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驼把一小马车行李拉到木屋前。可以看出,这些行李都是田美娜的。阿依古丽骑着马,拎着一面粉袋沉甸甸的东西过来。
沙驼:“阿依古丽大嫂……”阿依古丽:“那两个孩子都好吧?”沙驼:“睡着了。”
阿依古丽把那个面粉袋递给沙驼说:“这面粉袋里都是冻的鲜牛奶,吃完后,我再送来。”
沙驼感激地说:“阿依古丽大嫂,真太谢谢你了。”
沙驼打开一个从田美娜那儿拉回来的布袋,发现里面除奶瓶、奶嘴外,还有几套田美娜做好的婴儿衣服。还有婴儿用的小棉被、小床垫。看着这些东西,沙驼鼻子一酸,眼泪几乎冲出眼眶……
暮色已降临大地。坟地。人们正往坑里填土。许萝琴偷偷地从人群中急匆匆地溜走了。
阳光寒冷而灿烂。为田美娜送葬的队伍开始出发。队伍中有刘队长、安指导员、沙驼、阿依古丽等二十几个人。
阳光照得新雪十分耀眼。在殷正银家可以看到,行李已经完全整理妥当,殷正银心事重重地在抽烟。许萝琴冲进家里。
许萝琴说:“正银,你晓得,田美娜生了一对双胞胎,而且是一男一女,是龙凤胎。”殷正银毫不感兴趣地说:“那又怎么啦?”许萝琴说:“孩子生下来后,田美娜因为流血过多,死了。唉,真作孽啊!”殷正银生气地说:“那你有什么好高兴的啦!”许萝琴说:“我又没有高兴喽。对田美娜的死,我心里也很难过呀。她这么年轻轻地就走了,我也感到很可惜呀。”
许萝琴想了想说:“我们马上要离开这儿,回上海去了。我们去同沙驼告个别吧,也顺便看看田美娜的双胞胎。”殷正银:“听说今天要给田美娜送葬。”许萝琴:“那就赶快到沙驼家去看看呀。”
山坡上的塔松虽然挂满了雪花,但依然苍翠。山坡下,几个人把棺木吊入坑内。
沙驼捂着脸失声痛哭着,他心里在说:“田美娜,是我没这福,我们的婚姻咋会是这样,但你肯嫁给我,我沙驼就已经是天大的幸福了,我一定会对得起你的!”
许萝琴与殷正银急急地来到木屋前,看到一条健壮硕大的牧羊犬像一位卫兵一样严阵以待地坐在门口。殷正银朝狗跑去:“儿娃子,你好。”因为认识,狗看着他俩,摇了摇尾巴。
许萝琴喊:“沙驼!沙驼——”
许萝琴与殷正银走进木屋,只见两个婴儿躺在床上。许萝琴看着婴儿:“殷正银,他们好可爱啊!”她突然想起什么,看着殷正银说:“殷正银,咱们抱一个走吧!”殷正银:“这怎么行!”
许萝琴:“为什么不行,沙驼这么个人,两个孩子怎么带?孩子不也是跟着吃苦吗?我们带一个孩子回上海,这是在帮他的忙,也是在为死去的田美娜做些事!”
殷正银:“那也得跟沙驼说一声。”许萝琴:“说了肯定就抱不走了。”
殷正银犹豫。许萝琴:“还犹豫什么!你又生不出来,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就不会再有了。而且我们这是在做好事,做大好事。我们把孩子带回上海,这也叫落叶归根!”
坟地。人们正往坑里填土。泥土撒落在田美娜的棺木上。
许萝琴急匆匆地打开尿布看了看两个孩子的性别,她抱起男孩催殷正银:“走!”
殷正银想了想,掏出钢笔,撕开一张香烟纸,匆匆写了几句话。许萝琴:“你要干啥?”殷正银:“给沙驼留了张条。”许萝琴:“你要作死啊!”殷正银:“那你就把孩子留下!我们抱走孩子已经怪缺德的了,再不留张条,那就更缺德了!”许萝琴:“没你这么傻的人!”殷正银把条塞进了女婴的襁褓里。
送葬的队伍已经散去。坟前只有沙驼和安然。沙驼凝视着坟冢,怎么也不肯离去。安然说:“沙驼,回吧。”
沙驼又伤心地流泪,然后扑通跪在坟前说:“田美娜,我会把孩子带大的。到时候,我会照说的话去做的。我要把你的相片放大,永远地挂在墙上。你不嫌弃我,跟我领了结婚证,还说以后跟我要好好地过日子!就你这一点,我就知足了!”沙驼扑在坟前又哭了一阵。
许萝琴与抱着孩子的殷正银走出了小木屋。牧羊犬突然拦在了他们面前,狂叫着,跳咬着,不许他们离开。许萝琴说:“嘿,儿娃子,你怎么啦?”狗跳咬着,怎么也不让他们走。许萝琴硬要往外走,狗一口咬住许萝琴的裤脚管,扯着不让她走。许萝琴急得一下跪在牧羊犬跟前,抱住头哭丧着脸说:“儿娃子,求求你,让我们走吧!”殷正银一把抱住狗的脖子,许萝琴抱着孩子,冲出了院子。狗向前追了几步,又回来坐在木屋前,但仍冲着走远了的殷正银和许萝琴狂叫。
雪地上那崎岖的小路。安然与沙驼走在路上。沙驼与安然朝小木屋走去。安然关心地说:“沙驼,你一个人带两个孩子行吗?”沙驼:“不行也得行啊,谁让我是孩子的父亲呢?再说,对我沙驼来说,天下没有不行的事。别人能行的事,我沙驼也能行!”
安然:“不要说大话,我帮你带一个吧。我那女儿已两岁了,老婆子待在家里也没事。”沙驼:“安指导员,谢谢你,我行!”安然:“那好吧,有什么困难,你就尽管提。”沙驼:“安指导员,事情已经到了这份上,哪怕有再大的困难,我也要把这两个孩子带大呀!”
满脸兴奋与幸福的许萝琴轻轻地拨开襁褓看看说:“呀!好英俊啊!正银,从今天起,我再不说你无能了!”殷正银虽是满眼的喜悦,但仍然一脸的心思与不安。
木屋里传出婴儿的啼哭声。牧羊犬在门口也着急地汪汪地叫着。沙驼听到哭声,似乎从梦中醒来似的想起什么,立即冲进屋里。
沙驼冲进屋里,朝床上看。沙驼发现床上少了个孩子。沙驼在屋里四处寻找。床上的女婴因为饿了,越哭越响。沙驼冲到门口,冲牧羊犬喊:“嘿,是不是有人来抱孩子了?”牧羊犬奔到院门口,冲着屋前的小路叫。婴儿在不停地啼哭。沙驼想了想,赶紧回屋热奶,抱起女婴喂。
颠簸的长途公共汽车上。许萝琴抱着婴儿似乎看不够。殷正银在大瓷缸里把装满牛奶的奶瓶热好,递给许萝琴。许萝琴用奶瓶给婴儿喂奶,婴儿吮着奶嘴吃得很香。许萝琴甜蜜幸福地说:“正银,你看他吃得多好,这孩子肯定好养。”殷正银:“你看他像谁?”许萝琴:“当然像我也像你喽!还能像谁?我们的儿子嘛!”殷正银突然醒悟过来,笑着说:“噢,对对对!”
许萝琴问:“火车今晚几点开?”殷正很说:“晚上11点42分开。”许萝琴说:“只要我们一上火车,沙驼做梦也想不到……这已是我们的儿子了。”
沙驼用奶瓶在喂婴儿,脑子在思考着。他想起安然在路上时对他说的话:“我帮你带一个吧,我那女儿已两岁了,老婆子待在家里也没事。”
沙驼骑上马飞快地赶到队部。沙驼推开安然办公室的门。沙驼:“指导员,你让你老婆把我那个男孩抱去啦?”安然吃惊地说:“没有呀,怎么会呢?我只是同你商量,没有得到你的同意,我们怎么会去抱孩子呢?”沙驼喊:“那我的儿子到哪儿去了呀?”
安然跟着沙驼走进木屋。安然看到沙驼那副着急的样子,安慰他说:“沙驼你别急。刚出生的婴儿自己不会爬,更不会飞,肯定是有人抱走了。从时间上来看,说不定就是我们队上的人,我是队领导,我一定帮你查。”
长途汽车上。殷正银犹豫了一会儿,鼓足勇气对许萝琴说:“萝琴,沙驼到上海来找怎么办?”许萝琴:“他知道我们在上海的家?”殷正银:“我没告诉过他。那么大的一个上海,上千万的人,他到哪儿去找我们?大海捞针啊。再说,他也没经济条件到上海来找我们呀!”
婴儿又在大声地啼哭。沙驼抱起女婴。安然说:“孩子是不是饿了?”沙驼说:“刚喂过呀。”安然说:“那就是尿湿了。”沙驼忙着打开襁褓,里面掉出一张烟盒纸来。沙驼展开烟盒纸,安然也凑上去看。
殷正银的声音:“沙驼,对不起,我们把男孩抱回上海去了,我们会像亲生儿子一样待他的。请你放心吧!殷正银、许萝琴。”安然:“殷正银、许萝琴,怎么能这样干呀!”
沙驼:“指导员,请你帮个忙,孩子让你老婆帮着带一会儿。”沙驼冲出屋外,翻身上马。安然在门口喊:“沙驼,你干啥去?”沙驼喊:“我去把孩子追回来!”安然说:“他们肯定上了班车,走了很长时间了,你怎么追?”沙驼一夹马肚,马便像箭一样地射了出去。
沙驼骑着马,气喘吁吁地赶到车站,公路上只有稀稀的车辆在行驶。沙驼也清醒过来,知道没有希望追上他们了。太阳正在西落。沙驼哭着嗓子冲着大路喊:“殷正银,许萝琴,我会去上海要回我儿子的!——”
沙驼抱着女婴坐在火炉边痛苦地深思。门外马蹄声后,安然端了碗羊肉和两个玉米饼推门进来。安然说:“沙驼,我知道你肯定还没吃饭,来,刚煮的羊肉,还热着呢,吃吧。”沙驼心情沉重地说:“我吃不下。”安然说:“人是铁,饭是钢,怎么也得吃一点啊。”沙驼说:“指导员,你批我一个月的假吧。”安然:“干什么?”沙驼:“我要去上海找回我的儿子!”
安然说:“这事我也在琢磨呢。我想,你如果想追到上海去,这假我可以批,但当然只能批事假。但你想,你放的这群羊怎么办?再说,去上海盘缠可不少,我们队穷,几年都发不出工资了,每月就那么几元钱的生活费,能顶什么用?你一走,连生活费都没有了,你总不能带着这么小的孩子,讨饭去上海吧?再说,孩子又吃什么?好在队上穷虽穷,牛奶、羊奶倒不缺。再说你去上海一时半会儿孩子要不回来又怎么办?”
沙驼:“这些我也知道,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安然:“俗话说,小不忍则乱大谋,退一步就会海阔天空。先忍一忍,退一步吧。”沙驼:“不行,我一定要去一次上海。我沙驼是个不见黄河不死心的人。”安然:“那孩子怎么办?”
沙驼背着女婴,马背上挂着奶瓶、暖壶、尿布来到阿依古丽毡房。沙驼:“我一个月后就会回来的。”阿依古丽塞了一点钱给沙驼:“找到找不到,都早点回来。”沙驼深深地鞠了一躬。
沙驼倒出一个小木箱里所有的钱。安然走进小木屋,也塞给沙驼一些钱。沙驼感激地含泪点头。
沙驼坐在乌鲁木齐到上海的列车上。车窗外景色在迅速地后退。
沙驼盲目地走在人流涌动的马路上。他所问的路人都在摇头。他问的话是:“你认识一个叫殷正银或者许萝琴的人吗?”寒风凛冽。沙驼衣服破烂,缩着睡在公园的长凳上。
沙驼掏出仅有的几毛钱和一张粮票买个烧饼大口吃着,这是最后的钱与粮票了。沙驼一脸的绝望与茫然。衣服褴褛的沙驼缩睡在路边的长凳上,一个民警把他推醒。
警察把衣衫褴褛的沙驼当流浪汉从收容所里带上火车。
队部,安然办公室。安然对一脸疲惫的沙驼说:“眼下政策开放了,政府鼓励大家勤劳致富。等条件成熟了再去找吧。我劝过你,不能这样盲目地去瞎闯。我想,殷正银、许萝琴也不会亏待孩子的。”
沙驼:“我这次失败,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一个人没有经济基础,那他啥事也别想做成。从今天起,我沙驼要开始好好做事,为了找回儿子,为了抚养女儿,为了让我对得起死去的老婆田美娜,我沙驼一定要活得像个人物!”
沙驼把羊群赶进小木屋边的羊圈里。阿依古丽抱着孩子,赶着一只母山羊来了。阿依古丽说:“沙驼兄弟,这只正在下奶的母山羊就给你了,让它当孩子的羊妈妈吧。挤奶你会吗?”
沙驼感激地满含着泪点头说:“会。阿依古丽大嫂,你让我咋感谢你呀。”
阿依古丽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忙了,你还可以把孩子送我这毡房。”山坡下,毡房的烟囱在冒着袅袅的青烟。
沙驼在写信。沙驼背着不到一岁的小娜往场部邮局的邮箱里塞信。场部邮局很小,是个土房子,里面只有两个工作人员。
沙驼在往信箱里塞信的时候,有位三十几岁的工作人员说:“喂,沙驼,你等一等。你把给你退回来的信带回去吧,省得我再往你队上跑一趟了。”那位工作人员拿出几封信走过来给沙驼说:“沙驼,你这是在写情书啊?人家对方又不认你这个茬,把信原封不动地给你退回来了。”沙驼说:“什么情书,我是在给我丈母娘写信!”工作人员说:“沙驼,你的情况我也听说过。人家田美娜是个千金小姐,她的母亲怎么能认你这个狗屁女婿呢?”沙驼说:“狗屁女婿那也是女婿。我和田美娜是正式领了结婚证的。丈母娘不认我这个女婿,但我这个女婿得认她丈母娘。所以我这信还得接着写!”
阿依古丽的毡房前。光阴如梭。已经四岁的小娜跟着母山羊在毡房前的草地上欢乐地奔跑着。沙驼和阿依古丽看着,绽放着满脸的笑容。
安然和刘应丛骑马来到毡房前。沙驼说:“两位队领导怎么一起来啦?”安然说:“来找你沙驼啊,有件重要的事同你商量。”沙驼、安然、刘应丛坐在一片草地上。
安然说:“我们队上领导经过再三研究,让你来承包你放的这群羊,你看咋样?”沙驼一笑,说:“我就知道,好事肯定找不上我。”刘应丛说:“这是啥话?”沙驼说:“队上凡是承包羊群的,都已经亏了好几年啦!现在又要我承包?我可不当这冤大头。”
刘应丛说:“但这羊群到你沙驼手里肯定不会亏!说不定还能发大财呢。你沙驼是干啥的?不会也是个孬种吧?”沙驼说:“刘队长,你别给我灌迷魂汤。”刘应丛说:“沙驼,你这个态度,可太让人失望了啊!”沙驼想了想,说:“让我承包羊群,可以。但队上得给我优惠政策。”刘应丛说:“咋个优惠法?”沙驼说:“农场可以搞家庭农场,我要搞,就搞家庭牧场。要搞就搞个大的,可以长期固定的。”刘应丛说:“场里可没有搞家庭牧场的政策。”安然说:“我看可以试试。你这小子要是真能搞出点名堂,说不定还能盘活一片呢。”
五月,草原一片碧绿,早开的鲜花也是一大片一大片像云一样在绿草中摇曳。沙驼正在修葺小木屋和木屋周围的木栏。羊圈已经修缮一新,摆出了一副要大干一番的架势。四岁的小娜奔向小木屋。四岁小娜的腿变成了十六岁小娜的腿。
沙驼的牧场。延绵起伏的山坡上是绿意盎然的草原,牧工们正在放牧着一群群的羊群。羊只在欢叫着,一片兴旺的景象。小娜朝原先的小木屋,但现在是一栋很大的砖瓦平房走去。
小娜走进家门,见沙驼趴在桌上写信。小娜说:“爸,你又在给外婆写信啊。”沙驼正很认真地斟酌字句,只是“嗯”了一声。小娜嘟着嘴说:“你光写,外婆光退,你也太伟大了。”
沙驼说:“伟大说不上。反正我得叫你外婆认我这个女婿,还得认你这个外孙女,这是你妈的遗愿。而且,你没发现吗?从去年开始,你外婆就再也没把信退回来,说明有门了。”
小娜不以为然地说:“爸,你别再一厢情愿了。说不定是外婆嫌麻烦,不想再来回这么折腾邮递员了。”沙驼说:“那不见得。再说了,一厢情愿不是错。反正我这十几年,一个月一封信,别的没啥长进,这字可是越写越像样了!小娜你看看,这字咋样?比你书桌上那个什么硬笔书法家的字帖差不到哪里去吧?”小娜笑着说:“爸,你真扯。”
沙驼想起什么,说:“对了,小娜。姚姗梅阿姨来信了,在屋里的桌上放着呢。你去看看,有件同你有关的事。”又说:“小娜,把你最近的照片给我一张,我给你外婆寄去。”说着,把写好的信折好,又把小娜给他的照片,小心地放进信封,准备出门。
沙驼在院子里正发动一辆新的客货两用车。小娜举着信冲出屋外,高兴地说:“爸,我可以回上海了,姗梅阿姨在信中说,我还可以在上海落户呢。”
沙驼笑着说:“详细的政策我们还不知道,等我明天到场部的有关部门去问问再说。”
阿依古丽急匆匆地朝木屋走来。阿依古丽说:“沙驼老弟你得帮我个忙。”沙驼说:“咋啦?”阿依古丽说:“有个姑娘,在我毡房里病倒了。”
沙驼开着车停在毡房前不远处。沙驼和阿依古丽走进毡房,见一位十八九岁的汉族姑娘躺在床上,嘴唇上都已是水泡。那姑娘虽然病得不省人事,但脸上却透出一股秀气。
沙驼:“哎呀,病得不轻呀!”阿依古丽:“这姑娘说她是从江苏探亲来的。要找的人没找着,又迷了路,身上的盘缠也用完了。不知咋的走到我们山里来了,昨晚就晕倒在我的毡房前。”沙驼:“阿依古丽,得赶快把她送场部医院。”说着,他背起姑娘就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