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丽的毡房中,鱼贯而入的宫女们或捧着温水银盆,或托盛放着温热软巾的精细白瓷盘,或捧着换下来的衣裙等物什……均是低眉敛目,衣袂动,脚步虽急却是不见半分慌乱,很好诠释了训练有素的宫女举止。
佗钵特特为宇文芳搭建的毡房虽非能容纳百多人的大可汗牙帐可比,倒也是极为宽敞,容纳三四十号人也不会有促狭感。
此时以层层帐幔和一人高的白玉屏风隔出来的一供宇文芳推毡窗赏景的独立休憩小室里,两张美人榻上分别躺着雨晴云儿和冬儿,伤重的冬儿独占一美人榻,此时的她,与雨晴不同,是真的又陷入昏迷中……
正为冬儿施着针的池安儿也顾不得身后随侍宫女的诧异目光,只专心着手上动作:
她暴露的医术还少么,罢了,便这么着吧。
所幸这里是突厥,便是爹爹有什么难言之隐,甚至是有什么仇家,总不至于寻到这里,找她这个小宫女的麻烦吧。
内室,长脸的陈医女神色紧张的侍在肃容的曹御医身后,小心翼翼的奉药奉针的不敢稍怠,初时听闻袁医女被宇文芳下令活生生打死,胆颤惊惧之后是心有不平,甚至怨恨宇文芳的视人命为草芥……
当看见一身血染,刀伤在身的公主眉眼间盘横不去的戾气,整个人似沐在萧杀气息中时她险些给吓跪了:公主,太可怕了!
可当看见被烙了奴字浑身伤痕累累昏迷不醒的冬儿,又听闻是因袁医女和两宫女联手欺瞒公主致冬儿没被及时救出,非但毁了一身肌肤,甚至还惨侮辱失了清白,这才明白宇文芳为何会如此狠辣行事……
看着之后又被搀扶进来的雨晴和云儿,她实实生了怕,生怕宇文芳迁怒索性将她一并给处死,毕竟在外人眼中,同为医女的她与袁医女自是最亲近的。
跟在曹御医身后的她如履薄冰,只闷头做事,甚至不敢同宇文芳有眼神接触,心中更暗暗恼怒袁医女:卖主求荣的蠢货,此事若被天元大皇后娘娘得知,只怕还有的迁怒,只希望送亲正副使回去后莫要多嘴才好。
曹御医诊断后了然,亦暗呼侥幸,宇文芳左臂刀伤看着瘆人,实只是区区皮肉伤,连轻伤都算不得,倒是左手伤严重,险伤及筋脉,这手要恢复如初,一个月内是不能使力的……
曹御医虽听了池安儿详述了宇文芳腹间的踹伤,可从把脉中他已探知公主内腑受震创至心脉受滞,施针通脉,药服着,再好生调理着,半个月是完全可以将养好的……
佗钵倒是派了最好的巫医来,不管他是出自好心还是欲让人来查探伤情,宇文芳皆毫不留情面的下令将人都给轰走了,连毡房门都没让他们进来。
她都是一心要寻死的人了,性情大变也是正常,且金叶玉叶的公主岂是它人可以轻易近前诊治的。
曹御医想起乍见一身血染的宇文芳,眼角微抽,放下了刚见时的惊吓,定了心神的他了然:公主这伤,一分得说成五分,五分得说十成才是。
“有劳曹御医再去给我那几个侍婢看看,池安儿医术虽好,可毕竟还是太年轻了些,有曹御医在旁,本宫更放心些。”
不拘男女之防的宇文芳早命人将帐帘挑了起来,此时的她,盘横在眉眼间的戾气已消,不过声音却带了丝疲惫,想再说什么,一抹痛惜滑过瞳子,终是轻叹一声,“还有那瓶‘石髓伏血膏’,也给冬儿她们用吧……”
“公主仁慈。”曹御医由衷道,公主对这几个侍婢情深义重,甚至直接将人安排在自个儿的毡房加以诊治,捧着那瓶弥足珍贵的“石髓伏血膏”,似捧着易碎的珍宝,曹御医小心翼翼着,躬身而退。
想着外间昏迷不醒的冬儿,宇文芳不禁又轻叹出声:
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被烙了奴印,这一辈子……算是毁了。
雨晴,南宫飞燕,满门被抄斩后沦为官奴的她肩背上就烙着“奴”字,那是她身为官奴的标志,官奴的奴籍在官府,便是被人买走有了后嗣,三代之内也皆为官奴。
当年爱女心切的赵王爷因宇文芳求情,将偷逃出教坊司闯入赵王出游仪仗中的南宫飞燕救下后索性动用了手段以死人代之,人死自是奴籍消。
可南宫飞燕身上还留有官奴的标记,若是与赵王府有仇者得此消息,以此为污点宣扬出去,言官再参上一本,便是尊贵如赵王也是难看。
得了宇文芳赐名为雨晴的南宫飞燕也是个有决断的,发现有丫鬟婆子奇怪她夏日里从来将自个捂得严实,甚至不敢与人同浴时起了怀疑闲话时,一日趁给下人备食的灶膛无人注意之机,放了把火,假装救火摔进了燃烧着的柴火中,生生将后背的奴字给烧得面目全非……
宇文芳怜惜她是个明事理的,不惜用王府中最好的伤药给她疗伤,经府医精心诊治,奴字是半点看不出来了,可却留了比两巴掌还大的疤痕。
雨晴在乌猎之祸时身受重伤,那处旧伤亦又遭创,可看在曹御医池安儿等人眼中,倒也不觉太过诧异,卖身为奴为婢的,谁知道以前遭过什么罪,留有疤痕也算不得什么。
雨晴入赵王府后,偶尔会抚着肩背烙字处落泪,看在宇文芳眼中岂不知她的痛,如今,好生生如花似玉的冬儿非但被糟蹋了还被那帮畜牲烙了奴字,这还让她怎么活?难怪她要拔刀自戕了……
“公主……”
瞳子里浮着水光,神色有些怯怯的云儿进来,刚想说什么,似想到什么声音一噎,看在眼的宇文芳扫了左右一眼淡淡道:“你们且先下去吧。”
一溜儿的宫女立时曲膝而退。
想到那两个背主的宫女,宇文芳眸色微凉,如今说什么做什么实是不敢再让她们在跟前伺候着了。
看了眼云儿局促的神态,宇文芳淡淡道:
“云儿,冬儿已是如此,便是你自责愧疚也于事无补,且冬儿出事,也实非你所能料,如今你更需打起精神,好生应对接下来的种种,今日之事,也算是一场磨难,总要从中得些教训才好,日后才不致轻易被人蒙骗了去。”
云儿本是进来请罚的,冬儿之事虽与她无关,但毕竟是她失了警惕让人给糊弄了没能及时禀明公主救人,心有自责的她看着昏迷不醒的冬儿,实是难受心塞至极……
可不及她开口,似知她所想的宇文芳已出言安慰。
“云儿谢公主不罪之恩,谨记公主教诲。”云儿一直隐忍着的泪终滑落而下,轻拭着眼角,使劲点头,所谓吃一欠长一智,便是要如此付出代价的吧。
“云儿,你身上伤势如何?可都上了药?”
“公主,奴婢没事,”云儿瞅了眼伤处,怕宇文芳担忧,语气轻松道,“不过是轻轻拉了一刀,佗钵大可汗面前我故意使劲按压让伤处流血,其实并无大碍。”
“公主,”云儿目光微闪,跪坐在脚踏上,轻声道,“公主当真要束发素衣,修身为道吗?”
宇文芳唇边一抹似笑非笑:“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修道亦为修心,若是我当真束发素衣修身为道,风餐露宿清苦度此一生,云儿可愿意陪着我长灯枯坐修道问经?”
“愿意,奴婢愿意……”云儿声音热切,似是恨不得立时换上素衣道袍,就此而去,声音一顿,忽想到公主不乐见她们几个自称奴婢,随又忙不迭改口连连点着头,“公主,我愿意陪在公主身边,一辈子修道修心。”
“是风餐露宿也好,是踏遍千山万水遍尝人间疾苦清苦修行也罢,只要能跟在公主身边,云儿心甘情愿。”
眼见云儿唇角弯,眼睛亮晶晶的不掩热切和欣喜,宇文芳心有无奈:云儿啊,还是想的太简单了……
宇文芳似嗔似笑的睇她一眼,笑容中含了苦涩:她何尝不希望借机将事情闹大让佗钵主动弃了她,可似乎,只是她一厢情愿,佗钵朝她看过来的目光越发带了贪恋。
宇文芳幽幽道:“话虽是我真心话,可也只能是说说,莫说佗钵大可汗不会答应放他求娶的北周和亲公主而去束发修道,便是汝南公也断不会同意,至于今上……”恐怕他宁愿她忍辱,以所谓的大局为重。
“至于一杯穿肠毒酒,我也并非是意气之词,若当真有那么一日,饮下又如何?”
冬儿之事来得突然,可却也提醒了她,想到自己有一日或许会就此死去,宇文芳掩在广袖中的手忽的一紧,末了,继续摩挲着指尖那圆溜溜的艳红珊瑚珠子,心忽有不舍,这抹不舍苦甜参半,令她心生了恍惚:
若然他知道她死了,会如何?
或许会将她当作生命中曾心怡过的一道风景,不舍,缅怀,然后遗忘……
想到会被他遗忘,心,竟莫名生了疼痛。
原以为已干涸枯蒌的心,竟然还会再度为一个人,为一份虚无飘渺的感情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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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可汗牙帐。
看着两个去提阿索里女奴的亲兵瞠目结舌却下意识点头,长孙晟愕然:没想到还真被他给猜着了。
佗钵亦难以置信,一把将身前案子上黄金骨雕的器具扫落在地,瞪眼咆哮:
“说,这又是怎么回事?被关押的人怎么就死了?”
那个女奴死是死了,却不是畏罪自杀,而是被活生生吓死的。
她似看见了塔弥若和两个女奴的鬼魂,大瞪两惊恐的眼珠子看着眼前空气大喊大叫着‘塔弥若夫人,我不该贪图冬儿的头花,我早该告发她们的,别找我,别来找我啊,是她们放毒蛇咬死你们的,不干我的事,不要掐死我……’
待看守匆忙找来巫医和萨满,这女奴已经躺在那儿大瞪着两眼,张嘴吐舌没了呼吸。
巫医查不出所以然,却一口咬定人是被吓死的。
萨满倒是胸有成竹,只道女奴是被邪祟侵体勾走了灵魂。
长孙晟生生被气乐了,笑得不屑声音凉薄:“这个女奴死的倒是时候,偏偏疑点重重要当众审她时就恰到好处的死了,死得还真是巧,到死还不忘装神弄鬼的陷害!”
“大可汗,既然巫医查不出她的死因,不若让公主身边的御医查看,到底是邪祟侵体,还是被人动了手脚,一查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