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玟挑明来意道:“我想把她的坟墓迁到炎国熄都的皇陵里。”
慕言对此有所预料,毕竟黑色的衣袍自古以来都不象征着美好的意思,一群人穿着黑色衣袍游走世间,更不像是旅人,而像是送葬者。慕言没有直接回应,他沉默片刻选择了摇头。
年长的亲王殿下不肯轻易死心,又劝说道:“我们炎国皇室宗亲都葬在熄都北面的皇陵中,其中包括先帝与先太子,也就是你母亲的父亲与长兄。你母亲是炎国长公主,身份尊贵,更应该以厚仪入葬皇陵,而不是像个无名村妇般草草葬在这种地方。”
“这是老太后,也就是你素未谋面的外祖母的命令。”欧阳谦插嘴道,“希望你能够理解一个白发人的心愿,那是她唯一的亲生女儿,她不肯让她在永远留在异乡,她应该回到炎国,回到牵念她的亲人身侧。”
言辞所说合乎情理,但是慕言不肯松口:“母亲嫁入慕家,便是慕家的人,这儿也便是她的家,何来异乡二字呢?殿下之言有所偏颇。”
“当真没有商量的余地么?”
慕言态度强硬的表示了自己的否决意思,听罢两位亲王相视一眼,神情略有失望。但很显然这个否决在他们意料之中,他们没有再提起,退而求其次道,“既然迁坟之事没有商量的余地,那我们前去墓前祭拜,总是可以的吧?”
这个要求并不算过分,慕言点点头,在出发之前先派遣下人前去墓前打理了一番。
“又下雪了。”欧阳谦最先跨出门,他往外走了两步,又很快的缩了回来。有落雪落在他的脖子上,刚与温热的肌肤接触它便化成雪水淌在娇贵的殿下皮肤上,凉意使得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冷,冷,要冻死人了。”
欧阳玟轻咳一声提醒他注意形象,转头冲着慕言歉意笑笑道:“他没出过远门,也没见过雪。”
慕言回以一笑:“听说炎国四季如春,殿下怕冷,也是正常的。”
殿下二字落在年长的亲王耳中,令他眉宇微皱:“你母亲是我的妹妹,他的姐姐,按照辈分来算,你应该——”言语戛然而止,只因为他瞧见了慕言那不知有意无意的挑眉,他轻轻叹息道,“罢了,毕竟素未谋面乍然冒出来的远亲,你不肯相认也是寻常,不勉强你了。”
“谢殿下谅解。”慕言笑道,眼角余光恰好瞧见马车匆匆而来,“马车来了,两位殿下请。”
他们先后上了马车。
马车里头少了寒风凛冽,令年轻的亲王长长舒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我们要踏雪步行呢。”
相较于沉稳淡然的兄长,他更具少年意气,即便他年长于慕言,他天生的娃娃脸也令他看起来像个十七八的少年。他脾气耿直,对于不能理解的事情态度就是直接开口吐槽:“我实在不能理解你们楚国人,你们比起我们来好像更显得冷情一些。在表明身份明确辈分的情况下,你说你为什么就不肯喊我一声舅舅呢。”
慕言看着他稚嫩白皙的面庞,心道喊舅舅是绝不可能的,但是喊弟弟或许还有戏。
欧阳玟拉过他的衣领按在位置上,笑笑道:“他是最小的那个,打小就被宠坏了。”
欧阳谦一把掌拍在他手掌上,显然不肯承认他对于自己的形容,但又找不到反驳的言语,索性也就狠狠瞪了他一眼,扭脸过去再跟自己年轻的外甥搭话去了。
马车一路平稳而行,途中欧阳谦试图跟慕言套话,但是慕言态度虽然谦和有礼,总是令人有疏离的感觉。小殿下索性也就不跟他搭话了,等马车到了地方,他径直掀开帘子跳了下去。
凛冽的寒风让年轻的亲王打了个哆嗦,将衣袍当做粽叶把自己裹得死紧:“真的要把人冷死了,搞不懂为什么会有人住在这种地方!”
“你可闭嘴吧。”欧阳玟半低下脸,已经懒得再搭理他。
年轻的亲王走在寒风中颤颤巍巍的模样之可怜,令慕言不由自主生出几分同情心来:“我娘亲在世时,不论下多大的雪,都不会喊冷,不过她确实不大喜欢落雪的寒冬时节。”
“肯定是强忍出来的。”欧阳谦耿直道,“就像老四现在这样,明明冷得想要发抖,却强逼自己摆出一幅风轻云淡的样子,装给谁看呢?”
慕言转眼去看年岁稍长的亲王,果然瞧见他面色铁青浑身僵硬,面对慕言投来的探究目光,他露出了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却没有反驳弟弟的言语。
欧阳谦仰着脸去看飘落的雪,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在凛冽寒风中让慕言清晰的听见。他说:“如果哪天我不幸死在楚国,我最后交代的遗言肯定是让人带我回家。这儿太冷了,九泉之下我若有知,怕也得冻得发抖。”
慕言转眼去看他,皮面上有犹豫神色一闪而逝。
那神色存在于他皮面上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却令善于察言观色者清晰的捕捉到了。
欧阳玟温温笑问道:“你可曾去过炎国么?”
待慕言摇头说自己不曾远行炎国,欧阳玟唇角上扬的弧度愈发明显:“你在书卷上所见的有关炎国的记载,都不足以描叙炎国百分之一的模样,只有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才能够明白它。”亲王半低眼眸,神情似沉浸在有关于故乡的回忆中,“炎国四季如春,在那里,梨花终年盛放,微风总是温暖令人舒适。诸神庇护国土上生活的所有人,其中包括你的母亲。我记得她最喜欢梨花,可惜她再也不能亲眼瞧见漫山遍野的梨花盛放的场景了。”
他言语形容令人恍若身临其境般,慕言恍了神思,原先坚不可摧的念头忽然间有些松动了。
因为落雪缘故,马车不能够直接送他们到墓地前边,他们停在官道边儿上,踏着雪又走了一段路,才到了地方。
墓地靠着山阴之处,往左百步才是慕家祖坟之所在,显然她身后之事并没有得到慕家人的重视,他们将她埋葬在穷恶之处,甚至连祖坟都没进。这待遇之差,令年长的亲王皱紧眉头,望向慕言的眼神中有责备之意:“即便我不懂风水玄学,但我仍旧不觉得这儿是块能令逝者安息的地方。”
欧阳玟所说同样是慕言心中痛处所在,他低下脸,闷声道:“母亲病逝时我不在姑苏,当时我因病疗养在林圳大夫府邸之中,母亲重病时她们让我尽早赶回姑苏,我日夜兼程,最后还是没能见上最后一面,等我回到姑苏时,母亲已经走了,身后之事也已经操办完毕。”
欧阳玟便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他不想再戳这个连母亲最后一面也没能见上的可怜孩子的痛处,他只是叹息着,好像能够明白和理解慕言心中痛楚似的。
先前有下人前来打理墓地,但是天际飘落的雪瓣很快便又将坟冢覆盖住,就连墓碑上也积了厚厚一层雪。
欧阳玟半低下身子,竟也不怕雪融时冰凉的水冻伤自己一般,他用手将厚厚的积雪拂开。
墓碑上小小的刻字霎时便暴露在视线之内,未亡人江黎的名字深深刺痛年长亲王的眼睛。他阖眼将心情稍稍平复之后,才开口质问他的外甥:“你们族谱上她的名字,也是江黎?”
慕言沉默不语,轻抿的唇与半低的眼眸将他此时此刻的情绪暴露出来。
欧阳玟瞪大了眼睛:“难道你们族谱上甚至没将她记录在册,就因为不知她的来历姓名?”
慕言低垂的脸始终没抬起来,他没有说谎,在两位殿下灼灼的目光中及不可见的点了点头:“族谱上不曾记下母亲,只记下了父亲侍妾的名字。”
消息如同惊雷震耳,让原先因为寒冷而颤抖的欧阳谦都忘记了身体感受,瞪大眼睛难以置信道:“堂堂一国公主,竟受得如此待遇?你父亲是不通礼制还是根本不将正妻放在眼里?”
“他们生前关系并不融洽,甚至于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慕言叹息道。
“那你就更没有拒绝让你母亲的坟冢迁到炎国皇陵的理由了。”欧阳玟按住慕言的肩膀,他还算理智,将慕言和他父亲分得很开,并不曾迁怒,但他的神情依旧不善,“既然逝者生前与你父亲不合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你又为什么还要让她留在此地遭受折磨?而且还得顶着别人的名字,经受孤独与寒冷?你为人子,难道不能够体会你母亲的痛苦么?”
慕言步子往后退了两步,他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让步松口:“或许母亲应该回到故国。”
欧阳玟为他的退让而欣喜,他拍拍慕言的肩膀,轻声承诺道:“我们会以厚礼安葬逝者,她始终是我们炎国身份尊贵的长公主,而你身为长公主之子,我代吾王授予你郡王之名号。”
欧阳玟将一块令牌塞进慕言手里,笑笑道:“它能让你随意出入炎国任何地方,也能让你号令朝廷命官。但愿你来日得空时,能到炎国走一趟,老太后很想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