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宫大厅,家宴欢腾,代善给嫡母阿巴亥倒酒的手颤抖不已。
努尔哈赤气极反笑,无声地冷笑。
代善给阿巴亥敬过酒回到座位上,额上冒出涔涔汗水。
别人都还罢了,伊妃坐得近,将这些细微之处看得真真切切,不禁撇嘴笑了一下,努尔哈赤正在烦恼,忽然瞥见她这么一笑,更加苦恼起来,也后悔起来。
努尔哈赤想:明知这个愣小子动了情思,真不该在人前这么试探他,如今他失了态,丢的还是老夫的脸。
于是,又吆喝着让大家吃喝。孙子们轮流上来闹着叫努尔哈赤喝酒,努尔哈赤“哈哈”笑着,转承应接。爷虽好汉,哪敌孙子众多,渐渐的努尔哈赤就应付不来,只是孙子们围着,不喝谁的都不行。
努尔哈赤笑道:“小子们,都欺负你爷爷!”
阿巴亥、伊妃、嘉妃等一众妃子看得“咯咯”地笑,阿巴亥拿着手绢子,指着底下的人笑道:“还不快救救你们的老子!”
东果、莽古济、嫩哲一起上来,笑着拉住侄子们,东果道:“小子们,让你们爷爷歇歇,我问你们,你们敬过大贝勒、三贝勒、四贝勒了没?”
孩子们一听,又一窝蜂地去闹代善、莽古尔泰和皇太极,闹得他们吃不住了,皇太极又把火引向老三、老四,老三、老四急忙又推着他们去闹老六、老七,老六、老七又扯上老九、老十,最后连阿济格这个小叔叔也没能幸免,被灌得烂醉,多尔衮因年龄太小被饶过。
努尔哈赤大笑,他也喝高了,一眼瞥见代善,又勾起了他的烦恼,待子孙们闹够了,酒已不知过了几巡,众人已从原先的欢腾热闹,变得渐渐安静,高谈阔论变成低声笑谈。
努尔哈赤忽然看着代善说道:“本汗以后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众人虽然酒酣,一听这话都醒了几分,儿子们都不闹了,静静地听着,只有几个孙子仍在笑谈,分别被他们的额娘使眼色制止。
努尔哈赤又对众人道:“以后大贝勒代善是要继承我的家产的。你们都知道我女真有收继婚之俗,我现在要提前拜托大贝勒好好照顾大妃和多尔衮……”
代善听了不顾酒醉身麻,连滚带爬地跪在地上不住磕头道:“父汗您喝多了!儿子万万不敢!”
努尔哈赤摆手笑道:“你多虑了,没什么不敢,这本就是你分内之事,你若不答应为父,那才叫不孝。”
代善磕头如捣蒜,心中惶恐至极,嘴里不停念叨:“父汗寿与天齐,儿子不敢……”
努尔哈赤看着代善这般模样,心有不忍,摆手说道:“罢了,罢了,天色不早,大家散了吧!”
各位嫔妃阿哥起身恭送,努尔哈赤顺势走到阿巴亥面前,抓起她的手,低声说道:“扶我回书房吧!”
众人目送二人走出宫。
因人们意犹未尽,醉意阑珊,并不知道努尔哈赤为何要早早了结这个家宴,一个个失望而归。皇太极趁着酒劲,临走之时跑到伊尔根觉罗姊轩跟前又看了她一眼。
姊轩冷冷地看着他,忽然想起来他就是到自己家乡将“父亲”埋葬的人,一时恨不得上去拉着他,又怕自己行为冒失反而坏了事。于是,暗暗在心中下定决心,将此事查到底。
阿巴亥心中敲起鼓,今日,努尔哈赤说的一切她都不明所以,及至说到的以后让代善将她收为妻室,更是又羞又恼,现在还生着气。
阿巴亥问努尔哈赤道:“你如今是老糊涂了吗?究竟为何要在全家人面前说这样的话?”
努尔哈赤心中苦恼,反而“哈哈”笑起来,道:“我老糊涂了,我老了,谁知道哪天一蹬腿就去了。天下终究是年轻人的。”说毕,抚着阿巴亥的手,长吁短叹,又说:“你怎么可能知道老夫的心?你太年轻了,根本就不知道珍惜眼前人!”
阿巴亥待欲反驳,见努尔哈赤眼中泪光点点,知他伤心,再不忍多说一句话。
一轮圆月照着宫墙,砖铺的路面上投下稀稀落落的树影,晚间的微风卷着十里蔬果花木之香,吹进人的鼻息。
努尔哈赤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叹道:“好香!好美!”又凄凄惨惨地吟道: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阿巴亥再看他时,发现他已泪流满面。
到了努尔哈赤独居的院子,他看看曾今埋着孟古的地方,又想起自己的原配佟佳哈哈那扎青,想起自己惨死的长子褚英,不禁悲从中来,伏在青石阶上嚎啕大哭起来。
边哭边道:“苍天啊,你为何要生我这个无德无福之人?让我幼年丧母,父亲死于非命,结发之妻,寿短早死,贤妻孟古,气绝身亡,复又让我心爱之子与我离心离德,以至不寿……”
阿巴亥在一旁听了,肝肠寸断,也蹲在地上“呜呜”哭起来。
努尔哈赤越说越伤心,跪起来,面对圆月,祈祝道:“天神在上,佛母在上,请佑我这个命薄人,愿从今后只有骨肉至亲负我,我再不负至亲;只有妻妾负我,我再不负妻妾。今对月起誓,我若再杀一子,就让我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处,愿天管束我。”
阿巴亥听了,不知他为何提起杀子的事,见跟着的丫头、嬷嬷听得真切,个个目惊口呆,不知努尔哈赤还会说出什么话来,急忙令她们退下。
努尔哈赤说得正起劲,又祈道:“非但杀子,若我疑子,废子,都叫我不得好死。”说完了,又伏在石阶上“嘤嘤”地哭起来,道:“哈哈那扎青,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你跟我受了那么多苦,我连个名分都没有给你,我还杀了褚英……”提到褚英二字,努尔哈赤不禁又大放悲声。
因阿巴亥在哪里,他无法将话说的更明,但是,代善对阿巴亥的情思确实伤了他的心,他又极度害怕自己因此疏离代善,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自褚英死后,代善在他心中是一等一的位置,是心尖尖上的人,他对代善的珍惜不亚于对阿巴亥,甚至超过了对阿巴亥。
阿巴亥心中叹道:年老惜子,看来一点儿都没错,若是现在,他断断不会与褚英闹到水火不容的境地!
只是,阿巴亥尚且全然不知,努尔哈赤今日的伤心欲绝与自己有关。
待努尔哈赤哭得累了,酒力又上来,他昏昏欲睡,阿巴亥方叫丫头们过来与自己一起将努尔哈赤扶回屋中。
阿巴亥将努尔哈赤安顿好,侧身躺在他的身边,支着手肘,撑着脸颊,看着努尔哈赤的脸发呆,他是真的老了,比自己刚刚嫁给他时老了许多,皱纹已经爬上他的眼角与额头,阿巴亥下意识地抚摸着他的发辫,仔细数着其中的白发,数着数着就哭起来。努尔哈赤说她太年轻,不知道珍惜眼前人,其实他根本就不明白,阿巴亥怜他敬他的一颗心。
伊妃自谓今日收获颇丰,一是看出了代善对阿巴亥的心思;二是看出了努尔哈赤的妒意;三是,终于揪住了阿巴亥的错缝。
因此喜滋滋的,躺在床上睡不着,一心想着怎么联合皇太极扳倒阿巴亥和代善,自己做大妃,皇太极做储君,以后再慢慢图谋让巴布泰取代皇太极。
伊妃翻身起来,到书架上拿起新得的《列女传》,倚在床头看起来。
刚看到母仪传列的有:有虞二妃、弃母姜嫄 、契母简狄、 启母涂山 、汤妃有新、 周室三母 、卫姑定姜 、齐女傅母、 鲁季敬姜 、楚子发母、 邹孟轲母、 鲁之母师、 魏芒慈母、 齐田稷母,又勾起她定要为贤皇母后,青史留名的决心。
伊尔根觉罗姊轩此时也睡不着,她今日最大的收获是发现了葬“父”之人,如果父亲还活着,那么通过此人一定能寻回父亲。令她吃惊的是,此人竟然是大汗的八子,四贝勒皇太极,姊轩百思不得其解,此人如何与父亲有上牵扯,他究竟是敌是友?他究竟想干什么?他与伊妃是什么关系?他有没有参与父亲写信来说的,伊妃的那些阴谋?
此时的姊轩对这一连串的问题茫然无知,她将通过自己一个人的努力去揭开所有的谜底。
嘉妃今日将眼前的事看得半明半昧,不甚了了,她不明白努尔哈赤为何那么挤兑代善,也不明白他为何又说那些器重代善的话,只因她没有看透代善已对阿巴亥起了情谊。
将一切看透的另有一人,那就是兆佳氏,她将代善的纯情,阿巴亥的无辜,努尔哈赤的拈酸吃醋看得一清二楚,因此忧心忡忡,为阿巴亥深深担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