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镶绒的皮靴踏入稀薄的雪层,咯吱作响,车上下来一个华衣少女。通身时髦的洋装,外罩深色的貂皮御寒,及耳短发,平齐刘海,夹着一溜细长的珍珠扣做点缀,衬得稚嫩的脸蛋明丽娇俏,神气无限。
陆公馆门前执着长枪的守卫看见,连忙点头哈腰地让开道:“陶小姐来了。”
“我来给大太太拜年了。”陶可玲洋洋一笑,急匆匆地跨步入府,身后的丫鬟手上捧着的礼品足有半人高。
大夫人陶氏静静地坐在屋内,忽闻门外老远儿就传来一声亲切的“姑妈”,叹了口气,责备道:“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还是冒冒失失,一点儿不知道规矩。”
陶可玲笑嘻嘻地上前搂住她撒娇:“姑妈,侄女好久没见到你,想你了嘛。”向后面跟着的丫鬟打个眼色,她急忙将重重的礼品摆放在屋子正中的黑漆彭牙四方桌上。
“姑妈,你看看,这些东西都是我爹让我给你送过来的。长白山的百年老参、东海的珍珠……还有这套珐琅瓷茶具,费了老大的劲儿才从北平的古董商那里得来,据说曾是慈禧太后的御用之物。”
陶氏瞥她一眼,不咸不淡道:“花了大价钱买别人用过的东西,倒不嫌脏。依我看,你爹什么都不必给我送,只要能给我陶家留个后,无论是谁肚子里爬出来的,我都谢天谢地。”
陶可玲颇不赞同:“姑妈,都是新时代了,怎么还讲传宗接代这一套呢。我爹不乐意生就别生呗。”
陶氏一拍桌子,厉声道:“就因为你爹膝下只有你一个丫头片子,才宠得你这么无法无天。一个姑娘家不声不响地瞒着长辈离家出走,还有没有廉耻心?”
“可又不是旁的什么人,是三表哥……”
“就算是你大表哥都不行,姑娘家要有姑娘家的样子。我早就劝过你爹,不要送你去什么洋学校,瞧瞧如今倒好,每天打扮得不伦不类也就罢了,还尽做些出格的事儿。”
陶可玲被骂得不敢还嘴,眼眶闪着泪花,嘴巴翘得能挂起三个油瓶。陶氏瞧见她可怜的模样,气也消了,沉声问道:“以后还敢不敢了?”
陶可玲委屈地低头认错:“不敢了。”
明灯稳稳地挂在头顶,投射到下方的牌桌。几个穿着富贵,风情各异的姨太太占据一角,大杀四方。纤纤玉指搓动麻将的声音时起时歇,有条不紊。
七姨太徐氏点点牌面,展了出来,勾唇笑道:“胡了。”其余人一看,果真清一色,大骂晦气,不情不愿地拿了钱。
九姨太田氏双十年华,原是安阳梨香院有名的红角儿,不久前陆展图会客看戏,偶然相中,便被赎身娶了回来。田氏年轻貌美,人如其名,的确是个甜丝丝的美人儿。大帅爱不释手,疼爱有加,几乎日日留宿房中,因此脾气也宠得大了,立马摆出脸色,甩手推牌道:“不玩了,不玩了。”
七姨太赢在兴头上,着了恼:“你走了,三缺一,还怎么玩?”
“我管你们怎么玩,反正我不玩了。” 九姨太起身招呼自己的丫鬟,“巧儿,把手暖拿来,我们回屋。”
七姨太暗地里呸了一口:“下三贱的戏子,什么东西!”
六姨太吕氏轻声阻止:“行了,以后好歹要一桌打牌的,被她听见,伤了和气。”
七姨太噗嗤笑了出来:“听听六太太说的话,倒是一点不在意她那股不得劲的骚味儿,反而担心凑不到人数打牌。”
六姨太哀伤之情溢于言表:“咱们府里人口凋零,好不容易娶进一个,被你气走了,再上哪儿找人?”
“不过也真奇怪,怎么二姨太、三姨太、五姨太全都死了呢?我听说还都是搁一块儿死的。六太太,你知道当年的事吗?”
六姨太一甩手帕,懒洋洋道:“她们死的时候我还没进门,哪里晓得?你若真想知道,不如问大太太去。”
七姨太闻言,得意洋洋地卷走钱财:“不用了,我还嫌我自个儿赢得多,没那么长的命花。”
“嘚瑟。”六姨太笑完,八姨太林氏也已起身:“既然散了,我也走了。琪西那孩子还在等我呢。”
八姨太一步三晃,端庄走远。七姨太被戳中痛处,兴高采烈的脸垮了下来,嘀咕道:“琪西琪西,不就是个女丫头,将来能有什么气候?平时闷葫芦打不出三句话,一开口就三句不离她。”
八姨太穿过侧屋外的庑廊,恰巧撞上从大太太屋里出来的陶可玲,便规矩地退避一旁。偷偷瞧见这位金枝玉叶也不知什么原因,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陶可玲却主动上前询问她:“八太太,我表哥呢?”
八姨太惊了一下,回答:“大少爷和大少奶奶不是在西院吗?”
“不是大表哥,是三表哥。”
“三少爷昨晚就去军地了,好像哪里出了一小股土匪,要去剿匪。三少爷年前升了官,自然比其他人忙碌些。”
陶可玲不高兴道:“我还以为我今天能见到他呢。他好不容易从庆县回来,却天天在部队里带兵,现在怎么连过年都看不到人?”边埋怨着边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