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在留雨城外有一处别院,因为地处偏僻的缘故,没有人会搜寻过来,林晓深知此时此刻杨氏的人在城中城外严密搜寻柳依依的下落,便不敢贸然带她回城,而是安置在别院中。
姑娘尚未苏醒,寒冷的天气以及刺骨冰凉的海水对她的身体影响很大,她一直在发烧,似乎是昏沉中陷入噩梦里,姑娘苍白着脸,口中不断呓语。
时临天亮时候,方有好转。
林晓的手覆在姑娘额头上,待感觉到姑娘的高烧已经褪去,方才松了口气,悬在半空中整整一夜的心也放了下来。
整夜守着柳依依不敢离开的人,不仅林晓一个,鲛人同样也在,但是他怕自己身上的寒凉气息会对姑娘虚弱的身体有所影响,没敢靠近。
林晓暗中观察他有段时间了:“你,和我妹妹是什么关系?”
鲛人的眼眸瞥了他一眼,又转回柳依依苍白憔悴的皮面上。
“我知道你不会说话,”林晓皱紧眉头,“但是点头摇头总会吧?”
年轻的公子犹豫片刻,小心翼翼的开口问他:“当年是不是你在我们林氏的深井中,救下的依依?”
鲛人仍旧面无表情,毫无反应。
显然他对林晓颇不在意,这让生来便身份尊贵的年轻公子微微愠怒:“我知道你的身份,你是——”
言语未尽,便听见外边有人在喊他的名字,语速匆匆,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情。
林晓暗自疑惑,瞥了鲛人一眼便匆匆跑到外边去了。
对于鲛人而言这是件好事情,其实他一直不喜欢人类,更不喜欢冠以林姓的人类,唯独柳依依例外,林晓跑外边去了,他反倒感觉没先前烦躁了。
姑娘苍白的脸颊上有一缕凌乱的发垂落而下,伴随她的呼吸缓缓而动。
鲛人下意识伸出手要去拨开姑娘颊边碎发,动作半途,白皙却冰冷的手将她的手握了住。
鲛人低眼便能瞧见姑娘的眼眸,如同深秋清泉,澄净幽深。
“这里是哪里?”柳依依半撑起身子,美眸中波光流转,仔仔细细将房中诸物都瞥过一眼。她的记忆仍旧停留在自己被人追杀,躲在一处山洞中避难的时候,当时她以为自己已经必死无疑了,没想到自己非但没死,还跑到了一处较为舒适安全的地方,这令姑娘颇为欣喜。
柳依依连忙握住鲛人的手,皮面上挂着苍白却又明亮的笑容:“我当时以为自己要死,没想到天不绝我。”
鲛人露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半低下脑袋,冰凉的指尖点在姑娘唇上。
那瞬间姑娘心跳如擂鼓,明亮澄澈的秋水眼眸里只余下他一个人。
那瞬间似乎空气的流动也静止了,彼此的世界只余下对方拥有颜色,其他物事都是黑白色调。鲛人的脸拉近,又拉近,姑娘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的呼吸,原本苍白的皮面沾染上绯红颜色,她抿了抿唇,闭上眼睛。
“咳咳。”
柳依依被猝不及防蹦出来的咳嗽声音给吓了一跳,明眸循声而望,乍见林晓的皮面,姑娘瞪大了眼睛,就连好事被人打扰而生出的恼怒情绪也扔到九霄云外去了:你是,哥哥?”
柳依依认得自己皮面这事儿,颇令林晓感到意外:“你怎么能认得出我?”
柳依依眼眸中盈满泪水,黛眉似蹙非蹙:“我怎么能认不出你呢。”
他们的身上流淌着同样的血液,兄长的皮面相貌一直在姑娘心中深深烙印着,她深切记得家人的眉眼,可惜家人却认不出她的模样。
柳依依紧紧攥住鲛人的手,低低垂下脑袋,阴影里她的眼眸波光潋滟,声调沙哑道:“我认得你们所有人的人,因为我无时无刻都在想着回家,可是你们却已经认不出我的模样了。”
姑娘一面说着,一面暗自掉泪,向来任性傲慢的脾气,从来都只是懦弱忧郁的伪装:“你们把另一个人认成了我,你们把她捧在手心里仔细呵护,而我无家可归了。”
鲛人从未见过姑娘这般模样,印象中她哭得最狠的一次,是经年前她试图偷偷溜出无绝期的手掌心被抓回来的那一次。林晓让他心尖上的姑娘如此难过,他便也就自然而然的把林晓当成敌人,用防备的目光死盯着他。
林晓手足无措的劝她:“你听我解释。”
柳依依闻言用鲛人的袖子抹掉眼泪,朦胧的抬起脑袋:“你说。”
“我知道她不是你,我很清楚她的真实身份,”林晓解释说,“因为她假扮成你的身份回到林家,是我出的主意。”
林晓表示自己与唐雨柔萍水相逢,当时他因为唐雨柔的皮面颇为诧异,彼时候林老爷子病重,他深知父亲心病都源于自己失足溺毙的妹妹,所以他请唐雨柔假扮成柳依依的身份,并带着她一同回家。
“唐雨柔?”柳依依没想到自己再听见这个名字,是在林晓口中,“平都唐氏。”
“对,”林晓叹了口气,“我请她帮忙时候,从未想过事情竟然会有如此戏剧性的变化,你们莫名其妙的换了身份,你被所谓江湖人士追杀,这些都不是我的本意。”
柳依依半低下眼帘,纤细白皙的手轻轻抚摸在自己皮面上,姑娘同样心有困惑,缘何故世界上会有如此相似的两张脸,而且还发生了如此戏剧性的事情?
姑娘想不到答案,便只能将它解释为,命运的戏弄。
“你知道你落水之后,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么?”林晓神情暗淡道,“当时大多数人都说你已经死了,尸体被暗流席卷着冲到河里,我们不肯相信,沿着河道找了很多天,我们把所有可能浮尸的地方都翻找了一遍,什么都没有找到。一次又一次的绝望让母亲骤然病倒,之后没多久,她就——”
年轻的公子抿了薄唇不忍再往下说,他心有责怪之意,却不忍当面诘责,只是问他的亲妹妹:“既然你尚在人世,缘何故不回家?”
姑娘原先止住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掉下来,比起自己的身份被人占据,而且还莫名代替别人背负江湖追杀而言,更令姑娘感到刺骨心寒的是自己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柳依依还清清楚楚的记得,当年自己年岁尚幼,宋夫人似无意般向她问起鲛人的事情,当时她年岁尚幼,人心险恶都还分不清楚,当宋夫人有所问,她便将一切和盘托出,最终她所说的一切变成了一切灾难的源泉,她曾经尊敬的老师为了取得祠堂中供奉的鲛人珠,狠心将稚嫩的小姑娘推进深井里。
柳依依紧紧攥住鲛人的衣服:“如果没有他,那我早就死了。”
“宋夫人?”林晓猛然瞪大眼睛,像是听见了难以置信的言语般,“你说当初将你推进井里的人是宋夫人,可是她向别人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言语间的意思是说你顽皮失足落水,而且第一个发现你失踪的人也是她。”
“贼喊捉贼罢了。”柳依依抹去眼角泪水,冷冷笑道,“我也从没想过她会如此待我,当初要不是她把我推进深井里,那我就不会流落在外,无绝期也不会有理由把我拉进倚风阁,将我圈养在他视线范围之内。当初她要是没那么狠心,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林晓听罢心生愤怒,他们林家一直对宋夫人以礼相待,没想到她竟然是一切悲剧的源头,倒也难为了她坚韧的心性,承受这份不该有的尊重,也不知道她究竟哪儿来那么厚的脸皮。转念又一想,宋夫人早已经命丧黄泉,而且死状凄惨,心中怒意便稍稍退却:“难怪你会杀了她。”
“我没有,”姑娘在林晓的视线中摇头,“我没有杀她,害死她的是她的亲生儿子,我亲眼看见它咬断宋夫人的脖子,帮宋夫人埋葬尸体的人是我,但是我没有杀她。”
即便是身处最黑暗压抑境地的时候,姑娘也没想过要亲手杀人,世人都说她言语毒辣,手段毒辣,但其实姑娘密布阴云的心中,仍有一缕暖阳余光。
两个骨血相连的人相对沉默,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口中心里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最终年岁稍长的那位微微笑了笑,拉起姑娘的手做出掷地有声的承诺:“林家不能护你前半生周全,但是后半生,我们会竭尽全力。”
“跟我回家吧,”林晓劝说道,“父亲病重,他一直希望能够见见你此时此刻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