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打三更,忽然一场大雨倾盆,打落眠花无数。
金泉寺外的山道上,一匹劲马疾驰,马背上的人歪歪斜斜,几番差一点掉下马又强撑着坐起挥鞭策马,虚弱地唤着:“快、快……”
天界一声惊雷炸响,带着强光闪电,疾马奋蹄狂啸了一声,马背上的人滚了下来。
德安禅师被那一声马啸惊得坐起,又连连啸声凄楚,心中不安,便唤小沙弥。
“静心,去看看。”
小沙弥静心睡得迷糊,打着哈欠喊师兄去开山门,这一看,将一众僧人的瞌睡全都震醒,有大胆的将手一探,尚存一缕鼻息,于是七手八脚地将那血人抬进了金泉寺中。
德安禅师看此人浑身是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十多处,已是奄奄一息,令他十分惊奇的,一支利箭从后背直贯前心,却没有当即毙命,也不知是怎么强撑硬扛着撑到了此地?
“黄、黄……玲……”
那人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却极力地翕张着嘴,吐出含含糊糊的字眼。
“施主,你想说什么?”
德安禅师附过耳去凑近了那人的嘴,而那人依然吐字不清,再问已是无声,人已昏厥。
“方丈,看此人虎口厚茧,应是惯使兵甲之人,莫非是个逃兵?”
“不象,应是习武之人,莫非是江湖恩怨,遭人暗算?”
“我听他喊什么黄玲,应是与女子纠葛,被人追杀?”
寺僧与一般百姓无二,围着血人七嘴八舌的一通猜测,德安禅师有些着恼,将他们通通赶走,仅留下小沙弥静心仔细照看伤者。
小沙弥有些为难:“师父,徒儿害怕。”
德安禅师沉下脸来:“众生归一,有甚可怕?”
小沙弥说道:“徒儿不是怕别的,是怕他死了。”
“生死由天,尽力就是。”德安禅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眼见着伤者奄奄一息已是无回天之力,也不敢轻易去拔那穿心的箭头,便在伤者身旁打坐入禅,为伤者诵经念佛。
“黄玲?”德安禅师心生疑惑,听起来似乎是一个女子的名字,但亦不能确定那人叫的就是这两个字,毕竟说得太模糊谁也听不清。
众僧皆已入睡,小沙弥也坐在一旁打着盹,禅室寂静无声,唯有窗台雨声急切,屋瓦嗒嗒嗒地如滚珠落地。
德安禅师忽地猛开眼来,倒吸了一凉气:“皇陵?”
……
梁王府外。
十万亲兵的明火执仗被大雨浇了个七零八落,但亲兵并未退去,只因梁王病体难测,亲兵恐生骤变,因而不撤反增,依旧将梁王府牢牢地围护着。
梁王府是只进不出。
黑暗之中一个小沙弥闯入阵中,即刻被拿下押住了。
“什么人?”
“阿弥陀佛,小僧金泉寺静心。”
军校凝目瞪眼:“小和尚,夜半三更天,不在寺中静修,跑出来闹甚么么蛾子?且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亲兵都恼这小沙弥来得晦气,王爷还没殡天呢,就赶着夜半来诵经念佛的,不是咒王爷的么?倒操起兵戈来举头就要打。
小沙弥不慌不忙又念了一声佛,说道:“小僧有要事请梁王立即随小僧入寺。”
军校的眼睛都快瞪裂:“现在?”
“是,军爷请速速禀报,耽搁了要事,恐难担当。”
军中一阵哗然,梁王都不知道能不能撑得到天明,这夜半三更时分更兼风雨交加,请他入寺去?但瞧小沙弥说得坚决,也不敢耽误,只得一层一层往里报。
当一袭白裳稳妥妥地跨出梁王府的大门时,军中一片欢呼声。
虽然梁王还是那么病体羸弱,但在火光映衬之下面上已有了一丝血色,而且看起来精神也相当不错,亲兵们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只要梁王还在,大军就还有主心骨,这一片大地就还是祥和安宁的。梁王若死,大军人马可就不知道又要拨往何处听何人调配了。
“本王安好,你等可以撤回大营了。”
军校不放心:“王爷,让小的们护送王爷入寺吧?”
梁王微微摇首:“兵甲不宜入寺。风高雨急,速速回营安顿。”
军校不敢抗命,只得挥师回营。
梁王只由数名府卫护送前往金泉寺,一股不祥之兆萦怀,挥之不去。
果然一见寺中马声嘶鸣,他心中便是一紧,只觉得脑中嗡嗡作鸣。
“禄绥。”
禅室中昏迷不醒的血人,正是禄绥。
听到梁王的呼唤,禄绥的手指便是一抖,似乎强撑硬扛这许多时辰,就是为了等到梁王。
“皇、陵。”禄绥强睁开眼,双唇抖动着,勉强迸出两个字。
梁王急问:“果真在皇陵。人呢?”
禄绥的眼珠子轻轻一转,表示摇头。
梁王又急切追问:“没救出来?”
禄绥大口的血喷出来,摇着头,拚着命说道:“死、死了,都死了,三泉也死了。”
梁王抓着禄绥的手摇晃着:“是谁?”
“锯齿。”
禄绥说完最后两个字,又吐了一大口血,瞪了瞪眼,便咽了气。
梁王颓然坐地,喃喃念道:“都、死、了。”
锯齿,传说中的来无影去无踪的一代宗师,且是十亩公公的师父,要想从他的手下救出人来,无异于以卵击石,无怪乎三泉与禄绥全都折损殆尽。
能够让锯齿为之效命的,必非等闲之辈。
梁王亲自为禄绥阖上了圆睁着的双眼,难以想象他是如何强撑着最后半口气跋涉回来给他报信的?更不知道梁王府的结局又将如何?
“长兄,你狠。”
德安禅师吃了一惊,连忙又闭目连念了三声阿弥陀佛。他知道,梁王口中所称长兄,可不是一般人物,而是当今天子。
皇家的恩恩怨怨造成的后果往往是血流成河、生灵涂炭哪。梁王虽然生性仁厚,但若是将他逼急了,手中百万重兵也不是吃素的,到时这天下就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了?
寺僧诵经声伴随着风急雨骤电闪雷鸣,金泉寺夜灯通明。
德安禅师口中喃喃诵佛而心中却是无法平静,合着的双掌亦有一丝颤抖。
“王爷素日息心问法,可闻佛在过去世因地行诛之法?”
梁王缓缓抬眼,不知德安禅师为何在此时忽然提起佛法因果?
“诛法,乃我佛释迦牟尼在因地行菩萨道之时所行。佛在因地之时,有强盗要害五百商人谋夺珠宝,而商人却不知祸事临头,唯有我佛洞然一切,陷于思量。不管了吧?五百商人将丧生失财,并有强盗造下了谋财害命之恶业,永堕地狱。若告之商人,则商人五百之众,,定将强盗杀死,那末,商人又造下杀业。因地佛思量再三,杀强盗,救商人,由自己犯杀业堕地狱,因而成佛。”
梁王沉思良久,问道:“禅师是要效法我佛,灭了本王么?”
“阿弥陀佛。”德安禅师点了点头,已是老泪纵横。
“禅师差矣,灭本王容易,可灭得了本王的百万雄师?”
梁王凛凛挺直了身杆,令府卫将禄绥的尸身抬回王府,施施然朝德安禅师揖了一礼,说道:“本王原本将死之人,死亦不足惜,但禅师不知,本王还有蘼儿。禄绥既能为本王奄奄一息撑回安陆,焉知本王不能为了蘼儿挺过这大明万里河山?”