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蘼心神恍惚，被梁王的手紧攥着，无意识地跟着一路小跑，直至无衣园的木屋里。
大夫往来穿梭，宫人疾步奔忙，张谨言泪如雨下，小新宁啼哭不止，已有宫人将白幡白绢都拿了出来，随时准备给梁王料理后事。
宫人或许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景，倒是有条不紊地，没忘记梁王府的规矩，没有过多地喧哗。
“你说，王爷这一回能挺得过去吗？”
门外的宫人悄悄地言语，未听到回答声，只有一声沉沉的叹息。
良久，听到另一声回答：“难说。”
张谨言冷静下来，跪在地上拢着火炉，熊熊的蓝焰映衬着她的脸庞，苍白得与梁王不相上下。
唯有魏蘼痴痴呆呆，因为她的手腕还在梁王手里攥着，只得坐在榻边静静地守着他。
昏睡不醒的他并不知道，被攥得通红的手腕上，正是那陈年的旧伤疤。
而木然无觉的她，亦不知道，那紧紧握着的手掌心里，是当年魏府废墟的余烬灼伤的疤痕。
“现在你满意了吗？”
沉寂中魏蘼侧过脸去，张谨言正双目灼灼盯着她，眼中有两团燃烧着蓝焰，发上的金簪熠熠生辉。
她没有回答。
“你走吧。”张谨言死死盯着她。
“凭什么？”
“谨言求你放过王爷。你若不走，他一条性命必折在你的手里。”
魏蘼与张谨言对视着：“为什么？”
张谨言低声而冷若冰霜回道：“回去问天子。”
魏蘼无言。
天子无常，她已经领教过，他对她的一片深情，她心中亦是明白。
无论如何，宣德放了她一条生路，并如她所愿将她指婚梁王，对她来说恩重如山。
但宣德利用她以达到控制梁王的目的，她至此也已然心知肚明，张谨言恨她，她亦心中有数，更何况还有纪清悠那一段往事，始终是张谨言心中过不去的坎。
“王爷并未与你拜堂，是给你留了后路，趁早离开，于大家都是好的。”
张谨言的话堪堪戳在了魏蘼的痛处，立即沉下脸来，冷笑了一声：“拜不拜堂的本宫都是皇上赐婚的梁王妃，他活着，本宫堂堂正正坐镇梁王府，他死了，本宫热热闹闹为他操持后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夫人对本宫指手划脚。”
张谨言咬牙切齿：“王爷今日熬得过来便罢，他若就此去了，谨言誓与你拚个你死我活。我虽然卑微，却不似我姐姐那般好欺负。”
魏蘼稍一蹙眉：“笑话！王爷醒得来自然是好，他若不醒，亦是他自找的，与我何干？”
张谨言凤目一挑眉间一横：“与你究竟有无相干，各人心知肚明。若不是你，王爷何至于此？”恨恨然又抬高了声调骂道：“王爷已远离了京城，生老病死埋骨他乡，你们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非要如此这般折腾？王爷病体难挨，只盼着能够安安稳稳过太平日子，偏你要不远万里来折磨他，究竟是哪一世的仇哪一辈的怨？”
魏蘼将脸一沉：“你当本宫愿意在这守着？”想将自己的手腕挣出来，却是如钉住一般的挣不开，她一狠心用另一手去又掰又扯，几乎要将他的手指掰断。
“不要，不要伤他。”张谨言泣不成声，“你若生气，要打要骂谨言都承受得，求你不要伤他。”
魏蘼更加黑脸，这一来二去的，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十恶不赦之人了，大约梁王要真醒不来，整个梁王府都将群起而将她活活咬死。
张谨言惯用这一招，已经对她不起作用了，她静了静心，在梁王身旁坐稳妥了，然后冷声说道：“好了张夫人，你下去吧，王爷这里不需要你侍候了。”
张谨言愣了愣神。
这些年她已习惯了每日里亲自照料梁王的起居，除了梁王，没有人可以如此直接让她退下。
但无论如何魏蘼是梁王正妃，张谨言只是个夫人，王妃如此正儿八经地下懿旨，夫人岂有不遵旨之理？即便是再多受宠的夫人，在王妃面前也须得遵守礼法。
不待张谨言回神，魏蘼又已朝门外唤了一声：“来人呀，护送张夫人回去歇息。”
张谨言无奈，放下一叠白裳，也不言语，依依不舍地望着沉睡着的梁王，转身离去。
白裳素净依然，却又不似昔年，那领口与袖间，依稀绣着精致而浅淡的绿芽，应是张谨言一针一线绣上去的。
绿芽朵朵在衣，往昔流年早逝。鲛泪点点凝珠，眼前人似天涯。
唯有那只攥着她死活不肯撒开的手掌，提醒着魏蘼，他与她之间理不清道不明的恩怨纠结是真真实实的存在。
他胸前点点血痕已然暗黑。
魏蘼叹了一声，梁王素爱清雅，是该为他换一身干净白裳了，尽管她觉得那白裳上的绿芽有一些扎眼。
她试着用另一只手去为他解身上的镶玉革带，可是带扣纠缠着，怎么也解不开，愈解愈结，愈急愈缠得紧。
她也未多想，俯下身去就用牙咬。
“这么多年，还是没学会解带扣。”一声低沉而虚弱的叹息，魏蘼一惊，便结结实实地趴在了他的胸口，只觉自己脸上烧得灼热。
那胸膛微温，听得到他的心跳，亦听得清他轻微的呼吸。
还有，似有一个熟悉的东西，却不敢去触碰。
他未睁眼，攥着她的手亦未松，又于那没有血色的双唇间轻轻吐出一句：“你知道么，本王真是怕。”
她将头埋在他的胸口，不敢抬眼看他，只低低地问：“怕什么？”
“那一瞬只怕就此去了，握不到你，幸甚……”双臂轻轻拢来，牢牢地将她揽在了怀中，将下颌抵在了她的头上。
一霎那，胸前已被泪水沾湿，他浅然一笑：“还是那么爱哭。”轻抚她的乌发，竟未发觉，自己也已双泪横流，滴滴落在她的发间。
等过了千年，虚度了多少光阴，堪堪换来这一刻的相拥。
“本王这一次又从阎罗殿里回转来，两世为人，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本王担不起千秋，扛不得江山，亦操不了那不尽的凡尘心。这一回，本王决定了，切切实实地为自己活一回。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只要蘼儿在就好，本王再也不会为任何人放弃你。”
“所以，王爷当年是为了长兄而放弃蘼儿的？”深藏内心多年的疑惑终于脱口而出。
“是，也不是。”梁王叹了一声，“太和殿里，只有放弃，才保得蘼儿以及你父母的性命哪。”
魏蘼浑身一震。
当年太和殿里，宣德与梁王的密谈，原来竟是达成了如此这般的交易，宣德是以她一家人的性命迫使梁王放手，其用心令人寒心。
印象中那个对她细心呵护温和慈爱的宣德，逐渐变得狰狞。
“本王的心痛，蘼儿可明白？”
魏蘼抬眼望他，这一次，她真真切切地望到了那双深眸里，满满的是她的脸。
在佛前求了多少回，盼了多少年，终于看清了他眼底里的秘密。
“蘼儿蘼儿。”他声声轻唤着。
“蘼儿在。”她将头埋得更深，如果可以，她愿意就此将自己融化在他的怀里，再也不分离。
张谨言捧着药汤直愣愣地站在门外，注视着他们的眼神里，由悲哀转为了嫉恨，又由嫉妒，又由嫉妒转为愤恨与阴郁，咬着牙，砰地一声将药碗放下，惊醒了相拥着的梦中人。
魏蘼急忙要起身，却被梁王按住了，羞得她只好将头又埋得更深些。
“谨言，你下去吧，这里不需你侍候。”
“是，王爷。”
张谨言形如游魂，一步一坎走在小径上，这是她今天第二次听到这样的旨意，王爷已不再需要她。
她在荼蘼架下停了一停，略一思虑，而后拐过了小径，朝着正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