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母亲曾经救过我一命。”慕言记得归程启程之前,林圳曾对他如是说,“当年在杉雪谷遭遇狼群袭击,你母亲从狼群口中,死神手中夺回我的性命,于是我向她承诺,作为救命之恩的答谢,我可以为她倾力办一件事,可惜她还没来及的提出要求就已经撒手而去。”
长辈的眼眸盯着慕言,盯着故人的子嗣,他说:“我觉得你可以帮我了却这个纠缠多年的遗憾。”
慕言想了想,俯首在他耳畔说了两句话。
长辈的眼眸因为惊诧瞬间瞪大。
慕言以为自己的要求太过为难,便想退而求其次:“或许这个条件提得太过苛刻了,我可以换——”
“不会。”林圳打断他,笑着摆手,“你的条件提得不算过分,我只是惊讶于你相貌与你母亲更为相似,手段性格却更偏向于你父亲。”他顿了顿,释然道,“不过这样也好,人生在世,总不能一直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般温厚纯良。”
“在姑苏有个名唤徐子瑾的大夫你应该认得,回去之后你去找他。他是我门下学生之一,向来聪颖,他知道该怎么做。”
“哥!”衣袖上传来的拉扯力量令沉浸在回忆中的年轻公子恍恍然回过神来,他随着那力量低眼而望,恰好瞧见幼弟因为气恼缘故而鼓起来的包子脸。慕言笑笑,指尖去戳他的脸颊:“若我没记错的话,现在应该是先生教你功课的时间,你怎么不在学堂,反而跑到我这儿来了?”
“先生教的东西我都会了,”慕良撇撇嘴委屈道,“我跑到这儿好半天了,喊你你也不搭理我,你在想什么啊?”
“在想府邸里的事情。”自从慕逍风的病骤然加重之后,赵姨娘抛下府邸中的事务照顾他去了,慕言作为长子,理所应当的接下了管理的任务,然后一连几日被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整得昏头转向。
家主重病,家族里的长辈们关心非常,不止一次的派遣人来主宅询问病情,好像巴不得慕逍风早点儿归西似的。
慕言一面应付着他们假惺惺的关心,一面还要管理府里府外的事务,累得人都瘦了一圈,眼角底下熬出一抹黛青憔悴颜色。
慕良看着兄长憔悴苍白的脸色,突然心生惭愧:“我今天问了先生两句,他答不上来,便推说你看过的书比较多,也许能够回答我的问题,我就跑到你这儿来了,要是早知道你日子过得那么累,我就不会过来了!”
众所周知,慕家小公子慕良,生平最恨纸墨笔砚,故而慕言对他口中的问题顿时产生了兴趣:“哦?你问的是什么问题?”
“哥,你去过炎国么?”幼弟眼眸晶亮如星辰,将他心中认定的无所不能的兄长抬头仰望,“我在书卷上看见有人描叙它,说它跟我们楚国不一样,它还说炎国皇室是上古时期的天神遗留在人世间的血脉,他们是天命的贵族?这是真的吗?”
类似的描叙慕言同样在书卷上看过,但是他当时并不相信这些:“都不过是上位者用来笼络人心的说辞罢了,当笑话听听也就罢了,不要真信。”
“可是他们把炎国描述得十分美好,他们说炎国经受天神庇护,国泰民安,从古至今从未碰见过天灾人祸,还说经年前我们楚国的皇帝曾经派遣军队去攻打炎国,但是在不知何故在半途遭遇百年难遇的地震,无奈之下只能选择中途返回?”
慕言笑着点头:“我还在书上看见他们描述说炎国的皇室都长九个头,身覆龙鳞还长着风羽呢,后来见到,也不过是个平凡人的模样。文人墨客们总喜欢将自己心中所幻想的美好事物强加到别的物事上,原先好好的一个国度,被他们硬是形容成了人间仙境了。”
“两位公子已经得到消息了?”管事从外头踏进门里,恰好听见慕言在拿炎国皇室说笑,当即露出诧异的表情。
“什么消息?”
“城令大人带着两位炎国贵客来到府中,说是想找人。”
与此同时慕家厅堂之中,两位身份尊贵的远客端正坐在位置上。本来城令是要跟他们一块儿等慕言过来的,但是想起他们想要找的人已经暴毙,他怕事情不小心缠上自己,便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了。
婢女递上来的是温热的烈酒,欧阳谦试过一口,只觉得入喉之辛辣,恍若吞下一把锋利的匕首。
“明知道自己酒量不好,还敢不自量力?”边儿上年长的亲王轻声打趣道,顺手给他递上温热的茶水。
因为冰雪动得苍白僵硬的脸沾染上通红颜色,他还沉浸在烈酒余韵之中,声调沙哑道:“这真不像是个适合人居住的地方,又阴冷,又没有好酒可以喝,真搞不明白为什么她会选择来到这个地方,结婚生子?我待在这儿半个月,真的特别想念炎国,四季如春的地儿,才该适合人住不是?”
欧阳玟回眼瞥了他一眼,轻声警告道:“这不是在炎国,而是在别人家屋檐底下,你说话注意点儿分寸,明白么?”
欧阳谦神情敷衍的答应了两句,扭过头去。
片刻之后,慕言疾步而来:“不知贵客大驾光临,仓促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待身形稳住,慕言向贵客报上姓名:“小人慕言,因家父病重不便见客,故而由我来接待两位。”
年轻的亲王扯扯兄长的衣袖,小声道:“我就说他长相清秀俊逸吧,你瞅瞅他跟他娘像不像?”
“像。”欧阳玟恍了深思,手下意识向慕言伸去,被后者悄无声息的避开了。慕言笑笑道:“两位远客请坐。”
欧阳玟霎时间发现自己举止失礼,尴尬的笑了笑。他若无其事的坐下,神色如常道:“我们来自炎国熄都,你娘欧阳郦是我们远道而来的原因。”
“城令大人已经替两位殿下解释了,”慕言沉声道,“家母嫁入慕家起便没再与娘家亲人联系,倘若此时尚在,见到两位定然欣喜不已。”他顿了顿,又叹了口气道,“可惜家母因病早逝,没能等到与娘家人重聚的那一天。”
慕言之所说无疑戳中来客心中痛处,两人相视一眼,低低垂下脑袋。显然他们十分看重感情,周身之侧所流转的悲切也是慕言同样能够感受到的。
“当我们在江黎那里听到她在几年前急病逝世之时,我们感到难以置信。”欧阳玟音调沉闷道,“她年纪还小的时候便偷偷的溜出炎国皇宫浪迹江湖广阔之间,起初她还会托人向我们传去消息,但是后来便了无音讯了。因为当年她在皇宫里时便表现出异于寻常的顽劣,故而我们将她的消失定义为她一时兴起的恶作剧,直到我们发现她人间蒸发似的失踪时,为时已晚,我们翻了江湖许多地方,也找不到她了。”
欧阳玟沉默了片刻,抬头问他素未谋面的外甥:“你娘亲在世时候,当真不曾提起过炎国,提起过我们?”
其实慕言有关于逝者的记忆也不算多,年幼时候倒是朝夕相处,但是记忆十分模糊,早就记不清楚了。他稍微长大一些之后,慕逍风将他和母亲隔绝开来,一个月也见不上几回。
在慕言寥寥无几的记忆中,可以确定的是逝者从未说起炎国,也没说过欧阳氏,若是她哪次不经意间说漏了嘴,以慕言的脑袋,不至于会跑到遥远的宛州寻亲。
“我实在是不能理解,”慕言说道,“不能理解为什么母亲如此忌讳提起家世,若是她肯向父亲稍微解释两句,或许今时今日的境况,会是另外一番局面。”
可惜的是生者不能向逝者当面质问,心中的疑惑也无人能够解答,他们在事后所能够做的,就是表达对于逝者的哀思。
“炎国皇室不问江湖诸事,”欧阳玟苦涩一笑道,“倘若当年能够多留意江湖动向,也许今时今日的境况,也会是另外一种境况。”
“我们从炎国遥遥赶到姑苏,其中一个原因是看看你生活境况,今日得见看来你在慕家过得不错,你母亲若得知,想必也会欣慰之,等我们回去时,会将消息一并向那边通传,让老太后安心。”
欧阳玟犹豫片刻,又道:“另有一事我们想跟你好好商量,这事情和你母亲的墓地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