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持续这副状态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自从慕临不告而别之后,就再也没看见他露出笑脸。
眼前铺满卷宗账簿,泛黄陈旧的书页上字符密密麻麻如同蚂蚁爬过一般,大半天看下来惹得慕言脑袋昏昏沉沉,竟不由自主的想起自己年岁尚幼的弟弟,慕良。
慕言初掌慕氏,对于诸事还不熟悉,他花费很长时间才成功把自己融入状态,就在他渐渐得到族人认可的时候,他在疲惫和困倦中挣脱出来,回眸而望却发现从小到大一直黏在自己身边儿的孩子,了无踪迹。
就连慕言自己也难以解释幼弟对于他的亲昵以及喜爱从何而来,在慕良还是个软萌可爱,甚至还没学会走路的时候,他便喜欢抱着慕言的脚,扬起脸冲着长兄露出笑脸。
他的笑天真明亮,恍若凛冬时候的一缕暖阳,慕言每每见到,心口上寒冰便会融化。
可是慕良最近很少笑了,或者换个说法说,他最近不再对长兄露出笑脸了。
慕言近段时间见到他时,年岁尚小的孩子总皱着眉头,即便是偶然时候撞见他对别人露出笑脸,也是稍纵即逝。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慕言端起茶杯,目之所见是茶水中飘散而出的丝丝缕缕热气,它们彼此之间相互纠缠缭绕,恰如年轻公子心中纠结的乱麻。
他暗自猜测幼弟反常的原因出自于自己近日对他的关切不够,因为慕言近段时间来实在是太过忙碌,慕家家业过分庞大,再加上内忧外患,他需要足够时间来处理一切,故而对慕良的态度冷落。
归根究底最大的原因其实是,慕言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失去父母,而且亲哥还离家出走的幼弟,毕竟促成今时今日状况的幕后黑手,就是慕言本人。
连日来过分运转的脑袋暗暗生疼,慕言按住太阳穴,口中轻声叹息。
管家恰好从门外踏进门里,眼见耳闻,却难以揣测慕言的忧虑从何而来,毕竟他曾经想要得到的,都已经稳稳捏在手里了不是么?
“心中有事?”
管家从慕逍风初掌林氏时候便是府邸的总管,算起辈分他是慕言的长辈,所以慕言并不在意他的失礼。年轻的公子半低下眼眸,叹息般道:“他最近很是反常。”
慕言前二十年跟府邸中人的关系不好,他生性凉薄,唯一关心的只有幼弟慕良,他莫名其妙的言语,瞬间便令管家联想道最近颇为反常的小公子:“小公子近来确实与平常不一样,以前这个时候,他总会会闹着说要到外边玩儿,而今很是乖巧,整日待在屋子里看书,也很少再顶撞夫子了。”
慕言没搭腔,只是低低垂着脑袋,眼眸似乎在盯着桌面上的书页,却又好像是在发呆。
“其实小公子的种种异常都情有可原,毕竟他才刚失去双亲,兄长又离家出走不见踪影,”管家顿了顿,犹豫才说道,“小公子院中的婢女来报,说是小公子近日总念叨着二公子的事情,而且刚才还偷了后门护院的钥匙想跑到外边去。”
慕言心神一凛,不由得皱了眉头:“跑到外边去?”
眼见管家点了点头,慕言眼眸中有懊恼的情绪显露:“他是怎么想的,他还只是个孩子,外边天寒地冻,要是跑到外边去了,还有活路么?”
管家善意提醒道:“或许您应该去看看他,凛冬严寒时候,有个人在身侧陪伴,总比孤孤单单要好得多。”
慕言沉默片刻,犹豫片刻,最终轻轻颔首。
为了不让自己的到来过分突兀惹得幼弟不自在,慕言还特地命人去买了幼弟最喜欢的糕点,他以为这些,能够让涉世未深的孩子忘记寒冷。
慕言错得很彻底,当下人向小公子说起他要来时,小公子暴躁的摔碎了茶杯。
他像是受到过分惊吓而暴怒的狮子一般,撕碎手中的书卷,眼眸中有泪,口里言语却硬气非常:“你滚!”
长兄站在院子里被寒冷冬风吹得直打颤儿,却也是硬气的没弯下脊梁:“进来诸事繁忙,没顾得上来看你,你怎么对我生分许多?”
小公子别开眼,口里重复着说让慕言离开。
慕言只当他是在闹小孩子脾气,唇角上扬露出温和的笑脸:“你别闹脾气了,我带来你最喜欢的糕点,要不要尝一尝?”
小公子拧紧眉头,仍是不肯答他的话腔。
就在慕言想踏进门里时,小公子白嫩的手拍在身侧侍女身上,他让她把门关上,不许慕言踏进门里来。
慕言的温和笑意变成苦涩笑脸,他一只脚已经踏进门里,但是幼弟对于他的到来并不欢迎,于是他的动作僵滞在原地。
“你到底怎么了?”
“我不想看见你!”小公子年岁尚幼,还不清楚恶语伤人的道理,此时此刻他不喜欢慕言,便挑了恶毒的言语来骂他。
慕言沉默的听完他对自己的骂声,皮面上仍挂着笑脸:“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我会有这种情绪产生,我想你应该也不会跟我解释太多。现在慕家,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了,你不能再任性了。”
慕良眼眸中的泪水几欲滑落,但他高高抬起下巴,抬起脸蛋,不肯让眼泪掉下来。
“我恨你,”他说,“是你逼走了我哥哥。”
“我也是你哥哥。”
言语未落,这句话便招来小公子强烈的不满与否定,他说慕言不配当他的兄长,可是当慕言反问他自己究竟哪里不配时候,他却又咬着唇,什么话也回到不上来。
慕言神情微冷,显然在为小公子的态度心生怒意:“你太叛逆了,或许你应该自己冷静一段时间。”
不等小公子回话反驳,他把手里糕点往下人手中一塞,转身逃也似的往门外走去。
身后慕良究竟吼了一声什么,慕言没听清楚,他只知道自己带来的糕点在旋身时候被幼弟抢过一把摔在地上,听声音似乎不仅是摔,他上脚踩了两脚,有侍女惊诧的问他,为什么要把好好的糕点踩碾成泥?
就像是被踩碾成泥的不仅是糕点,更有自己的心,慕言靠在门后,只觉得天旋地转,就连呼吸也变成了一件令人难受的事情。
门里慕良在哭,起初只是低低啜泣,声势渐渐变大。
侍女一面安慰他,一面又在嗔怪他任性的脾气。
“他不是我哥哥,”慕良哭着说,“我哥哥离家出走了。”
侍女将小公子的眼泪擦拭掉,可是他一直在哭,不停的哭,手帕拭泪沾湿大半,他仍是任性的不肯止住泪水。
慕良沙哑声音控诉道:“他是一个骗子!”
侍女一面顺着他的话茬控诉慕言,一面又满心疑惑的想,慕言究竟骗了这个小祖宗什么事情。
“我要去找我的哥哥,我不要待在这里。”小公子哭着扯住侍女的衣袖,泪眼朦胧道,“你帮我偷来钥匙让我走好不好,我可以帮我所有的东西都给你,娘亲的东西我也可以给你。”
侍女尴尬又无奈的摇摇头,他便咬着牙,大喊了一声哥。
从前慕良总爱粘着长兄,每当他有所求时乖乖喊声哥,慕言什么都会帮他办成。
称呼仍旧是那个称呼,他所喊的人却已经不再是长兄。
慕言回程途中恍若丢了神魂般,原本清晰可见的路途,却不知怎的莫名其妙笼上迷蒙的雾气,穿行其间,找不到方向。
慕言差点儿被路边一块不起眼的石子绊倒,幸好管家在身侧,眼疾手快的将他扶了住。
管家很是心疼的问他是不是近日来过度辛劳导致身体不适。
“慕家家业庞大,您又是新主,一时间不能全盘打理妥当也属正常,您不必太过紧张,”管家轻声劝他说,“而且您的能力慕氏族人这段时间来有目共睹,您是慕氏嫡系唯一的继承人,他们心中纵有不满,也绝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您大可放心。”
管家长长的一段话,慕言只抓住了两个字,他皱紧眉头问:“唯一?”
管家并不觉得自己言辞欠妥:“二公子信中所书,他再也不会回到姑苏慕家,他向来言出必果,说不回来,肯定不会再回来。”他深知慕临是新家主眼中钉肉中刺,便又补上一句道,“即便回来了他也绝对威胁不到您的地位,慕氏新主的位置,您已经坐稳了。”
年轻的公子闻言,皮面上不曾露出笑意,他半低下脸,口里轻声说:“他得回来,他是我的弟弟,姑苏慕家,是他的家。”
慕言从未像今天这样想念过自己的弟弟慕临,他转眼将慕家府邸凝望,只见雪色苍白,呼啸而过的冷风几乎吹进他的心底。
这是年轻的公子二十年来经历过的最寒冷的冬天。
“你可知道慕临的下落么?”
管家将诧异神色收回心底,恭敬道:“曾经派人出去找过二公子的下落,据说曾有人见到他往西昀州的方向策马而行。”
“西昀州?”慕言低眼略略,最终本着解铃还需系铃人的念头做出决定,他说,“我亲自去一趟西昀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