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氏两位亲王在捡骨第二日便离开了姑苏,慕言曾经想过挽留他们在姑苏过完寒冬积雪融化之后再行出发,但是他们不肯久留,说是自己有事要办,没有时间可以停留。
在这期间,慕逍风的病情愈发重了,有好几次他沉沉陷入昏迷几近要入黄泉,人们都以为他活不下去了,而他总是在他们未来得及悲痛之前又将眼睛睁开,好像心中还有不肯丢下的执念般,他神情苍白虚弱,但是目光却尤为坚定。
一日不复一日,当他听见听说两位远从炎国来的亲王真的将亡妻的遗骨带回炎国而他自己却无能为力之时,他坚定的执念也被某种情绪侵蚀着,啃咬着,逐渐崩塌化作尘埃。
他的神智愈发难以清醒,他常常僵滞表情盯死某个地方,好像那儿有什么站着一样。他有时候会将来人记错,认错管家与其他仆婢,认错两个儿子,甚至连服侍他的赵姨娘,同样无法摆脱。
“江黎?”
当赵姨娘端着汤药踏进房门里时,慕逍风混浊的眼珠转动着流连在他身上,她神情巧笑倩兮,直到病人口中言语穿过虚空,落入耳中。
赵姨娘的笑容僵滞在皮面上,贝齿轻咬,眸中有怨恨一闪而逝。
“她已经死了,”她尖声道,怀揣满腔怨恨拉出沉浸在幻想中的人:“老爷,她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慕逍风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她看,又复清明。他神情晦涩难明,良久才问道:“当年,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了,事到如今,你还要追查吗?”赵姨娘并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现在追查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了不是么?”
她言语所说确实没毛病,但是慕逍风不肯咽气的执拗就在这儿,将死之人眼中,没有道理可言。
“彼日他们迁移坟墓之时,我听说逝者的遗骨是黑色的。”慕逍风声音虚弱,语气却十分硬气,“我想知道当年到底是谁有那么毒辣的心肠竟然会下毒取她姓名,”他顿了顿,眼神凌厉的盯住赵姨娘的神色,“是不是你?”
赵姨娘皮面有惊惶的神色一闪而逝,她很快便也就镇定下来,养尊处优的手将手中温热的药碗紧紧握住,好像它能给予她力量似的。
赵姨娘没有承认,但是有没有否认,空气随着她半低眼眸的沉默,变得僵滞沉静。
直到管家匆匆而来,将满室死寂打破:“老爷,您吩咐说想要找的曾经服侍过先夫人起居的婢女已经找着了如今就站在门外,您现在打算见见她么?”
不等慕逍风回话,赵姨娘先用恶狠狠的目光瞪住报信的管家:“让她走,马上离开。”她顿了顿,又吩咐道,“我和老爷有事商量,你们都给我下去,不许任何人进来。”
那边慕逍风一时气急喘不上气来,发出了剧烈的咳嗽声音,他说不出话来,管家误将他的表现认作默许,便皱紧眉头带着几个伺候的下人一同离开了。
房门随着他们的离开而关上了,于是房中只剩下慕逍风和赵姨娘两个人。赵姨娘端着汤药缓缓走近床榻,皮面带着笑意,在慕逍风眼眸之中却像是条剧毒的毒蛇。他往后挪了挪,质问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是,老爷。”赵姨娘言语毕恭毕敬,神情态度却与她言语截然相反,“既然您这么想知道她的死因,那我告诉您便是了。”
“她是因为毒药暴毙的,急病不治身亡只是我给她的死因找的理由。”她笑着说道,“置她死地的毒药是慢性的毒药,她毫无察觉,就像是您现在服用着毒药,同样毫无察觉似的。”
慕逍风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碗中汤药仍往虚空中散发丝丝缕缕的白色雾气,像是蛛丝纠缠缭绕,勒紧病者的心:“你的意思是说,我同样服用了毒药。”
“要不然您的身子缘何日渐虚弱,竟由小小伤寒变作勾命绳索?”赵姨娘神情得意,恍若她自己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情般,她为此满心欢喜,“你快要死了,老爷。”
慕逍风神情复杂的盯着曾经的枕边人,沉默良久缓缓道:“为什么?”
没有预料中的暴怒或者恼恨,赵姨娘略感诧异,随着慕逍风言语声落,赵姨娘突然又变了脸色。她恨恨的盯着慕逍风,眼神之凌厉不像是在看她的夫婿,孩子的父亲,而是在看仇人一般。
她咬牙切齿道:“这一切,不都是你自己造就的么?”
彼年她还不是慕家两位公子的母亲,而是离罗江之畔普普通通的渔家女儿。父亲好赌,母亲重病,在这样凄惨的境况之下,是慕逍风向她抛去了馅饼,是他伸手将她从深渊里拉出来,即便拯救的代价是以身相许从此成为名分低微卑贱的侍妾,她仍旧对救命者心存感激,是的,她曾经对他心存感激,而非怨恨。
像慕逍风这样身份尊贵的世家公子,永远都不会明白身份低微的渔家女曾对他怀揣着怎样的情绪,他也不会想起经年前离罗河之畔,舟泛莲丛之时,有个少女将他遥遥而望,眼眸像是湖面的水,泛起层层涟漪,又像是含苞待放的莲花,青涩动人。
慕逍风曾经因为次子的缘故,对她十分上心,程度之好甚至于让青涩的姑娘忘却了自己渔家女,慕府侍妾的身份,开始张牙舞爪目中无人。
直到有一天,她去南院找人挑衅滋事,被围墙囚困的人狠狠给了她一巴掌,她捂着肿起来的脸颊去找慕逍风诉苦。他气势汹汹的带着她前往南院对质,步履却僵滞徘徊在院门口迟迟不肯进去。
院里的人将院门推开,他们四目相对,他们争执怒骂,她将右脸送上来,而慕逍风的巴掌扬起在虚空中,那好似积蓄许多力气与怒火的巴掌,最终还是没落在女人美艳但是憔悴的皮面上。
她冷冷一笑,眼带高傲的瞥了他们一眼,像是在看戏台上令人捧腹的丑角。
院门碰的一声关上了,力度声音之大甚至砸碎了赵姨娘的心。她看见慕逍风愣愣的盯着紧紧闭上的院门出神,即刻便也就明白了府邸中有关于南院夫人的传言多半不实。倘若他不喜欢她,或是真的没有感情,那又怎么会用如此眼神盯住这道隔绝了他们的门?
她怀揣的感情在那一日作飞灰湮灭在虚无里,此后眼眸中只容得下自己,还有自己亲生的儿子。
“这就是你置她死地的理由?”慕逍风气得浑身发抖,“就因为你那点儿可怜的妒忌?”
赵姨娘自嘲笑道:“你总是对她那么上心,你对她的感情要是稍微少那么一点儿,她也不至于暴死。我恨她更是因为她端坐在正妻的位置上。我不甘心,明明两个人都是没有家世的人,凭什么她生的儿子嫡子,而我生的两个儿子都是不招人待见的庶子?凭什么我的儿子就要低慕言一等?”
“你简直不可理喻!”
“您说是便是。”赵姨娘端着汤药款款走近,“老爷,说了这半天话了,汤药也快凉了。”
汤药递过来时慕逍风的手试图将它拍开,可是他今时今日实在是太过虚弱了,挣扎也徒劳无功。
“你就这么希望我死吗?”慕逍风问她。
赵姨娘并没有回答,原先她并没有将枕边人置之死地的念头,可是最近慕逍风太过反常了,他总是想起死去的那个人,赵姨娘害怕他会把慕临从少主的位子上拉下来,然后因为对亡妻满腔的情意,将慕言扶上去。
这不是她想要看到的结局。
慕逍风的手在枕头底下摸到冰凉的匕首,他冷着脸将口中苦涩的汤药咽下,最后又问了一遍:“你真的希望我死吗?”
“是,”她回答说,“我希望你死,现在。”
于是匕首锋刃划破虚空,病者用尽最后的余力,将锋刃送进她心口。
她瞪大眼睛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汤药药碗从无力的手中掉下来,砸在锦被床榻上,精致的被面开出诡艳的花朵。而她无力的向后倒去,伤处同样往外涌动着鲜血。
慕逍风撕心裂肺般咳嗽起来,伴之而来的是腹腔被人捅了一刀似的剧痛。
即便视线渐渐模糊,他的眼睛仍旧眨也不眨的盯着倒在地上的人。此时此刻他心情之复杂难以言说,他怨恨和恼怒,但是对于这个女人,生出风更多情绪是可怜。她自卑于自己低微的出身,她以为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幻影,她错得离谱。
慕逍风的心又不是铁石铸就,多年来的陪伴好歹也会生出些许感情来,可惜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难以自拔。
慕逍风深呼了一口气,半阖上眼眸将心心念念许多年的逝者回想,然后他发现自己记忆中她的音容笑貌已经蒙上淡薄的尘埃,他唯一记得的是那一双眼睛。
那一双和长子一模一样的眼睛。
记忆中的眼眸与窗外的眼眸重合,慕逍风的心猛然一颤。
他不知道慕言站在窗外多久了,也不知道慕言究竟听到了多少,他恼火,只是因为他的眼神,像逝者一样眼带轻蔑与傲慢,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招人厌恶的老鼠。
慕逍风想骂他,可是口一张开,鲜血便从喉间涌上来,满口腥甜。
慕言直挺挺站在窗外,从头到尾他都沉默不语,直到慕逍风的口鼻涌出鲜血,他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用修长的手将窗户紧紧关上。
他没有推门进去,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