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入冬，薄雪如期而至，将目之所及的广阔天地都染做纯白颜色。
年岁稚嫩的少年不知道打哪儿拾来一根枯枝，蹲坐在院子里拨弄尚未来及扫清的积雪，眼神呆滞。
“在想些什么？”忽有人走到他身后，半低下身子给他披上一件大衣。
“师父，”少年抬起脑袋，皱紧的眉头搭上黑漆漆的眼眸，显得灵动可爱。他撇着嘴，一副受气包的样子，委屈巴巴道，“我不喜欢这儿，我想回去，回临风巷，这儿真冷，又没有人肯陪我玩儿。”
年长者摸摸他的脑袋，口里的叹息声掺杂入风中，几不可闻。
他又皱眉了，少年收敛自己皮面上的表情，想起前几日自打进了慕家府邸之后，师父便常常皱紧眉头。在临风巷医馆时，即便常常会有难缠的客人前来闹事，或是他闯出祸来，师父都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他总是笑着，眼眸半弯，像是春日时拂面而来的南风。
当慕家府邸的小厮把他请进来之后，他就变得忧心忡忡，像是天要塌下来的那种感觉。
小徒弟直觉觉得事情和自己有所关系，毕竟没有哪户人家请大夫问诊时会让他拖家带口在府邸中小住的，托了这不知道搭错哪根筋的福，小徒弟头一回进到富人家的府邸之中。但是他只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厌倦了没有自由的感觉。
“像是笼中鸟，四面八方全是墙壁，总感觉好像有一股气憋在喉咙里，难以下咽。”少年苦着脸说，“我想回临风巷，师父。”
师父的眉头无比为难的拧成一个结，少年敢指天发誓说自己从未见过师父露出这种表情，一时间慌了手脚。他怕是自己无理取闹的幼稚要求将师父惹恼，便小心翼翼道：“师父你别摆出这个表情，我听话，我不闹着回去就是了。”
“乖孩子。”长者点点头，轻声夸赞道，“没几天日子可以熬了，到时候我带你去买你喜欢的糕点，管够。”
年少的纯真无邪让少年没心思去猜测师父言语中的意思，一想到过几日便能离开这座囚笼回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临风巷，便呲牙冲着长者笑出声来。长者紧皱的眉头略略舒缓，但仍旧有一种愁意淡淡环绕在他身侧，空气之压抑，如山雨欲来。
“徐大夫。”临近中午时分，赵夫人院里的婢女又来了，对于请来的客人她并不以礼相待，见到面直奔正题，“夫人让我过来问你，请您配制的药方子写好了么？”
彼时候许大夫正在教徒弟写字，他宽厚温暖的手掌覆在徒弟手上，一笔一划牵引着他写下方正遒劲的字体。他思虑良久才作回答：“为医当有父母之心，上天害理之事，徐某不做，夫人请我配制毒药的事情我也不会作。徐某留在府邸之中，只是为了医治慕老爷病，仅此而已。”
言语落尽时分，恰好青墨写完最后一笔。少年笑着将宣纸立起来，得意的向师傅展示自己写的字：“师傅，我写的好看么？虽然我不识字，但是我觉得这个字比你以前教我写的任何一个字都好看。”
师傅耐心的指着字教他：“这个字念‘医’，就是我的职业。你以后要是成为一名医者，千万要记得，以心为明灯，别别黑暗驱使着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医者言语是对着少年，但他的眼神却直勾勾的盯着前来问话的婢女。
婢女心知他言语中嘲讽之意，皮面上有羞愧之意，嘴上却不肯饶人：“我知您医德高尚，但是夫人不懂，徐大夫您要是想后顾无忧吗，还是过去亲自跟我们夫人解释一番吧。”
“好。”医者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临走前回眼叮嘱自家徒弟，“帮我煮一壶茶，我很快就会回来。”
少年温顺而乖巧，转身泡茶去了。半途经过医者的房间，瞧见房门被风吹开了，少年打算顺手将它关上，却在踏进房门那瞬低眼瞧见一张药方，被风吹落在地上。
师父向来都有将自己所开的药房另写一份保存的习惯 的习惯，他会在药方上仔细写明病人姓名，出现症状，以及忌讳与用药。
少年拾起药方第一时间就认出这张药方是属于府邸的主人，慕逍风的药方子。
“咦？”少年诧异的哼了一声，眼眸中有疑惑升腾而起，“这症状是风寒的症状，可是师父怎么给开了别的药方？还有这两味药材——”他突然瞪大了眼睛，像是瞧见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一般，就连嘴巴也张大了，声音尾音微微颤抖。
“师父疯了么，这两味药一块儿吃，可是能够将人置之死地的慢性毒药啊！”
少年慌慌张张的想要去找他师父，但这偌大府邸他不认得路，喘着粗气跑了好半天，还在僻静无人的角落兜着圈子。
干枯的树干枝丫上白雪层层叠叠，如是春日时分灼灼盛放的满树梨花，少年兜了半晌圈子，气急恼极，顺手一巴掌拍在梨树树干上，霎时间白雪飘落，把他裸露在外的脸蛋冻得通红。
“如果我没记错风话，你应该是徐大夫的徒儿，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这南院不许人随意进出。”
遥遥有人踏雪而来，他的出现让少年恍若见到一丝曙光。事关师父积攒了大半辈子的名声，少年不得不慎重，他天真无邪，还幻想着能够让主人家宽恕自家师父这并不起眼的过错，所以他试图跟慕逍风正面沟通。
“要见家主？”管家挑高眉头，“老爷性格平易近人，若是平时时候，他肯定会见你。但是今时不同往日，老爷如今病重，就连两位公子也不肯见，更遑论你了。”
“可是我有急事想要跟他说。”少年满面急切也不像是在恶作剧玩弄别人的样子，管家将信将疑，给他指了另外一条路，“老爷病重，府邸中诸事都由长公子慕言所打理，你要是真的有什么急事，不如直接去见长公子。”
管家送佛送到西，趁着空闲时候，亲自带着满面急切的少年去往长公子慕言的院子。
慕言向来温和，他院子中的仆婢随了主子的性子，即便管家带来的客人不是慕言钦点的客人，但是对待不速之客，他们仍旧用贵客之礼相待。就在管家去告知慕言有客前来之时，少年就坐在厅子，往来的仆婢偶尔路过门口，朝他投来疑惑的目光。不像是在外头时候富贵人家对待平民的眼神，少年能够感觉到他们眼眸中的善意。
半刻钟后，慕言匆匆而来；‘万分抱歉，方才府邸中有事耽搁，刚刚才知道院里来了客人。’
慕言皮面上所挂的笑意温和近人，让客人根本感受不到他端起的架子。当他的眼眸瞧见来客是个年岁尚小的少年时，他眼眸中的笑意更深沉了：“听管家说客人是徐大夫的徒弟，有紧急的事情要向我说起？”
少年点点头，不知怎的，在那温和笑意之下，他无形中觉得有股压力，迫使他将舌尖打转的言语生生吞咽回去。他攥紧衣袖，眨眼功夫他脑海中想起的尽是师父的脸。连日来紧紧皱起的眉头，满面的愁意。他想起师父离开之前对自己说的那番语重心长的话语，他挺直腰杆想将心中所想的事情都说口来，但是不知怎么的，一对上慕言的眼神，他就哑然无声了。
“怎么不说话？”慕言问道。
“我，我是想跟公子您说件事情。”少年鼓起勇气道。
慕言的视线在他皮面上流转而过，眸中温和的笑意冷了下来：“有事慢慢说，不用急。”
少年犹豫片刻才道：“我，我失手将府邸中白玉瓷瓶打碎了，我怕师父责骂我，就想向公子这儿求情。白玉瓷瓶所值当的价格，我都可以一并赔偿，只要你们不把我闯祸的事情告诉师父，我什么都可以。”
慕言显然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先是一愣，而后噗嗤一笑。冰冷的手掌拍拍少年单薄的肩膀，他不以为意道：“只是个白玉瓷瓶罢了，不妨事。”
少年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惊讶神情，仰脸问道：“真的没关系么，那个瓷瓶似乎十分贵重？”
“不妨事。”慕言笑笑道，“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都贪玩儿，家弟慕良与你同样的年纪，我可以理解，我保证不会告诉你师父风。”
少年松了一口气，冲慕言呲牙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来。
他最后是被慕言院里的婢女亲自送回去的，慕言对他很有好感，留他在那边吃了不少他想吃但是没机会碰的糕点小食。这个年纪正是不记事的年龄，一碰见好吃的，他便忘记了心中惴惴不安的原因，直到吃饱喝足，日暮降临，他才想起自家师父。
如他所料，师父正坐在院子里，手里攥着竹条做成的鞭子。
“师父——”距离医者三步远时，他顿住步履不肯再前，“不要打我，我没有乱跑，我去找慕公子是有原因的！”
医者知道他口中所说的原因是什么，回到院子里以后，他看见了地上的药方。他知道自己的徒弟不是傻子，药方中的端倪绝对是他能够看得出来的，令医者头疼的是小徒弟竟然直接去找了慕言。
“你跟他说起了多少？”
“我什么都没有说，我什么都不敢说。”少年低低垂下头，他觉得自己的错误不可宽恕，但他不思悔改，“我不配当师傅的徒弟，因为我害怕他把师傅配错药方的事情说出去，那会毁了师傅的名声。”
徒弟的担心令医者喜忧参半：“药方不是配错的。”
少年抬起脑袋，稚气的面容上满是惊愕：“师父？”
他眼神复杂的看着稚气的年轻人，神情怅然若失：“江湖广阔，人似浮萍，风雨变幻之际，总有不得不顺应时势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