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逍风突然病了，一夜间他的身子虚弱，面容憔悴不堪，像是经历过暴风雨摧残折磨的树，掉光枝上叶，落尽刻薄的傲慢。
大夫被急急请来诊治，望闻问切之后他给予回答：“只是偶感风寒罢了，稍作休息好生调养便能够回复如常。”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说，“调养期间千万不能饮酒，烈酒伤身。”
慕临心存质疑，只因为慕逍风的反应不似寻常的染上风寒能够解释的，一夜间乍然如是，他倒觉得症状像是中毒般。
预先计划是在林老爷寿宴次日便返回姑苏，今时看来返程计划怕是要耽搁几日了，慕临心道，正打算喊来侍从传信姑苏，却又瞧见床榻上神色苍白的病人半低眼眸，缓慢而坚定的摇了摇头。
“父亲？”
慕逍风神情憔悴不堪，眼睛却意外的有神：“回姑苏，今天准备，明日天一亮便启程。”面对次子关切中掺杂着疑惑的眼神，他解释道：“天寒地冻，落雪之后路不好走。”
慕逍风这辈子头一次如此想念故乡姑苏，满心只想着回到府邸之中。
深藏于心底的疑惑在梦境中开了道豁口，导致堤坝崩溃，让不具名的情绪泛滥在心间。
她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呢，慕逍风困惑的罗列出数十种假设，而真正的真相，唯有回到府邸才能够得到解释。
事实证明长者的顾虑是正确的，在他们启程返回姑苏的途中，经历了雨雪。就在临近姑苏之时，薄雪落得毫无征兆，他们踏雪而归，在第二场雪落时候赶回了府邸。
他们的返程太过于突然，因为落了雪，府邸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在半途上耽搁一些时间，所以当他们突然出现在姑苏城门前，城门守候的小厮才急急忙忙前去传达消息。
彼时候赵姨娘正在教导幼子功课，慕良一张包子脸气得鼓鼓囊囊，埋怨着母亲不放自己出去玩闹：“好不容易才熬到雪落时候，你为什么不许我出去呢，在屋子里闷死我了。”
“天寒地冻的，不许瞎跑。”赵姨娘翻过一卷书页，恰好瞧见书卷上古人在描述遥远的陌生国度，以及天神遗落的血脉，天命的贵族。
“华夏正统？炎国皇室？”慕良瞥了一眼，难得的生了兴趣，“娘，炎国在什么地方啊？”
“离我们很遥远的地方。”
赵姨娘神情若有所思，最终她笑笑 ，拍拍幼子的脑袋，“书不可尽信，你还是到外边玩雪去吧。”
忽听管家步履匆匆而来似是带回什么消息，赵姨娘忙问他出了什么事情，他的视线却径自越过发问的侍妾，转而望向年岁稚嫩的主子，恭恭敬敬道：“公子，老爷以及两位公子回到姑苏了，如今就在城门外。”
幼子慕良天真无邪，并没有注意到这一个并不起眼的小细节，因为父兄的回归，年岁稚嫩的少年满心欢喜一蹦三尺高，像是利弦的箭矢，眨眼之间便跑到门外去了。
赵姨娘的眼眸像是刀子一样瞪住资历颇深的管家，眼角眉梢的不满之意呼之欲出：“你究竟有没有把我当成主子？”
管家沉默笑笑，旋身而退。
当慕逍风一行人走近慕家府邸，遥遥的便瞧见赵姨娘站在府门之前等待。因为他们来得仓促，府门之前的积雪甚至还没来得及清扫干净，而赵姨娘穿着大红颜色的衣裙，像是雪中灼灼盛放的红梅，明艳动人。
马车渐进，她笑着迎将上来：“今年雪落得早，我还以为你们会在路途上耽搁一些时——”她婉转动听的言语戛然而止，只因马车里慕逍风探出脸来，他神情之苍白憔悴，令她心尖一颤，她尖叫道，“老爷，何以憔悴到如此？”
她伸出手想去扶慕逍风，后者却冷冷一哼，皱紧眉头避开了白皙温软的手掌。
赵姨娘尴尬的笑了笑，心中疑惑暗自升腾，她深感不安，但好歹是八面玲玲的心肝，即便不安疑惑笼罩了她整个内心，她皮面上的笑意却不曾褪去半分。
慕言同样淡漠而有礼的态度对待了赵姨娘，只有次子慕良肯接她的话茬：父亲身体染恙，脸色不好是因为路途奔波劳累所致。
“哥！”幼子慕良步履轻快的踩过薄雪，满面笑意飞身扑到兄长怀中，突如其来的飞扑让慕言往后退了两步才堪堪稳住身形。长子冲着久别重逢的幼弟，手掌掐上他的脸颊：“好久不见，你好像又胖了。”
幼弟一巴掌拍在他的手上，稚气的反驳说自己明明是长高长大了。这久别重逢的景致本该是温馨动人的，直到慕逍风沉默的越过诸人径直走向府邸之中。他走路带着风冷风，赵姨娘打了个寒颤，才想着要追上去。
前边那位却转眼过来，挥手示意她不要跟来。
“去做你该做的事情。”他如说道，彼时候赵姨娘仅仅距离他几步远，伸手便能够触及的那种，可她总觉得咫尺之近，却是天涯之远。
慕逍风径直走向书房，在卷泛黄的轴中翻找着什么。管家看着他一卷一卷，将他平日里视若珍宝的卷轴秘籍都往地上扔了过去，才疑惑的开了口：“老爷，您在找些什么东西么？”
慕逍风在慌乱的忙碌中抬起头来，他眼眸中满是红色血丝，里头盛满管家所不能猜透的心思。
“我记得我明明就放在这儿了，”慕逍风皱着眉头说，“怎么突然不见了？”
管家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所翻找的东西，但是他以为自己理解错误，难以置信的向主子确认了一遍：“您想找的是放置此处的画卷么？”
画卷是某人少年时候亲手为心上人所绘制的画像，距今年岁已久。然而画卷即便泛黄，青墨也因为年岁已久逐渐由浓转淡，人们仍旧能够看清楚画卷明艳动人的美人。
美人眼眉传神非常，斜飞入鬓以及上挑的眼角显然同样令画卷的作者印象深刻。
慕逍风指尖摩挲在画卷美人的眼角眉梢，半低着脑袋，神情晦涩难明。他自顾自沉默了很久，才沙哑着声音问：“她死的时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也在府邸之中？我的困惑藏匿在心中已经多年，我想知道她的死因，真正的死因。”
管家低着头，口里的叹息声几不可闻：“很遗憾老爷，夫人病故之时，我并不在府邸之中。当年我因为家事离开姑苏办事，半个月后等我回到府邸中时，夫人已经病故，就连身后之事也已经操持完毕。赵夫人当时担心急病会扩散传染，就连伺候过夫人的奴仆，都一并谴走了。”
逝者早已经故去多年，期间慕逍风虽然消沉过，但他从来不会问起有关亡妻的事情，故而乍听他问起陈年旧事，管家心中诧异：“您怎么突然想起要问这些？若您想弄清楚当年夫人急病而故的全部经过，怕是得问赵夫人，当年府中诸事，都经过她手操持。”
“你说老爷直奔书房，是为了一副画卷？你可还记得画卷上画着什么内容么？”
小厮稍做回想，答道：“是个美人的画像。”
赵姨娘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的颤抖，连带着杯中茶水微微泛起涟漪。
本来如死水般毫无波澜的往事，同样泛起圈圈涟漪。
赵姨娘闭上眼睛沉默良久，再抬眼时，她轻咬下唇，眸中有令人惊惧的凉意：“老爷身体染恙，当请来大夫诊治。你，你去把城南的徐大夫请到府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