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的好,良药苦口利于病,俞楠却觉得那些人从来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黑漆漆颜色的汤药盛在白玉似的瓷碗里,经由美艳婢女白皙纤细的手端到面前,汤药不好的卖相让他本就差劲的心情愈发糟糕。手掌一翻,婢女手中汤药瓷碗便摔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俞楠叱喝道:“滚下去。”
地板上瓷碗碎片的尖儿尚在颤抖,婢女的心也在颤抖:“老爷,如今还发着烧呢。”
“我的身子难道我自己不清楚?”
婢女连声说不是,拾起地上散落的瓷碗碎片匆匆下去了。
连日来不肯退去的高烧让俞楠头昏眼花,他仰气脑袋闭目喘了一口气,再睁眼时,前边已经站了一个人。
那是俞家府邸的管事,来向俞楠汇报情况的:“让你查的事情查到了吗?”
管家露出尴尬为难的神色:“俞家本家族谱,还有外头那几户都挨个查了一遍,全都没看见哪本家谱上俞长浩的这个名字,江湖上也向百晓堂的人打听过了,都没有相关的消息。老爷,我猜测那俞长浩倘若不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妖孽,那他就是假扮了俞家人,否则以他那样的能耐身手,不可能悄无声息的。”
两个选择排除掉了一个,在俞家族老毕恭毕敬的姿态鉴定下,俞长浩铁板钉钉是俞家人。
“攥着画像去的百晓堂?”
管家点点头,忧心忡忡:“但是没人认识这张脸。”
俞楠脸色煞白,身形摇晃几欲摔倒,还是管家眼疾手快才堪堪扶住他。
管家提醒让他担心着自己身子,俞楠却摆摆手,露出不以身体为意的神情来,有气无力道:“扶我去祠堂,我去给老爷子上柱香。”
生前没好好对待,死后有了事儿要请亡者显灵时,倒是显得恭恭敬敬了。只见俞楠双手接过婢女递过来的香火,小心翼翼似怀着满腔敬意般供奉在案上。
俞楠跪下叩了足有九个响头,每一次叩首都是毕恭毕敬不敢怠慢,脑袋叩得昏昏涨涨,口里却条例清楚的跟祠堂里供奉着的沉默灵位絮絮叨叨道:“先祖在上,今有妖孽来犯我俞家,不肖子孙俞楠无用,没能拦着他的进袭。俞楠自知罪孽深重,待来日命归黄泉时再向祖宗们负荆请罪,当务之急是要杀掉扰乱俞家的妖孽,望老祖宗们开开眼伸手相助。”
“尸骨未寒时候你们连好好安葬都不肯,如今有了事儿,竟也好意思求他们帮你办事儿么?”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冷笑声音,回眼一看,恰见鬓发苍苍的老人在随行侍女的搀扶下勉强跨过高高的门槛。
守着祠堂的守卫见到族老,连忙点起香火递过去,族老干枯褶皱的脸皮上微恼怒的神情为此而稍稍缓和下来,他接过递来的香火,恭恭敬敬供奉上香岸,而后颤颤巍巍的跪下叩了三个响头。
俞楠殷勤的将他扶起来:“你老不是从苏州回来之后就一直身子不适么,怎么走动到祠堂里来了。”
俞族老不屑于他的无事献殷勤,反讽道:“你不是也因为高烧昏睡了好几天么,怎么你能来,我就不能来了?”
俞楠皮面上露出尴尬的神色,径自敛了敛心神,沉默以对。
俞族老干枯的双手颤颤巍巍的端起酒杯,清酒横洒在地上以敬亡灵:“昨日西镇的伽陵神庙遭人屠戮,庙宇信徒和罗网杀手都被神秘人以毒杀的方式灭口,其中死者还有我们俞家的几个人,我已经派遣人过去将他们的遗体领回来厚葬了。”
俞楠没敢抬起脑袋来跟族老对视,但他能够感受到族老的目光就落在自己头上,压得他喘不上气儿。俞楠挑两句顺耳的好话说道:“您老仁慈,是我等后辈学习的榜——”
族老恨铁不成钢怒目一瞪,手里青瓷酒杯狠狠往地上摔去。
当即便有俞家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挟持着锦袍的人踏进门里来,又将他的脸按到地上。
锦袍人是个体态臃肿的胖子,本来白净的脸因为被人按在地上的缘故,弄得肮脏不堪。
他喘着粗气,灰尘从张开的口鼻里趁虚而入:“你们,你们抓我干什么,我是来找你们家俞楠老爷的!快把我放开!”
这声音嘶哑如鸭子鸣叫声音,俞楠听着了,便知道那人是谁了。那是罗网在明处与人交接的联络人,姓齐,平日里以商人身份游走在江湖之间,俞楠为了找他,颇费一番功夫:“齐掌柜,他们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之处我俞楠这里给你赔罪了。”
俞楠冲上前去要给齐掌柜解开手腕上的绳子,被家丁给拦了住,还是俞族老不断向他使了眼色,他才得逞。
俞族老面色铁青:“俞家家规,不许沾惹明面之外的江湖势力,你知法犯法勾结罗网做下害人勾当,而且害的还是自己族人,甚至连你亲生女儿都在名单上边,如此歹毒心肠,你枉姓俞,不如姓个愚字。”
俞楠却觉得自己没毛病,义正言辞道:“俞长浩非人也,老祖宗要是知道我今时今日的境地,也会与我做一样的选择,除妖保住俞家。”
“话说得颇大义凛然,可惜你那点小心思瞒不住人。”俞族老甩了甩衣袖,“罗网接头人齐掌柜是吧,你且把自己来意报上,特别要着重说一下你们罗网的战况。”
齐掌柜低下脑袋,似乎有点儿羞愧:“罗网派遣出去的杀手有几个,因为中毒惨死了八个,还剩下一个断了条腿,被俞长浩胁迫着回来报信,说是,说是,”齐掌柜小心翼翼的打量了俞楠一眼,犹豫半晌才敢将未尽的言语说出口来,“让您准备好后事。”
俞楠的脸色顿时黑得像是柴房锅炉底部:“何以猖狂到如此?”
“别人就是有猖狂的资本,你待如何,再斥重金买凶杀人么?”俞族老呵呵嘲讽笑道,“怕是你还没来得及找着能杀他的人,你自己的脖子已经被人抹了。”
联想起那日苏州堂口遍地尸首的修罗场景,俞楠冷汗涔涔,但脑子还算清醒,连忙认错:“是孙儿糊涂铸成大错,尚未查清楚俞长浩身份便匆匆下手确实不稳妥,我不该——”
言下之意是打听清楚身份之后还算要下手的,俞族老恨铁不成的拿拐杖敲俞楠的脑袋,当个西瓜敲,恨不能把他脑袋关窍敲开:“这个人不能动,你到底听不听得懂人话。”
俞楠表示不解与不服:“为什么不能动他,此人气焰何其嚣张,难不成真要眼睁睁的看着他夺走将俞家家业全都牢牢掌握在手中?那是我们家族几代人辛苦建成的基业,岂能落入外人之手? ”
俞族老气得身形不稳,婢女看见了连忙扶他坐下缓了缓胸腔提不上的那口气。
“你们都下去,让我跟他谈谈人生。”俞族老如是道,在场的人都惧于他在俞家的威信,诺诺连声答应,拖着齐掌柜走了。
“我想你一定很好奇俞长浩的身份,并且诧异于跟你争夺家产的那两位怎么突然都没了动静。”俞族老尽量用平静的声调叙说道。
俞楠听了不住点头,还没来得及提出自己心中疑惑与猜测,又听得老爷子道:“我劝的他们放弃俞家家主的争夺。”
俞楠大喜:“您老心里还是支持我的。”
俞族老浑浊的眸子给孙儿翻了个白眼:“我给他们说了俞长浩的来历。
俞长浩这个名字,确实在族谱中没有记载,但年纪稍长的老人都知道,俞家祠堂曾闹过鼠患,不止祠堂中的字画书籍被咬烂不少,就连供奉在案上族谱也被啃了好大的口子。你曾祖为此大发雷霆,先是将看管祠堂的老仆赶出府邸,又请来族中资历最老的长者誊抄族谱,俞长浩这个名字,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抹掉的。
至于你为何在江湖中也查不到他的事迹,那是因为关于俞长浩这个名字的事迹,都是百余年以前的陈年旧事了,世人总是健忘的。”
俞楠大惊失色:“怎么可能,活了百余年还不老不死的,除了妖怪还能是什么?”因为震惊与惶恐两种情绪交织混合,俞楠坐立不安,踱步在祠堂中绕着圈圈,“哦对了,鲛人珠,传说鲛人珠能让人长生不老,怪不得曾祖生前执着寻觅鲛人珠,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
“终于聪明了一回。”俞族老抿了口茶,神色稍缓。
俞楠心知自己勾结罗网惹了不该惹的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向攥住救命稻草似的向族老求救:“求您老救我一命!”
“我怎么救你?他向来冷血,听不得人劝,当年也就是因为你曾祖劝他不要信奉伽陵教,才让他一怒之下离家出走,近百年不曾踏入俞家半步。如你曾祖那样与他亲近的弟弟他都不留情面,更何况我只是他的义弟,更不可能了。”
“既然您老也不肯帮我,那我大概就只能如他所说,提前去准备后事了。”俞楠凄然一笑,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那憔悴虚弱的样子,就算老爷子明明知道他那是装出来的苦肉计,还是禁不住心软了:“且慢。”
俞楠猛然回头,双眸放光:“你老肯帮我了?”
俞族老冷哼一声,道:“对付俞长浩这种人,唯一的方法就是比他更狠,更绝,而且速度要快。”
“咦,不是向他调解求和么?”俞楠诧异的看着老爷子,心道向来和气不肯血刃的人怎么突然换了个性格。
俞族老浑浊的眼眸里放着几不可见的光芒,如同久旱逢甘露般的神色:“一不做二不休,事情一旦开了头,不是他死就是我们死,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