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雾未散,整个草原尚在濛濛中,心有轻松的池安儿端着药罐出了青毡大帐。
曹御医知池安儿不愿人前多言会医术之事,他虽不解却也没在千金公主和云儿面前多言,千金公主还只道是曹御医救了雨晴,甚至对那个无甚存在感,一直卑微低着小脑袋的池安儿没多看上一眼。
两医女见曹御医如此行事,身为最末等的医女,自也不敢多说什么,毕竟回京后,御医署的曹御医要拿捏她们两个,最是简单不过。
雨晴性命无忧,云儿高兴不已,更有了心情为池安儿上药,在她看来,这个小宫女是个有良心的,自个儿带着伤还忙里忙外帮着医女们做些琐碎之事,更几乎一夜未眠与她共同守护雨晴。
见救她于郡主折磨下的云儿姐姐高兴,池安儿自然也很高兴,一早儿,就准备帮小药童抓药煎药。
刚走了没多久,无意中的一瞥却瞧见不远处的栓马杆下躺着个衣衫破烂血淋淋的人,男子遍体鳞伤身子蜷缩着,头无力的仰靠在栓马杆上,双手被铁链反绑着,脖子上也套着根铁链,如同栓狗一般,铁链的另一端皆缠绕在栓马杆上。
他是谁?
池安儿脚下一顿,她能感觉得到男子身上的浓浓死气,再无人救他,他很快就会死掉。
她忽地想起入宫第一日昏倒在殿外几近被冻死的她,那时的她,深处绝境,便是昏迷不醒也是渴求有人救她的吧,幸好,曹御医听到了她内心的呼救声。
池安儿蓦地转身走向鹰奴。
鹰奴苍白的脸几近透明,嘴角溢出的血糊满整个下颌,几缕散乱的黑发垂落在痛汗淋淋的额前,透着绝望凄凉的美,乌浓斜入鬓的眉紧锁着,双眼紧闭似在昏迷中还在忍受巨大痛苦,干裂唇瓣似无意识的轻动呢喃着什么。
池安儿的父亲为游医,幼时同师傅走遍大江南北,塞外番邦也住过些许时日,会些番邦之语,而有过目不忘本领的池安儿因好奇模仿自也学会了突厥语。
鹰奴嘴唇抖动呢喃,似有执念不肯放弃,识唇形的池安儿下意识就瞪大了杏眼去读他的唇意。
因母亲不良于声,池安儿自幼就学会了读唇辨意,却不知,正是因她这一独特的本事被辰夫人利用,密告天左大皇后尉迟繁炽,心有忌惮的尉迟繁炽岂能容忍有此技能之人在身边窥其唇意,遂在天元大皇后杨丽华设计陷害她时,将计就计将池安儿拎了出来,不但用她来破局更拿她做替罪羊。(此事之后会详述)
“别……别管我,小鹰儿,走,快走……”
“小鹰儿……”
“走,走……”
“小鹰儿……别回来……”
小鹰儿是谁?池安儿纳闷,显然,这个将死之人挂念小鹰儿至深,一身死气弥漫的他却偏生有着某种执念不肯离去,或许,这个小鹰儿便是他强撑着口气活下来的执念吧。
鹰奴气息衰弱,嘴唇发不出声却抖颤蠕动不停,便是昏迷着神情也好不忧伤。
定定看着他,池安儿莫名的心抽痛,似看到当日她被差役们强行带走充当宫女时,被打的血流满面跌跌撞撞的爹娘在后面跪爬追赶,爹娘绝望的徒劳的向她远去的方向伸着双手,那份无助和绝望深深刺痛着她的心,当日心痛的场景至今回想起都令她心尖儿抽搐。
池安儿咬了咬牙做了决定,扭头就跑,再回来后手中多了个针包和些伤药。
只一眼,她便知鹰奴内外伤严重,黑色皮质猎装早已在暴抽的马鞭下破烂成片,身上一道道交错纵横血痕触目惊心,他人被拖在马下双腿皮肉被粗粝沙石所磨几乎无一完好,所幸皮肉磨损程度不至伤筋动骨无法治愈,想来这人也是有功夫,危急中尽量减轻了伤害。
最严重的是胸骨生生断了三根,断骨险伤及内脏。
池安儿长指搭上鹰奴的腕脉,似乎感受到女孩儿安宁的气息,昏迷中的鹰奴眉宇轻轻舒展开来,头无力的搭拉下来,再无声息。
池安儿小脸儿紧绷,杏眼聚光如星,摊开针包,捻着光闪银针,手起针路,连连施针为他护住心脉。
若非她及时出手相救,鹰奴绝活不过两个时辰。
远处,一抹修长的玄色身影静静凝望着池安儿的举动。
一盏热茶的时间过,额头涔出密密汗珠的池安儿又一针下去,而后轻掰开鹰奴的唇将止血补气丹塞入他口中,一字一句道:“咽下去,想活下去你就必须咽下去!”
“我知道你行的,若你死了,小鹰儿怎么办?”
“不想小鹰儿伤心,你便活下来,将药咽下去。”
用针之效已显现,鹰奴迷迷糊糊中感到冰冷的脸被温暖柔软之物包裹着,有东西塞入嘴巴,温柔坚定的声音萦绕在耳边,他喉咙终轻动了一下。
很好,他有很强的活下去的执念。
池安儿颇为欣慰。
“别怕,我会救你,你会活下来的。”
暖暖的有着点点清香的气息拂在鹰奴鼻间耳边,鹰奴眼皮轻动,他想醒来,似乎过了极其漫长的时间,用尽了全身的气力终于睁开了眼睛,黑色的瞳子没有光彩,只有淡淡的一点波动显示他还活着,茫然的视线终于聚拢看清了眼前给他上药的女孩儿。
此时池安儿的眼睛里除了伤势再无它物,紧张严肃的神情令人不敢惊扰,鹰奴怔怔的看着,看她芙蓉般的面容,看她凝神光耀的眼睛,看她灵巧芊长的指在他伤口上忙碌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终松了口气抬袖擦了擦额头密集的汗珠。
一抬头,撞进鹰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
他的眼睛干净明亮,便是再狼狈不堪,只那对儿干净澄澈的眼睛便足以点亮了他整个人。
拥有这么干净眼神的人不该是坏人,池安儿暗暗想,她心知能被绑在王庭内的人必是犯了重罪之人,她,刚救了一个罪人。
“你醒了,”池安儿静静的看着他,“你……”
“快走……”
定定凝望着她的鹰奴突然回神,神色惶恐,伸手想推他,被绑的双手挣扎间,牵动浑身伤处痛得闷哼一声,他声音沙哑孱弱却焦灼不已:“走,快走!离我远远的,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