说,她也是吃软不吃硬的,跟你一个样。”
沙驼一笑:“是啊,谁养大的娃像谁嘛。那我再去找找。”阿依古丽:“找到了,要好好跟她说。”
夕阳下,小娜背着背包,脚边是个大一些的旅行包。她站在一处草坡上遥望沙驼的那栋小楼,身边是那匹她一直骑着的红色骏马。小娜深情地抚摸着那匹马,说:“我走了,我走是为了能留在这里,只要能留在新疆,我就不会跟我爸天各一方,形同陌路。再见了,我们以后再见。”
小娜拍了一下马,拎起旅行包转身朝山下走去。小娜背着背包,在路口的车站踏上了一辆长途公共汽车。沙驼开着客货两用的小车,远远地看到小娜背着背包上了一辆长途公共汽车。
长途公共汽车在前面开,沙驼开着客货两用车在后面追。小娜坐在公共汽车上,不时地回头看,看到沙驼开着车不屈不挠地一直尾随着。公共汽车停站,有人下车。小娜看到,沙驼的车也停在车后。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沙驼的车一直紧追着长途汽车。小娜屈服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小娜走到公共汽车的前面,对驾驶员说:“师傅,请你停一下车好吗?我要下车。”小娜从公共汽车上下来。公共汽车开走了。
沙驼的车慢慢地停到了小娜身边,小娜拉开驾驶室另一边的车门,坐了进去。小娜看看沙驼,说:“爸,我投降,我跟你去上海。不过爸,让我开车吧。拿到驾照后,我老没机会开车。”
小娜开着车,沙驼坐在副驾驶座上凝视着前方,车窗外是急急后退的戈壁滩。
沙驼激动而伤感地说:“小娜,原谅你爸爸,也成全你爸爸吧。让爸爸做好我该做的事。要不,我的心这辈子都不会安宁的!”小娜的眼泪也冲出了眼眶,不住地点头。
沙驼说:“我闯下这么大个事业,原因有很多,让你回上海,这是原因之一。在这世上要办成个事,没有一定的经济实力是不行的。那次我为什么失败?就因为你爸穷啊,经济咋说也是个基础。现在我总算能信心十足地去办我的事了,你懂爸的意思吗?”
候车室。沙驼和小娜挤坐在一起。沙驼:“小娜。”小娜:“啊?”
沙驼:“我把牧场和饭店都已经交给你安然和刘应丛伯伯了。到上海后,我们得重新开始生活。但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们没有回头草吃,尤其是你,你心里应该有这个底。”
小娜:“爸,你不会不管我吧。”沙驼:“当然不会,你是我心上的肉,怎么会不管呢?但你自己不能这么想。这就像你学骑马一样,当你骑到马上,马开始奔跑后,爸想帮你也帮不上了。你要不想从马上摔下来,那就全得靠你自己的本领和能耐了。”
广播里喊:“开往上海的54次列车开始检票啦——”列车在奔驰,窗外的景色迅速地往身后退去。沙驼凝视着窗外。
他在回忆:工作人员把两张结婚证分别递到沙驼和田美娜手里,沙驼欣喜若狂。生完孩子后,脸色苍白的田美娜躺在床上说:“沙驼,我感到我好对不住你啊,我好像觉得我是在欺骗你一样……其实不是的,等生下孩子后,我是真心想同你一起好好过日子的……”田美娜说:“只要我姆妈肯认这两个孩子,那就是原谅我了,我在九泉之下也心安了。”路口,车站。沙驼冲着公路喊:“殷正银,许萝琴,我会要回我儿子的——”火车上,衣服褴褛的沙驼:“我一定会要回我儿子的!”列车里,沙驼的眼里含着泪。
小娜看着沙驼,说:“爸,你在想什么呀?看你眼里都是泪。”
沙驼说:“爸是在想,人活在这世上是各有各的活法。有的人活在这世上,当然只是在为自己忙碌;但有些人活在这世上,仅仅只是为了去完成他对别人的一个承诺。而且他还会心甘情愿地,尽自己一切的力量去做。”
小娜凝视着沙驼,感动地说:“爸,我知道,你说的是你对我妈的承诺。不管后面的路有多么难走,爸,我不会再跟你闹别扭了,我会听你话的……”
火车徐徐开进新上海站,上海站里灯火通明,与二十几年前的那个上海站大不一样了。沙驼和小娜都有些兴奋和紧张地拎着行李走出火车站,车站外是一片灯红酒绿。
小娜看着沙驼:“爸?”沙驼:“先找家小旅馆住一夜。明天我们去找你姗梅阿姨还有你崔秉全伯伯,崔秉全是爸的恩人哪。我这儿有他们家的地址。可是二十二年了,不知道他们还住不住在那个地方,也不知道他们认不认得我了。”小娜:“爸,要是找不到他们呢?”
沙驼:“到时再说吧,船到桥头自然直,反正咱们得做好自己闯天下的准备。现在爸是有了经济基础,眼下这年头,只要有钱,大多数的事就都办得到。”沙驼看到夜色中的车流人流,灯光似白昼,感叹道:“上海真是大不一样了啊。”
火车站附近一家较大的饭店,霓虹灯上闪着“福佑饭店”四个字。沙驼和小娜路过饭店,看到里面灯火通明,还不时传出喝酒划拳的声音。沙驼说:“小娜,肚子饿了吧?进去吃点东西,咱们再找旅馆。”
夜已深,里面虽然灯火通明,但已无别的顾客,只有一张桌子围着六七个年轻人在喝酒,他们都已经喝得七八分醉了。其中就有一个姚姗梅的儿子崔兆强,二十三岁了,长得很英俊,也算忠厚,但此时却是个游手好闲的人。
青年甲,男,长得很胖,一看就是营养过剩的样子。
青年乙,女,与甲是一对,长相一般,打扮得却很入时。
青年丙,男,瘦高个,典型的上海人,小眼睛总是睁不开,一副色眯眯的样子。
青年丁,女,与丙是一对,身材比较丰满,很会发嗲的上海小女人形象。
崔兆强又给女青年乙倒了杯红葡萄酒,说:“你是个有才气的艺术家!”
青年甲喊:“还是位美女!”
青年丙很崇拜的样子喊:“好像韩国的影视明星蔡琳!”
崔兆强说:“艺术家嘛,就要放得开!阮婉,你的头发还不够长!再长点,就更飘逸更潇洒!抽烟,喝酒,样样都要来点,这才叫个性!”
女青年乙笑着说:“那我不成女嬉皮士了?”
崔兆强举着酒杯说:“艺术家就要像嬉皮士呀!来,我们敬你一杯!”
青年甲喊:“要喝就喝交杯酒!”
其他人起哄:“对,喝交杯酒!”
沙驼和小娜推门进来,崔兆强等人的目光转向他俩。沙驼问:“你们这里还有饭吃吗?”崔兆强说:“没有了,早打烊了!”小娜耿直地问:“你们不是在吃着吗?”
女青年乙看着他俩风尘仆仆的样子说:“你们刚下火车吧?”沙驼说:“对!”青年甲凑热闹地问:“从哪里来啊?”小娜没好气地说:“新疆!”
已经喝得有些醉意的青年甲喊:“哇,新疆妹子啊!怪不得那么漂亮!”女青年乙皱着眉头扫了一眼青年甲,对崔兆强说:“崔兆强,他们是从新疆来的。帮我们做菜的厨房间师傅不是还没下班吗?”
崔兆强一听是从新疆来的,自然也有了一种亲切感,语调缓和了许多,说:“你们想吃些什么?菜单要吗?”沙驼说:“不用,来两碗面条就可以了。”崔兆强说:“那你们请坐。”
崔兆强从后堂端了两碗大排面出来。女青年乙接过来送到沙驼和小娜跟前。女青年乙笑吟吟地说:“请用吧。”沙驼说:“谢谢。姑娘,我想请问这里有没有便宜点的小旅馆?”
女青年乙说:“这我倒不大清楚,我对这里不太熟。”她转向崔兆强问:“崔兆强,你应该知道的吧?”
崔兆强说:“啊哟,这里的小旅馆多如牛毛,宰起人来刀可快着呢!而且里面乌七八糟的,还不晓得会碰上什么事!你们要住就得找大点的旅馆,贵也贵不了多少的!”
沙驼吃着面一笑说:“只要我们自己不去乌七八糟不就行了。”
崔兆强看了眼小娜说:“那倒也是。这样吧,等会儿你们出门朝西走,有条小街,左拐就是家旅馆,那家倒还比较干净些。”沙驼说:“那就谢谢啦!”
沙驼和小娜正吃着面。崔兆强他们继续喝酒闹着。
青年丙眯着眼睛一直往小娜那里瞟,女青年丁不满地踢了他一脚。青年丙只好收回目光讪讪地怂恿青年甲说:“喂,杨杨。你看,那个新疆妹子真的好漂亮嗳!”
青年甲眯缝着醉眼,拿着杯子哗地一推椅子站了起来,说:“好,我去敬她一杯酒!”青年甲带着醉意摇摇晃晃地走到小娜桌边,手中的杯子伸到小娜面前说:“新疆妹子,你们风尘仆仆地到上海来,一路辛苦,另外,也因为你的美丽,我敬你一杯酒!请赏个面子,一口干了吧!”
女青年乙嘟着嘴看着他。青年丙也想端着酒杯上前,被女青年丁拽回到椅子上。可青年丙借着酒胆又站了起来,往小娜的跟前凑。女青年乙皱着眉头,想站起来阻止青年丙,被崔兆强拉住。
崔兆强说:“没事的,人家是好意,没别的意思。”崔兆强也站了起来,凑过去说:“对,新疆妹子,一口干了吧!”
沙驼怒视着他们。小娜:“请你们从我身边走开!”崔兆强:“你放心,我们没别的意思!”
青年甲喷着酒气,把杯子凑到小娜嘴边嬉笑着说:“请,请赏光!”沙驼没想到一进上海就遇到这种事,看来世上有些事想躲也躲不开,于是忙向小娜使了个眼色。
小娜说:“好,我喝。”说着拿过杯子,突然用手臂抬起朋友甲的下巴,把酒一下灌进他的嘴里,呛得青年甲满脖子都是酒,踉踉跄跄后退着,把青年丙撞开好几步,崔兆强赶忙扶住他。
沙驼把一张五十元的票子拍在了桌子上。沙驼和小娜拿着行李,走到门外。崔兆强追出饭店,喊:“喂,等一等。”小娜:“怎么?还想打一仗?”兆强:“不,这钱还给你们。”兆强把钱塞给沙驼:“算我请客!”沙驼:“你是这饭店的什么人?”兆强:“老板。”沙驼:“这么年轻就成了这么大饭店的老板了。”兆强:“继承我老爹的,怎么,不行?”
小娜从沙驼手中抢过钱还给兆强:“这点钱我们不接受!”兆强:“讨饭还嫌馍凉!”小娜:“我们不是讨饭的,所以老板,不要这么小家子气。要请你就请个大的。”兆强:“那我下次就请你们一次大的。”小娜:“没有下次了。爸,我们走。”
沙驼和小娜走到一家小旅馆前。沙驼朝里面看看,说:“应该是这里吧,好像是挺干净。我们就住这儿吧。”
崔兆强回到酒店。青年男:“怎么?电话留下了?”崔兆强:“留什么电话?咱们喝酒。”
门又被推开,五十岁的姚姗梅走了进来,拖出一把椅子,一坐。那些青年看到姚姗梅的眼色不对,纷纷溜出酒店。
姚姗梅恼怒地冲着崔兆强喊:“喝!喝!你天天与这些狐朋狗友这么喝下去,怎么得了!这几个月来营业额连续下降,从上个月开始就已经亏损了。我看你阿爸用二十几年撑起来的饭店就要关门了!……你个不争气的东西!要气死我啊!”说着,姚姗梅伤心地哭了。
崔兆强说:“姆妈,老沈爷叔讲,现在是饭店营业的淡季嘛,哪家饭店都是这样。”姚姗梅说:“放屁!你阿爸在世的时候,哪个月有过亏损?”崔兆强:“姆妈,你要骂我就回家去骂,大师傅还没下班呢,你给我留点面子行不行?”
沙驼和小娜走到一栋石库门房前,看看门牌号。沙驼说:“对,是这儿。”沙驼又核对了一下纸条和门牌,认为准确无误了,于是伸手按门铃。
屋里电铃响。楼下有人叫:“姚姗梅,外面有人找!”姚姗梅忙擦干眼泪边下着楼边喊:“来了,来了。”
姚姗梅开门,看到拎着些礼品的沙驼和小娜就站在门口。姚姗梅一时间没认出沙驼:“你们找谁?”沙驼笑了,说:“姗梅嫂子,你认不出我啦?”姚姗梅眼睛猛一亮:“啊呀,是沙驼啊!这位……”姚姗梅有些恍惚,感觉好像田美娜就站在沙驼身后,但又不十分像。沙驼:“我女儿小娜呀!”姚姗梅拍拍自己的脑门说:“噢,晓得了,晓得了。”沙驼:“小娜,这就是姗梅阿姨呀。”小娜很有礼貌地鞠躬叫:“姗梅阿姨你好。”姚姗梅:“啊呀,长得这么漂亮啊,比你妈妈还要漂亮!你们怎么找到这儿的?”沙驼:“你临走时不是给过我地址嘛。你别忘了,我们还通过几次信呢。”姚姗梅:“对对对,你看我这脑子。”姚姗梅兴奋而热情地说:“沙驼,小娜,快坐。”
沙驼、小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姚姗梅忙着给他们倒茶水。
沙驼:“秉全大哥呢?”姚姗梅一指遗像,伤心地说:“喏。几个月前刚走。”沙驼心头一惊,忙拉起小娜,在遗像前鞠了三个躬。
姚姗梅坐下后伤感地说:“唉,其实想想,做人也真没意思。刚把事业撑得像回事了,说走也就这么走了,辛苦了一辈子,图个啥?”
沙驼宽慰地说:“人不都这样吗?你也不要太伤心了。有些人辛辛苦苦地活着,不就是为了能给家里人和后人带来一些幸福吗?我看秉全大哥就是这样的人。”
姚姗梅:“唉,不说这些伤心话了。你们住在哪儿?”沙驼:“住旅馆呀,还能住哪儿?”姚姗梅:“住到我这儿来吧。我这儿房子宽敞。”沙驼:“姗梅嫂子,我们还是住旅馆吧。以后再租间房子。住在你们家,总不太方便。”姚姗梅也不强求,说:“那好吧。但你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沙驼,我听说你发大财,是个大款了。”沙驼笑着说:“你看我像个大款吗?只不过放羊赚了几个钱。”
姚姗梅上下打量了一下沙驼,笑着说:“我看你也不像个什么大款,还是个大西北的乡巴佬。这样吧,等会儿我去买点菜,晚上我给你们接风。对了,我先得去把崔兆强叫起来!唉,这孩子越大越不像话,全是秉全给惯的。”
崔兆强还躺在床上,姚姗梅气恼地一把拉开他的被子:“起来!”崔兆强:“姆妈你又咋啦?昨天你骂了我一个晚上,还要怎样?”姚姗梅:“来客人了!”崔兆强:“来的是什么客人啦?”姚姗梅:“是你阿爸在新疆时一起放羊的兄弟。”崔兆强:“放羊的啊,我以为是啥人呢。”
姚姗梅:“你以为是啥人?是你阿爸和我的患难兄弟,我们间的情谊在我看来比那些所谓的亲戚更深更纯!”崔兆强:“我歇一会儿再去!”姚姗梅:“做啥?”崔兆强:“总要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再招呼客人吧?这是对客人最起码的尊重。姆妈,你也太落伍了。”
崔兆强一走进客厅就傻眼了。
姚姗梅:“沙驼,这是兆强。”沙驼看着傻愣在那里的崔兆强,乐呵呵地说:“哈,小子,是你啊!”姚姗梅:“怎么?你们见过?”沙驼说:“昨晚我们刚下火车就认识了。”姚姗梅:“哦?怎么……”沙驼:“福佑饭店啊!我咋就没想到呢?呵呵,我和小娜一人吃了一碗面,味道还不错!”姚姗梅想到晚上她看到的情景,气就不打一处来,在崔兆强背上又拍了一巴掌说:“你只知道同那帮狐朋狗友在饭店白吃白喝!”崔兆强面子有些挂不住了,着急地喊:“姆妈,有客人在!”
沙驼赶紧打圆场说:“喂,小子,你们离开新疆的时候你才一岁多吧?每天都吵着要我抱抱,现在都这么大了!来,我介绍一下,这是你妹子沙小娜!”小娜不计前嫌地朝崔兆强鞠了一躬说:“兆强哥,你好。没想到昨晚失礼了。”崔兆强马上变得很热情地说:“沙驼爷叔你好。小娜妹妹,你好。昨天是我对不住你们!”
沙驼:“姗梅嫂子,我有话想单独同你说。”姚姗梅:“兆强,带你小娜妹妹到你房间去坐会儿,我和你沙驼爷叔有话要说。”
沙驼把一张烟盒纸递给姚姗梅。沙驼说:“姗梅嫂子,你看。”姚姗梅说:“怪不得呢。我想殷正银得了那种病后不会生育了,他们哪来的孩子!”沙驼说:“所以现在我得把孩子要回来,我才是这孩子的父亲!田美娜是我的妻子!”姚姗梅:“当然得要回来了!”姚姗梅沉思着。沙驼说:“你知道殷正银的家在哪儿吗?”
姚姗梅犹豫了半天,没吭声。沙驼问:“怎么啦?离这儿有多远?”姚姗梅说:“我是同他们在路上碰过两次面,他们住在哪儿我真不知道。他俩是双顶回上海的,结果他们顶职进去的两爿厂经营状况都不好,前些年两个人都下岗了,以后,我们就没什么来往。要不,我帮你打听打听?”
沙驼关切地问:“那孩子怎么样?”姚姗梅摇摇头说:“情况我也不大清楚。”
沙驼说:“这就更让我担心了。这二十二年来,这孩子就一直在揪着我的心呢!不把这孩子要回来,田美娜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哪,会骂我的啊!!起码我得让他们兄妹俩团聚吧。我们慢慢找吧,我一定要找到那孩子,就是大海捞针,我也要捞上来。不过这几天,我想先去拜访一下小娜的外婆和舅舅、舅妈。”
崔兆强问小娜说:“小娜,你会开车吗?”爽快的小娜脱口而出:“会。”崔兆强:“你们家也有车啊?”小娜马上改口:“我们家哪来的车呀。我是在上大学时跟着几个同学一起学的,因为找工作,学会开车也是个有利条件。”崔兆强:“这倒也是。你在大学学的是什么专业?”小娜:“财会。”
崔兆强:“这个专业以前在上海很吃香,现在这方面的人才已经不是太缺了。我是专科学校毕业的,学的是企业管理,可是用不上。”小娜:“学企业管理的怎么会用不上?”崔兆强:“我想管理饭店,我阿爸不让我管,所以用不上。”小娜:“干吗一定要在父亲的饭店干呢?到别的单位工作去嘛。”崔兆强:“自己家里开饭店,干吗要到别人手下去干,去受气呢?让别人拨溜着转,多没意思。”
小娜:“在上海找工作不容易吧?”崔兆强:“那就要看你自己的能耐了。小娜,你会骑马吧?”小娜:“在牧场生活的人,哪有不会骑马的!”崔兆强:“唱歌呢?”小娜:“在新疆草原上长大的人,哪个不会唱歌跳舞?我在学校里卡拉OK比赛得过一等奖呢。”
沙驼对姚姗梅说:“我到上海来,第一件事当然要先去拜访一下小娜的外婆和舅舅、舅妈。”
姚姗梅:“你可能不知道,为了房产的事,小娜的舅舅、舅妈同小娜的外婆吵得差点要打官司。现在小娜的舅舅、舅妈住在原先的一栋小楼里,小娜的外婆搬出来,住在一套石库门房子里。你想先去谁家?”
沙驼:“当然是先去外婆家了。田美娜临走前,就要求我把两个孩子送到外婆家。”姗梅:“这个老太婆脾气可有点怪。”沙驼一笑:“总不会杀人吧?”
姗梅也笑着说:“那倒不至于,不过很可能会让你吃闭门羹。田美娜去新疆时,母女俩闹得很僵。”沙驼:“田美娜跟我说了,但我还是得去呀!我先把礼送上总行了吧。”
姗梅这一次很爽快地说:“那明天早上我带你去。”
弄堂口的牌坊上雕着“祥和里”字样。一栋石库门房子。
客厅的窗后可以看到天井里摆着许多盆各式各样的兰花,瞿欧德与梅洁在客厅里谈话。梅洁一脸的警觉、厌烦和恼怒。梅洁已七十多岁,脸微微向上仰着,有点自视甚高的感觉,也依然很有气质,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多了。
瞿欧德:“我真的是田美娜的好朋友,这是我的名片。”梅洁接过名片,看也没看就随手扔在八仙桌上。瞿欧德继续说:“我刚从国外回来,特地来拜访一下您。”
梅洁警觉而冷淡地说:“田美娜已经同我断绝母女关系二十几年了,不管你同田美娜有什么关系,都与我无关。你走吧,我不想再听到田美娜的名字!刘妈,送客。”
梅洁那敌对而冷淡的态度使瞿欧德很尴尬,但他还是强打着笑脸:“伯母,我有个小小的要求,希望你能满足我。我想要一张田美娜年轻时的照片,可以吗?”
梅洁略带厌恶道:“不可以!虽然田美娜同我断绝了母女关系,但她的照片我也不能随便给人呀!”梅洁恼怒地又叫了一声:“刘妈,送客!”
刘妈,一个六十几岁但身体依然硬朗的女人。她应声而来,瞿欧德在走过天井时,看了看那些兰花,沉思一会儿,然后随刘妈走出门外。屋外在下雨。
沙驼、小娜从出租车上下来,拎着好几大包新疆特产,发现姚姗梅已经站在弄堂门口了。
天正在下雨,弄堂地面的坑洼里积满了雨水。沙驼、小娜和姚姗梅往弄堂里走时,一辆崭新的奔驰车驶过,溅了沙驼一身泥水。沙驼怒视车尾,说:“怎么开的车!”
开车的正是瞿欧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