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鲛人。”
耳中乍听得杨宣说起这事儿时，眼角眉梢中尽是惊诧之意。
经年前林氏的长公子年岁尚幼，顽劣调皮，颇让家中长辈头疼。他尤其喜欢林氏祠堂中的深井，有好几次探头探脑的往深邃井中瞧，家里人怕这林氏唯一的香火因为顽皮掉进深井中，就用口口相传的鲛人故事吓唬他。
林晓至今仍记得故事的内容，说是经年之前，有黑鳞鲛人被困在井中。
后来年岁渐长，在古籍笔记中见过有关于鲛人的记载之后，他对这个故事嗤之以鼻。
传说中鲛人喜欢对月长歌，井中要真的有黑鳞鲛人存在，缘何故没听过他的歌声？
“跟随在柳姑娘身侧的哑巴，”似是怕林晓没听明白般，杨宣重新说了一遍，“他是个鲛人，所以柳姑娘她，绝对没死。”
认知遭到颠覆的林晓按住额头，心中波涛澎湃，皮面上却强装镇定道：“提我妹妹谢过杨兄多日来庇佑之恩，杨兄恩情，来日我林家，必将百倍奉还。”
杨宣露出尴尬的微笑，眉头的皱痕并未舒展：“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不必放在心上。”他顿了顿，口里轻声叹息道，“家父管教严厉，恐怕我不能帮着找寻柳姑娘的下落了，到时候林兄你要是找到了柳姑娘，请代我向柳姑娘道歉。”
杨宣苦笑道：“我很惭愧，不能护她周全。”
杨宣的苦衷，同样作为家族未来继承人的林晓完全能够理解，毕竟此时此刻情况特殊，继续保她，只会给杨氏带来灾祸，更何况柳依依对于杨氏而言不过是个不相关的人，为了一个不相关的人牺牲掉那么多，毫无意义。林晓又道了声谢，随后拜别杨氏的公子匆匆回到何玉的府邸，杨宣不能帮他找人，那么能够指望的人，也就只有何玉了。
林晓万万没想到，当他踏进何氏府邸的大门时，迎面而来的竟是何玉失踪的消息。
官府在第一时间派人前去搜寻，何氏几个身强力壮的族人也跟着官差匆匆出了门。
当家主母颇有风范，这火烧眉毛的时刻，她一面慌张焦虑，一面还对远道而来的客人露出微笑的表情。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林晓惊诧道，“怎么突然人就不见了？”
何夫人皱紧眉头，口中叹息道：“清晨时候有人来报，说是医馆里进了贼，老爷火急火燎带着人过去后，便失踪了，有人说亲眼看见有人把老爷带到城外去了，我们报了官，官府的人往城外搜寻去了。”
眼眸中有泪在打转，却碍于外人林晓在场，何夫人保持着端庄仪态，尽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她还低声喃喃，似自言自语般安慰自己道：“老爷一心向善，生而为人几十年来从未做过一桩伤天害理的事情，诸神在上，定会保佑他平安归来。”
“我也去帮忙搜寻，但愿能出一份力。”林晓说着，脚步已然转向大门的方向。
何夫人急急忙忙拦住了他：“您是贵客，老爷吩咐过要好生招待您，这些事情，交给族人与官差去做便是了。”
“可是我心难安。”林晓沉声道，这份情绪不仅仅来源于他对长辈的感情，更是因为长辈对他的盛情款待，林晓总觉得此时此刻自己不做些什么，即是失礼失格的表现，于是他不顾及当家主母的劝阻，跟何氏的族人一同跑到城外找人。
万幸的是何玉最终被平安找回，除了他衣着单薄被冷风吹得浑身僵硬之外，并无大碍。
林晓直到亲眼见到何玉的模样才将跳到嗓子眼的心脏给吞了回去：“何叔！”
彼时候何玉在喝下人端上来的驱寒姜汤，乍听见林晓的声音，呛了口气，喉咙里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声音。
林晓连忙上前给长辈拍背顺气：“万幸您无大碍，乍听见您被贼人掳走的消息时，可把我给吓了一跳。”
何玉缓过气来，立马便挥手让边儿上服侍的下人都退出去，他皱紧眉头，微凉的手紧紧握住林晓的手：“他不是贼。”
“您这是什么意思？”林晓猛然间没听明白何玉言语中的意思，“您说谁不是贼？”
“潜入医馆的人是她身侧的哑巴随从，”何玉说，“我见到她了，此时此刻她身在城外一处山洞里，她生了病，现在情况很是不妙，”年长者叹息着说，“他一直守着姑娘不肯离开半步，我曾经劝过他随我一同回来，可是我劝不动。”
林晓几乎是从位子上蹦起来的，他惊愕的反应甚至让他碰翻了茶杯。任由茶水倾倒在桌面上，水流蜿蜒而行滴落衣袍上绽放诡艳的花朵，年轻的公子不改其色：“您口中所说的她，是我妹妹林依依？”
眼见何玉毫不犹豫的点头，林晓眼眸中有火焰跃动。
当时已经日薄西山，天色微暗，但是林晓坚持要立刻前往何玉见到柳依依的山洞：“我怕她离开。”
江湖莽莽，姑娘要是经历过挫折之后乍然开窍，那么再找到她就不是容易的事情了。林晓心中情绪百转千回，右手紧紧攥着拳头，他想起自己来时父亲脸色枯槁的模样，更是坚定了尽早找到柳依依的心思。
何玉劝不住，只能提议道：“要不你多带几个人过去？我见过那个哑巴，他绝对不是个善茬。”
关于鲛人性情，就在林晓从杨宣口中得知他的真实身份的时候，就已经暗自猜测过，正因为如此，林晓才会如此笃定的不肯带人一同前往。
好歹我也姓林，林晓心中暗自想道，他做了林氏几百年的镇宅神兽了，总不会对林氏的人下手吧？
年轻的公子以性命作为赌注，策马急急赶往何玉指点的方向。
那是处偏僻悬崖，周边树木繁茂隐秘，悬崖底下便是澎湃海浪。
林晓远远的，便瞧见山洞中火光在闪烁，他连忙勒马而停，快步往山洞的方向走去。
林晓路途中以为自己会受到手段残暴的鲛人的袭击，但是并没有，周围很静，耳之所闻仅仅只有海浪澎湃的声音。
很显然本该守住这座山洞的鲛人此时此刻不在这里，这也意味着自己受到暴力袭击的可能性大大降低，林晓的脚踩在枯黄的落叶上，心中压抑的感觉稍稍放松了一些。
山洞满地散布着零碎石子，有风呼啸着从外头吹进里头来，但奇怪的是，林晓并没有感受到寒意。
他的眼眸中倒映出蜷缩在火堆边儿上的姑娘，他的心跳在猛烈跳动，有那么一刻他甚至以为这是一场梦，已经立碑立塚的死者死而复生的美梦。
这是林晓认知中十数年来第一次见到柳依依，他放慢呼吸悄悄走近，半蹲下身子去打量昏沉而睡的姑娘的脸，眼眸里有温和的笑意。
林晓口中心中皆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是他又不忍惊醒熟睡中的人，便缄口沉默着，指尖轻轻拨开姑娘半遮住皮面的长发，
与此同时，冷风从外边吹进山洞里来，火焰随之一闪，等林晓反应过来的时候，长剑已经抵在他柔软的颈项上。
“我姓林，单名一个晓字，”林晓握紧拳头，神情冷硬的转过身，即便长剑锋利的剑刃抵在他颈项上，他面无惧意，“我是他的兄长。”
鲛人对于林晓还有些印象，因为他曾经见过林晓年幼时候的模样，柳依依本人也向他说起过自己唯一的兄长，于是手中长剑稍稍一偏，但是并不曾收起，他的意思很是明确，即便血亲如林晓，也无法将姑娘从他身侧带走。
“我知道你不能说话，我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和你多说。”林晓音轻，却字句掷地有声，“我只是想告诉你，人类的身体构造与鲛人不同，她在生病，你要是不让她离开这里，那她最终只有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