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纷纷扬扬似鹅毛洒落天际,凛冽寒风路过耳侧给予少年寒冷之意,他单薄的身子打了个颤,抬眼而望,只见夜间雪中,檐下灯光将人影拉得分外修长,恍惚间生了一种萧条凄凉的感觉。
他似乎站在屋外很久了,捧着红通通的火炉裹着宽大的狐裘,但是冷风还是将他露在外边的整张脸都吹成苍白颜色。乍见到慕临遥遥走来,原先神情暗淡的小公子突然露出欢喜的表情来,他的眼眸像是盛夏时分的星辰闪烁,他整个人则像是盛夏的微风扑面而来。
小公子飞扑入怀的那瞬,心上霜雪骤然融化。
“你怎么站在这儿,冷不冷?下人没让你进去?”幼弟从屋檐底下跑出来时,天际雪花仍在坠落,惹得他肩膀沾上细碎雪瓣。慕临下意识想伸手过去将他肩膀上的雪瓣拂落,可是动作在半途时他突然想起自己刚刚从外头回来,手脚像冰一样的冷,他不想让幼弟接触到这份入骨寒意。
慕良没有察觉兄长的异样,他皱紧眉头问他:“你刚才去哪里了?”
“谈些事情。”兄长拉着自己年幼的弟弟进了院子,院中婢女仍未休息,瞧见慕临踏雪以归,他便将早已准备好的驱寒热汤呈上来。
小公子黏他哥哥黏得紧,就连慕临喝口汤他都要凑过来闻一下,像是怕热汤中有毒似的。
“小公子等了您半夜了,”下人禀告道,“奴才们都劝他先回去睡觉,或是到屋子里边来等,但是他听不进劝,非得要站在外边等公子您回来。”
以这种态度对待兄长的慕良让慕临受宠若惊:“白日里折腾了一天,而今又是大半夜的,为什么还要到处跑动?要是不小心沾染风寒了可怎么好?”
慕良撇撇嘴,露出委屈的表情,扭捏半晌才说出了缘由:“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你走了,再也不回来了,我,我害怕。”少年本就苍白的皮面愈发显得毫无血色,“我不想让你走。”
兄长摸了摸他的脑袋,问他:“你梦见我去了哪里?”
小公子年岁尚小阅历也浅,他还不得如何精确的描述自己眼眸之所见,他只能用毫无关联的词汇向兄长叙述道:“花海,毒蛇,密林,深谷,还有笼罩在天地之间的白雾,那是一个很漫长的梦,梦里你四处走动,我怎么都抓不住你。”
小公子念起梦境中无助的自己仍心存惶恐,为了安抚自己,他一把攥住兄长的衣袖:“现在我抓住你,我不会再让你到处乱跑了!”
小公子年幼,嫩白的手掌还没有什么力气,兄长的指尖稍微一拨,他的手便也就松开了。慕临转眼避开幼弟惊诧的,无助的,迷惘的眼神,将仍冒着热气的汤捧进手心里。他说:“你梦里的我肯定很快乐。”
兄长的言语像是梦境中的迷雾将他重重包裹,他又一次攥紧兄长的衣袖,质问着他为什么,“难道待在家里不好么,为什么非得要跑到外边去?”
兄长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向他比了个手势,四面八方,高高筑起的墙。也不管以幼弟此时此刻的年龄阅历能否理解自己口中言语,慕临将他当做是黑夜的一缕曙光,冰雪中不熄的火焰,他向他说起自己深埋心底的一字一句:“不是说家里不好,而是这里不好。”
在幼弟满是不解的眼神中,慕临解释道:“我一直觉得活在这里很累,这里不像是一个家,而像是某些人圈养蛊虫的容器,在其中蛊虫们为了最后幸存的机会相互残杀,他们相互蚕食着对方,用尽阴谋阳谋算计着彼此,就像我和慕言现在这样。”
逝去的母亲的话语仍在耳畔回响,年岁稚嫩的少年咬了咬牙。
慕临遮上他的眼眸,因为他觉得慕良的眼睛,那双纯粹得像是山间澄澈清泉似的眸子里,不应该沾染上半分杂念。
“你不要恨他,你不要憎恨任何人,活着是件卑微的事情,就像慕言现在这样,”慕临顿了顿,像是在酝酿形容长兄的词汇,最后他说,“其实他也很可怜。”
慕临并没有贬低谁的意思,在从慕言的院子返回到这儿的路途上,就着冷风和飘雪,他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譬如长兄慕言对自己的怨怼,欺骗,以及他深藏毕露的野心,他觉得先前温和文弱的长兄如今变作如此模样,仅仅是因为他遭受的冷脸太多,就像慕言自己亲口所说的那样,自己和慕言,皎月和星辰,他太过于优秀将慕言衬托得像是星辰黯淡,慕言只不过是太过于自卑罢了。
当这个形容词出现在自己脑海中时,慕临只觉得可笑而又可悲,正是因为这份自卑感情,导致了他们兄弟之间反目,导致了慕言将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的真心当成了虚情假意。
要是以前的自己,估计会选择去向慕言解释,辩白,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当兄长在眼眸中暴露出真实面目,当父母双亲一夜之间暴毙,少年热血已凉,已经不在乎谁谁如何看待自己了。
除了了亲弟慕良。
当慕临恍恍然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时,幼弟攥紧他的衣袖,抬着脸仰望着他,他问:“你真的非走不可?我的噩梦会变成现实么?”
慕临不想欺骗他,便摸了摸他的脑袋,缓慢而坚毅的点了点头。
慕良稚嫩风皮面上陡然露出惊慌的神情,兄长将要离开自己去不知名的遥远地方,而自己毫无办法,这个认知让小公子十分惊慌,他脑子转了一个弯,将无可奈何化作恳求:“如果,如果你非得要走的话,那你带我一块儿吧,我要跟着你一起,你去哪里我都要跟着你,你不许反对我。”
幼弟的无赖行径让兄长深感好笑之间,又有悲凉暗生:“你还只是个小孩子,江湖人心险恶,稍不注意就得跌下万丈深渊,我在外边,就连自保都尚且不能,更何况带上你这个拖油瓶了,你要乖乖留在家里,平安长大。”
“可是,可是——”小公子想辩驳兄长之所言,可是他心慌意乱,情急之间找不到词儿来反驳,索性也就不再多说了,嘴巴一撇,随后他像是深秋水潭一样的眼眸便溢出泪水来,“我不管,我就是要你留下来,不许你走!”
慕临心疼不已,指尖将幼弟眼角的泪水一一擦拭而去,他不无心酸的想,自己又何尝不想留下来呢,可是慕言的野心促使他自己对身侧之人都是咄咄逼人的强势态度,慕临不屑于家主之位,更不屑于为此争夺,可是即便他如此想慕言表态,慕言也绝对不会相信他半句话,对于慕言而言他就是那眼中钉肉中刺,慕言的疑心和野心绝对不会让慕临安然过活在慕家。
慕临不想跟他正面争执,因为幼弟慕良尚且年幼,需要仰赖新主慕言的地方多得是,慕临不可能将幼弟送的见鬼似的外祖家,他只能留慕良在慕家。他害怕自己仍留在慕家的话,慕言会因为慕良对自己亲哥哥的亲近而忌讳于慕良。
这不是慕临所想要得到的结局,他无从选择,为了将慕言的疑心给拔除,只能选择远走异乡。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慕临替幼弟擦拭眼角泪水的动作十分温柔,“娘亲说的话也不全是对的,你自己亲眼所见的也不全是对的,真正的对错要由时间来验证,慕言对你是虚情假意的多,还是真心实意的好,这些要由你自己的眼睛去发现,”兄长顿了顿,满面苦涩道,“有时候我真的很不喜欢你,因为你总是太过于单纯,不过我也不得不承认,正是因为这份单纯和天真让你获得了不少人的真心相待,譬如我,譬如慕言。”
小公子还在哭,泪水让他的视线模糊不清,他看不清楚此时此刻兄长皮面上的表情,他哽咽着问;“等我长大了我可以到外边去找你么,我也不想待在这儿了,这儿很冷。”
“好啊,”慕临欣然应允,“我会去温暖的,不会下雪的地方等你来找我。”
闻言慕良的眼泪不再下坠,他扬起脸,冲着兄长扬起自己的小指,“你说的话一定要算数,我们来拉钩。”
慕临笑笑,小指勾住幼弟的小指,许下渺茫的誓言。
因为慕逍风的死因是中毒暴毙,所以慕家并没有大办丧葬之礼,只是做了简单的仪式,便匆匆入殓,下葬。
在葬礼的那几天里,慕良一直紧紧黏着自己亲哥慕临,即便为此身侧许多人都向着他投来诧异的目光,他也毫不理会的坚持着自己的行为,他害怕慕临离开,因为他觉得慕临是整座慕府之中,对自己最好的人了。
慕家府邸很冷,这几天慕良已经亲身感受到了,在这儿只有慕临是温暖的,所以在慕临仍在的时候,慕良拼劲全力黏住他,拼劲全力去汲取那一点点的温暖。
就连晚间睡觉的时候,慕临也不肯让自己的手放开兄长的衣袖。
他十指将慕临的衣袖攥的那样紧,可是最终还是没能多留住他一分或者多一秒,在慕逍风下葬的那天深夜里,冷冽寒风夹杂着飘雪,慕临带上自己的剑,头也不回的走了。
慕良留不住他,径自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哭得累了他便自己睡着了。
第二天小公子是被婢女唤醒的,他们奉慕言之命来请二公子,说是慕家族人已经到了大厅要在两位公子之中挑出一位来承袭慕家新主之位。婢女奉命来请久不现身的二公子,却在慕临的被窝里只看见了小公子一个人。
小公子的眼眸红肿像是个核桃似的,他神情黯淡的递过去一封书信,慕临亲笔所写的书信。
想起昨夜的分别,想起慕临独自踏雪离开的背影,小公子鼻子一酸,泪眼盈盈:“你们不用找他了,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慕临的选择就是不争不抢,自动放弃争夺家主之位的权利,他逃出了囚困自己的高墙,独自一人游走在江湖之间,从此相伴长风与明月。
慕言如愿坐上了自己心心念念已久的位置,但是他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